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爭道誰家(七)
書房一角掛着個籠子。
籠內養着只鸚鵡。鸚鵡會學人舌,聽了柳劍染之言,也學着呱呱:“叫她送來,叫她送來。”
柳劍染笑了,伸手朝小几上取了一點碎米,餵了鸚鵡幾口。“只會說末一句,無聊。”
“無聊,無聊。”鸚鵡繼續學舌。
史溪墨喝了口茶,淡淡道:“我的傷,忍一忍,也能好的。勞碌了不相干的下人,是我不願的。”
“不過三日。待她送湯藥過來,你可賞她一點銀子。”柳劍染想起秋紋的姿容,不禁又嘆息,“這潘娘子竟讓她當燒火丫頭,委實屈了她。”
“聽你這口氣,竟是想打抱不平?”
溪墨喝了茶,活動了一下筋骨,傷口還是隱隱疼。可他閑不住,想執筆寫字。寫字能夠凝神、靜氣。一邊寫,心內一邊籌謀。
如今新皇登基,為了籠絡人心,大赦天下,也將死牢裏作姦犯科的惡人放了出來。江城附近,皆有死囚作亂。他們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其中一個惡名遠揚綽號叫黃一霸的惡賊,更是佔山為寇,強擄良家婦女,淫膩了便賣進妓院,舊罪又添新罪,雖死不足以泄憤。
上回在君山,史溪墨便是去尋這惡賊,替民除害。
更重要的,君山地理位置優越。可攻可守。新皇登基可疑,有刀光劍斧之嫌。且他上位,並不改先前暴行,酒肉池林,夜夜笙歌。一月之中,只有數日上朝。朝中大事,只托他幾名親信執行。
朝中大臣對皇帝諸行,早就心存不滿,奈何畏懼新朝酷刑,無人上前勸諫。
此前,北寧王回都城,和史溪墨約見一面。提起朝中種種,俱都憤慨。寧北王叮囑史溪墨留意君山之事。剿滅惡賊,將君山收歸麾下。
君山處於偏僻地帶。三不管。地形險惡。史溪墨並未入仕,還無官銜,不是朝廷命官,不能去君山執行府吏之事。但他交友廣泛,結識不少綠林中人。這些人都因各種原因,被迫落草,和黃一霸欺凌百姓不同,心內存了正義感。
若收服了黃一霸,他便可暗中安排一干綠林豪傑,駐紮君山,以為日後所用,聽北寧王的調遣。
黃一霸武功不弱。
史溪墨與他激烈搏鬥,傷了左肩。黃一霸不敵史溪墨,受了重傷,漸漸敗下陣來,最後逃跑。
沒有活捉黃一霸,史溪墨十分遺憾。少不得還要追拿。
不過,他也成功搗毀了君山黃一霸的老巢,將一干黃毛小賊捉拿了,送至北寧王發落。北寧王是當今皇帝的同父異母弟。新皇登基,北寧王預感形勢不好,主動請纓,駐守邊關。明裡順服,暗地調查先皇駕崩真正的緣由。
先皇也是北寧王之兄。
先皇死得蹊蹺,卻又遺留詔書,授於二弟皇太弟之位,命他登基。其時,北寧王不在京都。待他趕回皇宮,新皇已經登上寶座。木已成舟。
新皇暫不對付北寧王,只是因為根基未穩,貿然找個罪名將同父異母弟北寧王投入大牢,必然引起百姓反感。
他雖然暴戾,卻不糊塗。
且暫緩時日,慢慢找出不利於北寧王的證據,時機成熟,再殺死他不遲。
史溪墨自是北寧王的人。柳劍染也是。
回到府內,史溪墨便是一個不問世事的世家公子,與世無爭,甚至還有些迂腐。一旦離府,史溪墨便就成了另外的人。武功高強,腹有韜略,颯爽而又英勇。
柳劍染也學着史溪墨的語調。“那丫頭的確有可憐之處。”
史溪墨瞥了瞥他。
柳劍染提起那個燒火丫頭,臉上總有些激動。自從嫣紅姑娘死了后,柳劍染氣色一直晦暗,從未有過明朗的臉色。現在卻是不同。
“你隨我去後園走走。”
“何事?”
史溪墨道:“自是為了你。一場雨過後,後園的鮮筍又冒出了不少。你一向愛吃筍乾,我都替你留心着。只是鮮筍好吃,一一拔下,卻是費些氣力。我替你提籃,你自己去摘,可好?”
柳劍染就露出感動的神色。
“好好。難為你記着。不錯,自打跟了你,也只有你記得我的喜好。這天下的美食多如過江之鯽,可我偏偏喜好這些筍乾,什麼筍尖饅頭,臘肉筍乾湯,腌酸筍……我是日日吃不膩的。”
柳劍染卻又顯出惆悵的神色。“以前,都是嫣紅幫我料理飲食。她做得一手好飯菜。”
嫣紅出身風塵,是柳劍染的知己。
她身在勾欄,拒絕其他風月之客的高價銀子,安心躲在房內,或刺繡,或烹飪飯菜。柳劍染念及她痴情,出銀子也不能干涉。嫣紅一心烹飪美食,得知柳劍染嗜吃筍乾,更是變着法地給他做天底下最好吃的筍配菜。
可她得了肺癆,死了。
她是死在柳劍染懷裏,無憾而死。
柳劍染瞅秋紋面熟,也是因為她的長相身段,略和嫣紅相似。方才自己進入灶房,盯着秋紋的背影,真的令他陷入恍惚。
愛屋及烏。
午後天氣晴朗起來。
史溪墨穿着芒鞋,拄着拐,提着竹筐,柳劍染依舊佩着長劍,二人並肩而行,在偌大的史府後院,引人注目而又奇崛。
就有不少小廝婆子偷來好奇的目光。
不用說,大爺和柳爺,又相約來竹林,摘嫩筍了。
史府後宅建有好大的竹林。清幽。繁茂。夏可納陰涼。冬可曬太陽。林內有兩處小亭。小亭內有琴台,有笛簫。一旦坐下,便可撫琴,便可吹笛奏簫。
一個雅緻的所在。
這兒,史昱泉不常來。
只要是史溪墨常經的,他都極少踏跡。
可今天,史溪墨卻發現了不對。好好的林子,鏟了一大片,好些連同竹根也拔了,狼藉滿地。
“這裏怎麼了?”溪墨詢問一個老叟。
老僕上了年紀,駝着背,耳朵也聾,難以溝通。問了數遍,這老僕才行禮稟告:“大爺,這是二爺囑咐的。二爺看中了這裏,說什麼地方大,好搭戲台,所以叫人將多餘的竹子砍了。”
砍竹,為的是搭戲台?
史溪墨腦中,瞬間想起在在梅花庵見過的幾名戲子。
柳劍染就抱着胳膊:“他不是有地方么?他住的地方也大,搭個戲台一點兒不佔地方,真不知為何要看上這裏?”
其實,竹林離草廬近。管理林子的下人,也都歸草廬統轄。史昱泉若真要辟林建戲台,於情理上,的確該和大哥史溪墨報備一下。
不是大事。但要尊重。
偏偏史昱泉打小兒就嫉妒史溪墨。他明裡暗裏處處和史溪墨較勁兒。他侵入史溪墨的地盤,就是想挫他的體面。
史溪墨若計較,那便失去一個做長兄的大方。他會藉此宣傳。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你看……”柳劍染挑了挑眉,示意溪墨:“他來,定是挑事兒的。”
史溪墨立在林下,沉默不語。
竹林暗處,走來一個橘紅袍子的男子。
男子和溪墨同樣的高大身材。可走近了,通觀表情態度,卻又和史溪墨相差甚遠。溪墨俊逸,豐朗。昱泉猥瑣,消瘦。
史昱泉方才去找祖母史老夫人,說出在林子裏搭建戲台的種種妙處,又哄又鬧的,老太太無奈答應了,只囑咐他:戲台營建不可太過奢侈,式樣大方,經濟使實用,也就可以了。
昱泉見溪墨背着個筐子,哈哈一笑。“大哥,如今你行動越來越滑稽了。以前摘筍子,只提個小籃。現在已經用上竹筐了。是不是,明兒還得用大簍子,將這兒的筍尖都摘回去,放在你院裏的走廊下,叫你那兒的一干丫頭婆子吃個夠呀?”
昱泉又道:“大哥,以後你乾脆當個山野農夫算了。既這麼勤謹,更該離開江城,去山裏隱居,當什麼世外高人。你這裝模作樣地,學什麼陶淵明,將院子改什麼草廬。你要真有決心,就該狠狠心,高人逸士的也別當,乾脆剃光了頭,當和尚去!你吃筍子,和尚也吃素!”
昱泉巴不得溪墨一輩子不回來,要麼就死了。
死了乾淨。
他成了史府唯一的兒子。以後,襲爵,當官,都是他的了。
柳劍染在旁冷笑,他可不吃史昱泉這一套。
“二爺說夠了嗎?史兄怎麼能當和尚呢,這不是說笑,是混賬話兒嗎?他可是府里的嫡長子,以後少不得要當官的。有他在前,總之沒二爺你什麼事兒。這個,二爺您心裏得門兒清。自古長兄如父。你見了長兄,一不問好,說話且傲慢,真正不該。我這個外人也聽不下去了。“
對着史昱泉,直爽的柳劍染說話從來沒客氣過。
這個史家二房生的庶齣子,以為姓了個史姓,真以為自己是什麼高門大戶的世家公子呢。他非得戳戳史昱泉的銳氣。
果然,史昱泉沉不住氣了。
他憎惡大哥,也更討厭跟班一樣的柳劍染。
在他眼裏,柳劍染算個什麼東西?不過一個寄人籬下的主兒。他一個漂泊的客人,竟然敢是插手史家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