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爭道誰家(五)
這句話就炸了。
春雁當即發狂一樣地,眼睛瞪得銅鈴般:“我不信,她在哪兒?快快帶我去瞧!”
“好好。”
嬤嬤不知就裏,跑去廊子喊:“秋紋,進來說話!”
秋紋看着這裏,四處打量了打量。史府大院的小廚房,自己就在這裏耗盡餘生了?當即想不了許多,趕緊張口:“馬上來了。”
小廚房裏的小廳。十來個人兒可,齊刷刷地站着,十幾雙眼睛都唬愣唬愣地瞅着秋紋。這是個新來的。模樣好齊整。年輕的就嫉妒上了。
那嬤嬤自以為了事,遂對潘娘子道:“我可走了,這姑娘就交給你。”
那廂秋紋就被眾人團團圍住,對着她,問長問短。原來是外頭買來的,不是裏頭的家生子兒,孤孤單單,無人可傍。
年紀大些的,就輕視上了。
春雁見秋紋的確比她生得好看,心裏又醋又酸。沒來由地,便將氣撒在她身上。她叫地上的小丫頭起來,喝道:“滾一邊去。以後只管在旁燒茶煮水,這些細緻的活一概不許你經手,可聽見了?”
小丫頭一聽,顧不得腳麻,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逃。
春雁想給秋紋來個下馬威。她叫娘坐下,對着秋紋:“你既是新來的,就得懂規矩。史家大爺的小廚房不比別處。我們這些人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春雁對着屋子裏的其他人,一一地顯擺:這個是做紅案的,那個是做白案的。這個會做糕餅,那個會腌各色鹹菜。總之,小廚房不養閑人。她們都是你的姐姐,你見了,都得下跪磕頭。
這就過了。
同為府中下人,身份其實是一樣的。不過先來後到。見了年長些的,趕着叫聲姐姐,要麼大娘,鞠個躬,也就完了。無所謂高低貴賤。
春雁就是擺明了給秋紋難堪。
春雁屋內有幾幅仕女圖。其中一幅畫像的模樣兒,真和這秋紋差不離。白皙細膩的皮膚,烏黑似雲的頭髮,苗條伶俐的身段兒……不同的,秋紋粗布衣裳,腳下磨破的舊鞋。畫裏的女子雍容盛裝,衣飾華麗。
春雁更嫉妒了。
小廚房打雜的,全是女人。從她們的眼睛中透出的信息,更可以確信:這個叫秋紋的,的確比她美很多。方才,娘瞅着她,也是呆了一呆。
“你怎麼不跪呀?怎麼一點兒規矩也不懂?”春雁叫人拿一個蒲團,提醒她跪下。
這是秋紋沒預料到的。大戶人家有這個規矩么?她略略懵懂,覺得不能跪。因為,她從別人的眼中看出一絲揶揄,一絲得意。
底層的人,就是這樣。面對更弱勢更低微的,不是抱團,不是安慰,而是毫不留情的進一步欺凌,以獲得某種變態的滿足。
“秋紋姑娘,你倒是跪下呀。”
一個胖媳婦,素來和潘娘子交好,見秋紋還是不跪,禁不住催促了,說話聲音也惡狠狠的。
真的要跪么?
秋紋想起方才見到的那個可憐丫頭。那小姑娘顯然被欺負了,眼淚汪汪的,可這些人視若無睹,一副合該的神氣。
即便身為奴婢,也不能輕易下跪。
春雁火了,嚷嚷地喝茶,又吃一瓣一瓣的橘子,吐一粒一粒的籽兒:“你反了不成?我娘是這兒的領頭,調遣你的。你不跪她,可還跪誰?她可比你的十個親娘還重要!”
春雁叫人壓住她的膝蓋。
事與願違。秋紋本想低調,奈何低調不成。她本以為進了小廚房,從此就是幹活打雜地度日,不出差錯就行,卻忘了與人相處也很重要。
她躑躅不跪。潘娘子不想女兒再費口舌了,臉兒一黑,手兒一甩:“罷了。看來你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究竟外頭買來的,不必家養的懂規矩。打今兒起,你就在廚房切菜,先從洗菜切菜乾起。”
“洗菜切菜?”春雁嘰嘰咕咕,“娘啊,那還便宜了她。”
“你要怎樣?”潘娘子看着女兒,一臉的寵溺。
“她么,只配在廚房當個燒火丫頭。她一個外來的,能懂啥?乾脆就從燒火干起。”春雁一臉的得意。
只要在小廚房乾的,誰都知道:燒火是個苦差使。一天到晚地,悶在灶后,灰頭土臉,再好的衣服再白凈的臉蛋,都得被煙火熏得烏黑。如此,還有誰會注意秋紋的長相?
誰叫她生得好看?誰長得好,她就和誰過不去。
“燒火?也好。叫她知道,那些小門小戶家的廚房,究竟不能和大戶人家的廚房比。灶台不一樣,鏟子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秋紋呀,的確該從燒火干起,就這麼定了。”
此話一出,廚房裏的那些媳婦婆子就咕咕咕地笑。
燒火與秋紋來說,不難。她在家時,就學會兩口鍋、三口鍋地,一起燒煮。手上也磨出許多泡。到了後來,手心結了繭子,也就不疼了。
也罷。燒火呆在灶台,安靜。燒火就燒火吧。好歹每月還有工錢,不會白乾。比較起來,還是這裏強上一些。
第一日就吃了癟。但秋紋還願意往好的方面想。
隔幾日,秋紋已經熟悉了小廚房各處。她在一個角落吃湯飯,春雁故意將那些餿的難吃的,倒在秋紋的碗裏。“快吃,這可是我的心意。你若不吃,我可與你記仇。”
這是明擺着欺負了。
忍一次還可。可要忍許多次,還是難。
她賣身為奴,不是受同為下人的人欺負的。縱使在家,日日受着繼母的差喚,秋紋還想着法子,與她出醜,與她難堪。
小廚房的人,個個欺軟怕硬。見她無撐腰的,更無後台,也學着春雁的樣兒,變着法地差遣。這個叫她洗碗,那個叫她拖地。
秋紋覺得該還擊。一味退讓只會讓人得寸進尺。
畢竟,她要在史府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就是一生。
秋紋還擊了。她站起來,將飯菜放在一邊:“我不吃。我雖是新來的,也上了府里冊子的。每月有月錢。你們吃什麼,我也跟着吃什麼。就算次一等,也不該吃餿的。”
春雁眉頭一皺,眼睛又瞪得溜圓:“你還反了不成?”
“我一不是逃犯,二不是叛賊,何來反一說?”
“我說你反就是反。”
“春雁姐姐,我是外頭買來的,你是家生子兒,梅香拜把子,大家都一樣。你說的話,並不算數。”
她挺起胸膛,直言反擊。
春雁叫嚷:“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我好心叫你吃東西,你卻這般損我。你我能一樣么?我舅舅是二爺跟前的紅人,我舅母是老太太那邊掌管衣料藥材的,我爹雖死了,但我柳春雁在史家,根深蒂固。你算什麼東西,敢和我比?”
她叫來兩個媳婦,逼秋紋將嘴張開,吃下那些餿了的豆腐。
秋紋如何能吃?
“我不信,一向慈善的史府,會故意叫一個丫頭吃餿菜。我若吃,你也需吃。”
“合著我的話你沒聽見?就算丫頭,也有三六九等。比如我,就是一等。你呢,就是最末次的。一個燒火丫鬟,能和小廚房領頭的女兒比?”
“春雁姐姐,你不是一等。大爺屋裏近身伺候的,比如春琴姐姐,才是一等。”
秋紋見過春琴一面。
春琴進來取銀耳蓮子湯。她容貌中上,一身素白的綾裙,腳上嶄新的繡鞋,頭髮插着銀簪,手腕兩個玉鐲,態度略傲慢,又略親切。
她一般不進小廚房,只是遣個小丫頭。
幾天過去,秋紋了解了府內下人的等級。燒火丫頭的確最末等。月錢最高的,當屬跟着主子們伺候的近身丫鬟。每位主子都有這樣的近身丫鬟一二名。史府老太太屋裏,近身伺候的丫鬟最多。她們算一等。次之的,幹些端茶倒水雜活,是二等。三等則是分佈各個前庭後院打雜的粗使丫頭。
粗使丫頭中,也分上中下。稍好一點,是給主子喂貓養狗的。次之,是養花栽草的。下等,才是燒火壘煤劈柴火的。
按月錢論,潘娘子雖是領頭,但身份不比一等丫鬟高貴。她的女兒春雁,在小廚房掛着洗洗涮涮的號,拿着的月錢,並不比一個三等丫鬟多。
所以,春雁拿自己和一等丫鬟比,委實不知好歹。
春雁惱羞成怒:“怎地,你拿我開涮?我不是一等,但早晚是一等。”
春雁一直藏着個小心思。
春琴名兒里也嵌個春字,她有當大爺一等丫鬟的命,那自己也該有。她也嫉妒春琴,但不敢明着來。面兒上見了她,還是恭恭敬敬的。
“等你拿了一等丫鬟的月錢,再說不遲。”
此話激得春雁跳腳,她呲牙咧嘴地:“你是譏諷我?嘲笑我?我上面有人,很快便能翻身。不信走着瞧。倒是你,有我壓着,得在這裏當一輩子的燒火丫頭。不不,老了就是燒火嬤嬤,燒火老太婆,一輩子見不着男人,哈哈!”
她笑得怪異,可見在這裏是蠻橫慣了。
一個絹白的人影從外面閃進。
來人很不高興,何人在此放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