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爭道誰家(四)
秋紋低了頭。
嬤嬤就道:“可不是?這姑娘性子憨,一路低着頭不言語,我還以為她是啞巴呢。”這嬤嬤在史府位卑,一直看着雜活兒。可她與人為善,對秋紋存了本能的同情之心。都是爹生娘養的,好端端一個姑娘,賣身為奴,從此給人當一輩子的牛馬。嬤嬤想起自個兒年輕時,也是被好賭的爹娘賣了牙婆,更覺唏噓。
那兩個漢子還想瞅着秋紋瞧。
秋紋後退幾步,神色嚴肅。
“今兒不和你們嘮嗑。我還得去大爺院落,找小廚房的潘家娘子。這姑娘是李總管買了往大爺院裏伺候的。”
這嬤嬤是這樣想的:秋紋出落得不錯。像她這樣的,很該派了往大爺書房卧房使喚,當近身的得臉的丫頭。若去廚房,還是屈了。
秋紋繼續跟着嬤嬤,亦步亦趨。
果然大戶人家。十六歲前,哪見過這番好的地方?夢裏也不能夠。便是這青磚地面,整齊劃一,俱是一樣的大小。穿着繡鞋行走上面,穩妥又輕飄安逸。
其他的就不說了。花兒草兒,紅紅綠綠的。細細一看,卻又和市面上賣的那番不一樣。秀氣。精緻。
她大氣兒不敢出。
那守門的漢子卻在後頭議論。
一個道:“和你打個賭。這姑娘進了小廚房,只怕日子不好過。”
另一個道:“為甚?”
“為甚?你也不想想,小廚房的領頭兒是誰?”
“你說潘家娘子?那也是個銀樣鑞槍頭,看着唬人,實則是個燈芯草包。”
“潘家娘子還好說。我是說她女兒春雁,那可是個懶貨,又丑,可卻偏認為容貌不差西施半點,平時走路,鏡子脂粉地不離手兒,一個活寶,真正要命。她平時不是躺着,就是吃着,啥都差遣不來的主兒。她娘是領頭,舅舅又在二爺手下跑腿兒,有他撐着,誰敢得罪?”
“你說這些個,和那新來的丫頭有何干係?”
“咋沒幹系?那春雁自詡容貌最美,一心想着進大爺的書房當差,混個姨娘小妾。誰都知道這是笑話。她最見不得的,就是別人比她好看。凡是小廚房當差的,不管丫頭媳婦,見了她都得誇讚奉承。”
“那春雁我也不待見。她也就在小廚房嘚瑟嘚瑟。大爺身邊的幾個丫頭,論容貌都在春雁之上。”
那一個就搖頭:“春雁有沒造化,咱不知道。只是這丫頭,既長得比春雁好看,鐵定要在那裏,受一番苦楚了。”
兩個守門的漢子,平素無事,也愛東瞅西望,尤其愛瞧鮮花一樣的年輕姑娘。看歸看,瞧歸瞧,歪心思卻是不動的。
若真有歪心,也不讓他們看這看門的差使。看門人,甭管是角門候着的,還是正門守着的,都得正正經經本本分分,外加一雙敏銳眼睛和敏捷身手。
李顯貴雖是管事,但不是史府的大總管。
府里大總管另有其人。他麾下好幾個管事兒的,在府邸各處統領照應。李顯貴是負責府里採買的,買人和買貨物。
招募分配看門人,不是李顯貴的事兒,是由大總管元升統籌安排。
史府就是一個大園子。園子內又分好多院落。老太太、大太太、孫姨娘、文姨娘,還有幾位庶出小姐,都各有住處。各處的院名也都雅緻。史昱泉不學無術,但他的住處偏也叫“澤風樓”。
唯有史溪墨,院子既偏僻又大,地方在園子最北一角。“稻香草廬”這個名兒鐫刻牌匾時,就差沒將老太太氣個半死。
老太太拄着拐趕過來,搖頭嘆息:“你這是要辟個地方,安心當農夫了?”老太太搞不懂史溪墨一天到晚究竟幹什麼營生。在老太太看來,這個嫡長孫,聰明絕頂,但又神秘古怪。過了弱冠,並不熱衷仕途。讀書雖好,並不求官。還不如昱泉,乾脆丟下課本,一門心地專營仕途。究竟,這天底下的官兒不都是考上的,也有捐上買上的。
可歸根結底,老太太還是以讀書為正經。
她的希望一直在史溪墨身上,從未改變。
“你的娘早早就丟了你,一天到晚地念經拜佛,一年之中,也只有齋戒過節才回來。你呢,竟也學她的樣兒,大半年裏頭,我是瞧不見你的。我的乖孫,你可知祖母也一樣地疼你!你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也等於往我心頭剜一塊肉啊!”
史溪墨並非老太太帶大。帶他的,是老太太屋裏一個老姨娘。那會兒老太太生了病,就托這個老姨娘,親自照看。史溪墨長至六歲,庶祖母染病下世。他痛哭了數回,還將庶祖母的幾隻鐲子收好,當作紀念。
與母親玉夫人,與祖母史老夫人,史溪墨縱有感情,也只是淡漠。與父親史淵,那更是隔閡。
史溪墨堅持。稻香草廬在史府,就成了“別具一格”的存在。
按着史淵的話:“此子也就在這上頭花工夫。且隨他去。格局已然端現,想一生也就這般出息了。也罷也罷。”
史淵只恨沒多納幾個姨娘,多生幾個兒子。
大兒如此,二兒又不成材。外人看着史淵又陞官又襲爵的,只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潑天一般的富貴,哪裏有人清楚他內心的焦急苦楚?
小廚房在草廬西邊。一溜兒的青磚屋子,幾道長長的走廊。屋檐底下曬着南瓜豇豆茄子等物。幾個丫鬟媳婦忙着搬罈子,腌制黃瓜筍乾。
玉夫人吃素,尤愛吃腌制小菜。
溪墨不常見母親,但知她的喜好。這些小菜他常命人送去母親禮佛的佛堂,總是借口自己有事,並不親見。
玉夫人禮佛的佛堂,當然不是梅花庵。
她嫌棄梅花庵名不副實,不幹凈,污穢。梅花高潔,但梅花庵藏污納垢,被佛門人士詬病至今。
她有她的去處。
玉夫人常在寒山寺。此寒山寺非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寺院在都城郊外,一個極清靜冷幽的去處。
史溪墨得知:寒山寺乃父親出資建造,一應的物資也是父親添備。似乎,父親希望母親長居寺院,永不回府。
這樣的夫妻關係,自然奇怪。
到了小廚房,嬤嬤叫秋紋立在廊外站好。誰見了,只管笑。她一人忙着去屋裏找潘娘子。交待交待,也就沒她的事了。
潘娘子正在廚房罵人。一個笨頭笨腦的小丫頭,將一碟燉得嫩嫩的雞蛋打翻在地。雞蛋是預備給女兒吃的。女兒囑咐,蛋里還得擱上几絲魚片。
熱氣蒸騰地取出來,沒想到這丫頭嫌燙,哐當一聲,摔地兒了,你說可氣不可氣?春雁午睡醒了,伸着懶腰,進來要吃燉蛋。一聽蛋液灑在地上,二話不說,上前就衝著那丫頭啪啪兩記耳光。
“你個不長眼睛的小蹄子!既掉地上了,你給我舔,一一地舔掉吃了!”
春雁按住小丫頭的脖子,命她張開嘴巴。小丫頭嗚嗚嗚地哭,更讓春雁惱火。
“你嚎啥?我還沒哭呢!一天的好心情都讓你敗了!你個小蹄子,是誰叫你來廚房的?”
春雁要尋出由頭。
有娘撐腰,有舅舅頂梁,她儼然就是小廚房的小姐。
她一手拿着鏡子,左瞧右照,沒來由地又對着這丫頭:“其實我大人大量。這一點燉蛋摔了就摔了,我也不稀罕。我只問你,你說這小廚房,年輕的丫頭媳婦也不少,你就說吧,誰是裏頭最好看的?”
那跪在地上的小丫頭,雖然委屈,可偏偏是個實誠人兒。
她抽抽噎噎地搖搖頭,低着喉嚨:“是蒸饅頭的柳嫂子。她長得好看。”
啥?
潘娘子坐不住了。她覺得臊。屋子裏就有人吃吃地笑。
那柳嫂子是個乖人,聽了不好意思,過來辯解:“你這丫頭,合該罰你。我哪裏好看,頂多就是白些罷了。春雁姑娘那才是咱們小廚房一等一的妙人兒。有她在,咱們幹活兒都有力氣。”
柳嫂子說還要揉面,說完下去了。
春雁咬着唇,想想又給那丫頭一記耳光。“你非但蠢,更是個瞎子。你既說我丑,那更不能饒你。”她轉身對着潘娘子撒嬌,“娘啊,這丫頭是家生子兒嗎?一併叫她爹娘來,攆她走算了。”
“她外頭買來的。你想她走,很該。如今你爹爹死了,啥事要回一下你舅舅。”
潘娘子笑眯眯地看着女兒,越看越喜歡,越看越像金疙瘩。她是啥事兒都依從女兒,事事順着女兒。
那小丫頭卻是少根筋,竟還是不服:“春雁姐姐,我沒說你丑。我只說你沒別人好看。人人都這樣說,只是你不知道罷了。如今我說實話,為啥你不高興?”
這真將春雁氣炸了。
她叉着腰,做出母夜叉的形容。
“娘啊,還不將她攆出去!明明我這般好看,她卻說我醜八怪,我……我不活了!”
小丫頭用手遮着臉,嘴裏還是嘟囔:“天地良心,春雁姐姐,我沒說你醜八怪!”
春雁當然不好看。水桶腰,大餅臉,臉上略有雀斑。可把她奉承好了,潘娘子高興了,人在小廚房,幹活兒也輕鬆。說幾句好聽話,何樂不為?
偏偏這個當口,那嬤嬤進來了。
“潘娘子,李總管外頭買了一個姑娘,叫我領來小廚房,由你調教。”
春雁一聽,扭頭就問:“姑娘?她長得什麼模樣,可有我好看?”
嬤嬤一愣。因她不在草廬當差,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房的人,不懂這裏的門道,誠實告知:“春雁姑娘,她那模樣,勝你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