第006章 爭道誰家(六)
進來的人是柳劍染。
史溪墨回府,卧在書房。黑梅膏還未用完,他又服用了一點,傷口還是疼。近日幾次行動,他俱瞞着柳劍染。舊疾未愈,又添新傷,所以身體一直未見得好。
柳劍染要熬一貼藥劑。
溪墨身上的新傷,他已然瞧出。
“那邙山,以後可盡少去。你一人獨自行動,可見不將我當兄弟。”
他語帶埋怨,史溪墨卻淡淡微笑。
他們是志同道合的摯友,更因一樁隱蔽之事,二人命運緊緊牽繫,從此密不可分。
史溪墨不想勞煩跟前的丫鬟小廝。這些人等也俱不知他的傷勢。這些隱秘晦暗,府中人一概不知。
柳劍染替他跑個腿。
一徑去小廚房,耳間就聞得陣陣笛音,伴和笙簫等等魔樂緩緩飄來。
史昱泉會享受。府內老太太也縱容他。他年紀輕輕的,屋內的通房丫頭,小姨娘,好幾個。一到夜間,將門關了,擺上酒菜,左摟一個丫鬟,右抱一個小妾,好不自在。
人人都道大爺史溪墨就是苦行僧。和二爺相比,他不通風月,不愛那些聲色犬馬之處,就愛獨處。
可偏偏這樣的正派人,得不到府內老太太和老爺史淵的誇讚。
柳劍染替他抱屈。
今兒,他要尋一個勤謹的丫頭。此藥膏難熬,須費上幾天幾夜的工夫,時不時地要添水加膏,偷不得懶。
屋內,有兩個丫頭。
一個肥胖,衣着簇新,神色傲慢,正在辱罵另一個背着他的丫鬟,尖利的嘲笑聲讓他很不舒服。柳劍染進去時,那個身量苗條的丫鬟恰好轉過身來。柳劍染怔了怔,好個容貌秀麗的丫頭!雖然衣着破舊,鞋面裙角皆沾了灶后的泥灰,可這掩不住她通身流溢的氣韻。
柳劍染內心頓時對秋紋存了好感。
這胖丫頭他認識,小廚房潘娘子的女兒,小名兒叫春雁,一貫的牙尖嘴利,恃強凌弱。柳劍染早看不慣。只因她爹在世時,為人兢業,幫了柳劍染不少的忙。念及這番人情,所以柳劍染一直忍着。要不,他早背着史溪墨將春雁攆出去了。
“你是誰?”
柳劍染看向秋紋。
秋紋待要張口,春雁搶着回道:“柳大爺,這丫頭新來的,在灶房當燒火丫頭。她很不懂事。我須教訓教訓她。”
春雁一臉的得意。
柳劍染眉頭緊蹙。“你教訓什麼?你們都是奴才,她若犯了錯,就該有管事兒的調教。還是一邊獃著去!”
春雁受了搶白,尖着嗓子辯解:“柳爺,管事兒的就是我娘。我娘事兒多,走不開。我是她女兒,我替她管教,可有錯兒么?”
春雁挺會來事兒的。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對比她地位低的,那是狠狠踩,一點兒不留情。若比她得臉的,那甘願拿着熱屁股倒貼。
她殷勤請柳劍染坐下,又給他遞茶。“柳爺,你是不知道,如今這些新來的丫頭,面兒上看着規規矩矩,一言不發的,實則很不知天高地厚。若不好好調教,只怕有一日將小廚房鬧翻了天呢。屆時,別院的人又有另一說,都是那些不利於大爺的話。”
柳劍染鼻腔內冷哼一聲。
“我看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他看向秋紋,詢問她的名字。
秋紋上前行禮,一一作答。
她記性不錯。那一日在梅花庵堂,遠遠地,見過他。當日和他一起的,還有那名絳袍男子。那名絳袍男子更覺似曾相識。想來,他便是府內的大爺史溪墨。跟前這位便是大爺形影不離的朋友柳劍染了。
身在小廚房,秋紋只是個啞巴,不幹己事不開口。
可在別人的談論中,還是得知草廬的一些景況。面前這位柳爺,據說寄居在草廬多年了。史府的人嫌棄他,可礙着大爺的面兒,又只能幹忍着。聽說,柳劍染的父親生前和老爺寺史淵也有些交情,這就更攆不得了。
“秋紋……”柳劍染默默品了一番,“秋水之紋,不算是個好名字,但是好記。”他點點頭,示意春雁離開,他要和秋紋單獨敘話。
春雁訝異,還以為聽錯了。“柳爺,您和她有話兒說?她能懂什麼呀?”
柳劍染很不高興。
他訓斥春雁:“一點兒不懂規矩,叫你下去你就下去。你若再不走,這裏你便呆不得了。”
春雁有點畏懼,臉上堆着笑:“柳爺,您別生氣,我不過實話實說。秋紋這丫頭看着乖巧,實則討厭。我不多囑咐囑咐她,她干出來的事兒只怕笑死人。”
春雁當然在胡扯。
她只恨秋紋那張白凈秀氣的臉蛋子,沒長在她的頭上。
莫非,柳爺對秋紋動了心思?唉呀呀,要真這樣,柳爺將她收了房,納作小妾啥的,那可不在她的頭上?不成不成。決不能讓秋紋有這番好的機會。
春雁就將秋紋趕走。
柳劍染上前阻攔:“太不像話!你告訴你娘,叫她過來。連同你們母女,我一併攆走。水我是個客人,但你們大爺的主,我還是能夠做得!”
春雁懼了。
稻香草廬人人都知道:柳劍染性子和大爺不同,實足的火炭脾氣。一個不容,立馬就拔劍砍人的。
聽說柳爺的利劍,殺死過好幾人。
春雁後退幾步,倉皇而走。
她心裏自言自語:“好幾個秋紋,慣會耍狐媚子,你等着……今兒這氣我先忍了。柳爺一走,看我怎麼治你!”
她腳不沾地地找娘去了。
那廂,秋紋也想走。鍋灶里還需添火。一個婆子囑咐過她,拿一根柴火雖然能煨熟整一隻豬頭,但到底還要加把稻草,溫熱溫熱。
“秋紋姑娘,你等等。我這裏有件事……”
“柳爺,我只是下人,您這聲姑娘,我承受不起。”
到了小廚房,時不時地,也有媳婦婆子叫她姑娘,可那是諷刺,是揶揄。這聲姑娘她真覺出刺兒來。
“好。那我叫你秋紋。我這裏有一貼藥膏,你幫我熬了。不過很費時間,需三天三夜。我口授於你,你將方法記在心裏。”
柳劍染長話短說。
“柳爺,我識字的。”
秋紋這是打算將活計攬下了。不為別的,就因為他仗義執言,幫與了自己。柳劍染是有身份的,且又與大爺親近。她一個人孤苦伶仃,若得一人相助,總不是壞事。
柳劍染一喜:“你識字?”
江城重男輕女之風很甚,那些官宦富貴人家的女兒,也有一半是睜眼瞎。秋紋只是一個燒火丫頭,竟然認字兒,這就可貴了。
秋紋點點頭。
“你既識字,再不濟也出生小康之家。到底為了什麼,你要賣身為奴?”
他的話很直白,可卻讓秋紋的胸口大大一激。
她滿腹心酸地苦笑:“自然是有原因的。”
柳劍染想說一句“願聞其詳”。可又將話語吞了回去。到底和她不熟。他點了點頭:“既然識字,那自然方便。我這裏就有熬藥的方法,你拿去,照着煎。三天之後,將藥膏送往草廬書房。”
“是。”
柳劍染一回去,見了史溪墨,就抱怨一通。
“你整日閑雲野鶴,卻不知你的小廚房裏,人仰馬翻,一塌糊塗。”這話自然誇張,但也有真實成分。
溪墨淡淡一笑,將胳膊肘兒扭動一番。“怎麼了?”
柳劍染咕咚喝口冷茶:“我不明白的是,潘家娘子是小廚房的領頭兒,怎地她獨生女兒又姓柳呢?”
溪墨漫不經心。“潘家娘子的前夫姓柳。”
“原來如此。今兒我去廚房,瞧見她的女兒正立在灶房裏,罵著一個剛來的燒火丫頭。我說,好歹都在你的院內,下人們這般囂張,你很該管管。”
這些,史溪墨都知情。
為何不管?皆因他覺得小廚房就是一個多餘的存在。只因老太太堅持,這才建蓋了。若依他的心思,只願在書房旁,置一間小小的廚房,燒煮自己喜愛的食物,就夠了。
若照此亂下去,只會有收拾的人。
他是以道家思想管理草廬。遺憾的是,柳劍染半點沒瞧出來。
柳劍染扔了一顆酸梅放進嘴裏,想想又道:“你那小廚房,都是可厭可憎的人。惟獨有一個,卻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呀。嘖嘖……像她那樣的,委實不該屈身灶房。”
說罷,又吃了一顆紅杏。
史溪墨翻開桌上的《大荒經》,瞧了一瞧,眼皮兒也不抬:“你這人有意思。平素,你是看不上任何女子的。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誇讚起我的丫頭來了。”
柳劍染認真了。
“我敢說你沒見過。方才我見了,心裏也打一激愣。”
史溪墨皺了皺眉,撂下書。
“什麼丫頭?”
“就是我剛說的燒火丫頭。她那樣的容貌,潘娘子竟然讓她呆在灶房燒火,也不知按的什麼心。”
柳劍染已然憤憤不平了。
史溪墨就一嘆:“這江城,許多女子是長得好看,但只是一具空皮囊。一開口便足以叫人厭煩。倒是學些粗笨活計,日後能有防身之處。”
“看來你是不信。罷了罷了,我且拉着你,再去瞧瞧,你便就信我了。”柳劍染知史溪墨肩背疼痛,便取來一根拐杖,想想卻又笑,“我如此認真為哪般?我已然囑咐過她了,三日之後,待藥膏子熬好了,便叫她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