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國外傳:第十一章、天機
“快點,二哥再快點!唉,你怎麼搞的。我命……哦不,是本小姐命令你,要再這麼慢,我就不背那玩意了!”
十天過去了。
一個平凡的清晨,只是天空是白茫茫一片,白得甚至有些詭異。梳妝打扮過的荷悅越發顯得俊俏了。和婉的女式泰裝穿在身上,有了幾分窈窕淑女的風儀。她坐在伯古縣西城的銀溪旁,周圍沒有一個行人。天空剛露出日光,銀溪又偏遠,自是沒什麼人的。荷悅一手托着小臉,一手無精打采地擺弄着風箏線。天上的風箏又有氣無力地要落下來,荷悅露出不滿的神色,撒嬌似的看了拽着風箏同樣無精打採的人。鄭二狗,她的“二哥”,同時也是她的貼身僕人,正耷拉着他那張流里流氣的臉,一臉無奈。
“大小姐,玩這東西有啥意思啊!更何況您老人家這麼笨。”看上去頗為疲憊的鄭二狗,一把將剛撿起的風箏一放,風箏在荷悅極度抗議和哀求的目光中飛到了銀溪對岸,鄭二狗臉上帶着一絲無奈,不輕不重地在她頭上拍了一下,“笨!再帶你玩一百天都不會放!還有啊,十天了啊大小姐,第一章講的啥,您不會還沒記住吧?”“明明是你跑的太慢,怎麼放的起來!啊!”
鄭二狗邊說著,邊輕輕拉兩下荷悅清澈的烏絲,好像頗為好玩的樣子。荷悅眼中立刻露出怒色,手握成拳就往鄭二狗胸口砸去,但他絲毫不在乎,還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聽到鄭二狗問自己背書的情況,臉上不覺一紅,聲音也小了下來:“那,那本書,很怪的好吧。有好多字我都看不懂,哪有那麼快會背...”
看到鄭二狗還在把玩着自己的頭髮,荷悅對他這癖好感到實在無可奈何,大喊一聲:“快住手!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你再敢動我的頭髮,我告訴娘去!”
看來荷悅這幾天也不少拿荷哲來恐嚇過鄭二狗,但一切似乎都不如“潑婦”申丹禾來的管用。鄭二狗最後使勁捋了一把,將荷悅的頭髮用手梳平,還順便過足了手癮。“切,這些沒用的東西你咋背的那麼熟練?我給你的那本《夢初》,可是最有用的東西,別人想讀都讀不到。你你你,真是氣死我了。”鄭二狗笑嘻嘻地說著,“荷大小姐,小人斗膽奉勸您一句,若是到了中午,第一章《道源》的內容三分之一還背不完的話,不只您手上這東西,上次帶您吃的冰糖葫蘆,前幾天看的木偶戲,就像大小姐您以前在落風山腳的時候一樣,以後您就再也別想見到它們嘍!”
“你敢!”荷悅感到頭髮又被一隻猥瑣的手正在把玩,對鄭二狗忍無可忍,一拳從背後伸出打在他的小腹上,“爹讓你伺候我耶,你敢不聽我的話?還有,我一定會告訴娘的。”
鄭二狗哈哈大笑,完全不在意,從胸口裏掏出一本厚厚的書,扔在地上,正面寫着一個“初”。然後他故技重施,狠狠地梳平了她的頭髮:“哥哥我還真敢,哈哈哈!這裏天高皇帝遠,大小姐您不還是得靠我?還有,大小姐您要是能在中午之前完成小人說的,明天小人就帶你去一個更好玩的地方!嗯,想去啊?嘿嘿,現在怎麼能就告訴你......哎喲你個死丫頭,還敢打我?趕緊給我看書去!嗯...讀書的時候頭髮是沒有用的,所以...啊!”
“哼......”
......
“力國,京城內來信,怎,怎麼說?”
“族長大人,今天剛收到李公公的信...梁亢大人明日早朝將向陛下進言,正浪和裴將軍那邊已經完成擴兵三千人,閹黨里我們的人前幾天已經把南線天隕鐵的生意落實了下來。明天早朝反應最激烈的人,太子殿下將會首先注意。”
“好,好...那與冥澤國交涉如何?”
“五天前殿下親自去天牢,已經與蠻將特木倫達成約定。冥皇不會再派人入京城。”
“妙哉,妙哉...裡外呼應,瞞天過海,指鹿為馬,借勢自壯,亦能博取聲名,籠絡人心......”
細碎的討論聲傳到府庫邊的陋室,變成了聽不清楚的喃喃,將房間的主人攪得心煩意亂。而在他瀕臨發飆時又適時停止。
黃昏時分,這是大會試過後的第十天。按照黑水城慣例,將在考試結束后第十一天公佈備官試第一批官員的招錄。整個開榜時間共分為三天,最後一天宣佈童試結果的。此刻的喬府內,隨時可見工人們搬着各種稀奇大箱小箱進進出出。
而正當喬府上下都在為這一次盛大的送禮活動做精心準備時,府邸深處的情況卻迥然不同。
府邸深處這一排的屋子都是連通的,在最上方立匾書“喬庫”二字,是為喬府倉庫所在。只有最左邊一間簡陋的房室,和其他的屋子隔了厚厚的一堵牆。室內只有一個人,石階上長了青苔,屋內狹小但到處掛着字畫、書文。在每一卷書,每一幅書法間夾雜幾盆花花草草,其中蘭花較多,彼此之間相映成趣,恰到好處。真應了東方一位官員說的“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能此時正橫卧在被擠到最角落的床上的喬家二公子喬學彬也對此深有感悟。一進室內正前方便貼了四個大字“何陋之有”。再看這喬學彬,此番大會試中,新興世家喬家唯一出去考取功名的就是他。此刻正捧着一本關於分析律師中音律的書,卧在簡陋的床上聚精會神地鑽研着。
十二天前,喬學彬參加大會試的備官試。而備官試的第一輪就是先進行筆試,第二輪是十人一組的命題作詩。再從參加第二輪的五十人中挑選二十人參加第三輪。在第二輪中,喬學彬被分到的組是森道大師親自命題的,作詩評價大芽都十年前北擊蠻族。喬學彬有些沒想到森道大師會選擇一個戰爭的題材來出題,他對冥澤國與秦山國歷代戰事了解並不多,所以剛開始提筆就顯得有些吃癟。雖然作詩本是喬學彬重點投入精力過的,但喬家家底實在淺薄,無法與其他家族相比。經過一個早上的評選,第三輪的名額已經被高、王、吳等書香門第摘取了大半。但當最後一個名額評選的時候,閱卷考官給了他和高家高厲相同的分數,要從兩人中選出一個。點評的是琅琊城的大學士金先生,他列舉了兩詩各自的優點,分析得頭頭是道,乍一聽完全不分上下——高厲之詩辭藻平凡,才思敏捷,思維新穎;喬學彬之詩辭藻華麗,活靈活現,富有思想,實在難分個高下。但若細看詩歌的細節方面,如音律,就可以明顯看出兩人的差距來。高厲的律詩音律獨具一格,在總體平仄相對的前提下,多用仄聲行於律詩之中,讀來彷彿走在蜿蜒曲折的塞上路一般,遙望斜陽,壯志豪情頓生;又不失好處地將平緩的平聲插入詩中,收復了激昂的心情,轉而產生對秦山國的讚頌。而喬學彬之作,顯然並未雕琢音律,僅僅保證了最基本的平仄,讀來尚嫌力度不夠,全詩已然戛然而止,感染力卻是比不上高厲之作。這一番分析下來,就連喬學彬自己也自愧不如。這第三輪筆試的最後一個名額也就給了看上去似乎一點兒不在意的高家公子了。眼見着明天就要揭榜了,喬學彬卻完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要把這詩中音律研究透。其實對他來說,當不當大官還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博來的功名,頂多讓家裏人開開心吧。
正當夕陽西下,紅霞在空中眩目成翻滾之狀時,陋室內的小窗正好可以看到這一切美景,喬學彬卻仍然卧在床上認真地埋頭鑽研,屋內花草明艷動人。就是這樣一幅歸隱之圖中,異變忽生。陽光漸漸暗淡下去之時,喬學彬的雙唇忽然不受控制地猛烈顫抖起來。
很快,這股戰慄傳到了他的雙手。一開始的驚詫過後,喬學彬冷靜地出奇。一把將手中的書摔到地上,雙目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兩隻手。很快,一道微弱地幾乎看不見的白焰將他整雙手包裹住,喬學彬臉色又恢復了正常。只是他雙眼立刻顯出疲倦之色,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他輕輕拍了下手,看着地上沾了不少灰的書,猶豫了一下,緩緩起身,走到桌旁一株豬籠草前,兩根手指插入泥土內,碩大的花盆猛烈震顫了好幾下,彷彿能聽見豬籠草發出一聲**,滿是泥的兩指拿出后,其中夾着一顆碧藍的珍珠。
喬學彬走到桌邊的石桌上,輕輕拍了拍石桌,捏了一下珍珠,一下子桌上便出現了一大堆東西。乍一看絕對會大吃一驚,還以為這小子是哪裏來的江湖騙子,在擺攤算命——那一桌宣紙、符籙、竹籤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最吸引人的是桌上一個銀質的小魚,正張大了嘴巴。
“伯古縣?”
“荷......?”
“銀溪...!”喬學彬兩手再次被一層火焰籠罩,只不過這次火焰光芒更加明亮,呈現出藍紫色。他的雙手在銀魚上做出種種奇怪的手勢,銀魚的大嘴隨之一張一合,當它周圍的石桌上被喬學彬以神識力貼上最後一張寫滿符文的符籙后,銀魚的嘴一下子閉上了,隨即房間裏的光芒散盡,彷彿被銀魚所吞沒。屋內陷入死一般的黑寂,但僅僅過了一瞬,落日的餘暉就又灑了進來。喬學彬搖了搖頭,顯然是從剛才的黑暗中瞧見了什麼。他雙眼繼續盯着銀魚空洞的眼珠,石桌上每一張符籙的符文都已經消去了大半,化為焦黑的木炭。喬學彬雙手上的靈火卻不曾減弱,蒸的他黝黑的臉上汗流不止。
“夢?......”
“不!這是,這是時空的轉移...這兒是哪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太陽已經落下山去,窗外無月,屋內只有一片黑暗和已經熄滅的靈火。黑暗中銀魚已經閉上了嘴巴,並不打算再張開。喬學彬倒在地上,十指指骨有一層淡淡的焦黑。他死死地抓住平時珍愛無比的一盆君子蘭,不一會兒那花朵就紛紛凋謝枯萎。在他的識海內,無數場景正夾雜在一起表演着,有十年之前的,有剎那之間的,有他一無所知的,有令他毛骨悚然的。他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壓迫。但他一直想要尋找的,那個在剛剛的黑暗中電光火石般出現的地方,卻怎麼也找不到。
“銀溪!造夢!南柯露!”
喬學彬忽然大叫三聲,不覺間一隻白鷺身上帶着淡淡白光,憑空出現在屋內。喬學彬一瞬間從紛亂的識海中找到了那個場景,見到這白鷺,才恍然大悟,慌忙下拜道:“白鷺道子在上,喬學彬拜見師叔!”
那白鷺雙眼一閉,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白衣傾城的美女,長發及腰,身高居然比喬學彬還高出半個頭,一股出塵超凡之氣。她轉過頭冷冷地看了喬學彬一眼,喬學彬報以一個蒼白局促的微笑。屋內始終有一層白光籠罩。
但見白鷺道子回頭,更是妙不可言。臉上每個部位驚世駭俗美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賞心悅目的同時卻不敢動一絲褻瀆之心。那主要是因為她身上強大的道行所帶有的強大威壓,還因為那張本應絕美的臉龐上,少了兩顆本應是珍珠般的眼珠。
“唉...學彬啊。”白鷺道子開口,清冷的聲音帶着無奈的嘆息,“你應該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吧?此等凡間俗務本不該我道中仙境之人插手,但你方才異樣已然驚擾師兄,也就是你師父的閉關了啊!方才我是奉他旨意才得以出界救你神識於水火。”
喬學彬回憶了一下剛才識海內的洶湧波濤,若不是有一股力量將他想要的東西傳到他眼前,他的靈識怕是要受到巨大的損失。他后怕不已的同時下擺道謝:“多謝師叔救命之恩!”
白鷺道子空洞的雙眼彷彿這時蒙上了一層憂傷,“學彬,你師父乃是道中仙境堂堂青龍三道子之一,上次閉關想必你也記得,是在為你渡魂后不久。從那時起,你就被本座當成親傳弟子一樣培養。而且師兄他上一次在閉關中過問凡俗事務的時間,足足是七年之前。本座就怕他此次被你占卜驚擾,一定又會卜算你的運勢,對閉關可謂傷害不小啊。...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師兄神通廣大,他更是有分寸的人。剛才你的天機命宮也已經捕捉到了那兩個孩子。那個男孩身上的靈力明顯與你我排斥,但仔細體會卻又有血脈同源之感,這點本座感覺尤為強烈,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喬學彬皺眉一想,臉上露出淡淡喜色,但見白鷺道子眉頭緊鎖,愁緒不展,不由得奇怪地問道:“難道說,他是那個種族的?他們又要回來了?師叔,這可不是好事啊!”他看了看白鷺道子無神的眼眸。
白鷺道子長長嘆息,緩緩說:“剛才出界,本座見你師尊假身一面,他告訴我要小心你黑水城新上任的城主...方才我卜了一卦,卻算不出那女孩一絲未來的運勢。但她的過去我已經了如指掌。此女正是那新上任的城主荷哲的義女,你應該知道她的名字!”
喬學彬回憶了一下大會試最後的一天,荷悅的相貌一下子清晰了起來,“她,她叫荷悅。是荷哲從森老頭一句詩中取字而起的名字....荷悅,她在最後那天,對出了森老頭的一句謁語!”
喬學彬忽然想到這一點,激動地說道。
白鷺道子卻揮了揮手,“這些本座都已經知道。森道長的謁語,確實不可能是一個農家少女可以輕易對出的。暫且先不提此事,學彬,你還記得剛才聽到最後的那句話嗎?”
“大小姐,凡修道之人,歷經三個過程——便是鍊氣化神,煉神為虛,化虛為實....他還提到了《夢初》?這是夢族的修鍊方式啊!‘星宿宮前南柯醉,天機殿外骨化髓’。他們在打黑水城的主意嗎?難道夢族對與這些凡人要有動作?還是要開戰?”
“可能不是...也可能恐怕更不光是這一個種族回到這片大陸上了。你師父閉關前曾提出過一個靈氣分配法則,在道中仙境十分有名。按照他說法的大致意思,夢族修士若無視天罰以及五衰對凡人展開大戰,勢必驚動天地靈脈的靈力和分佈,這種損傷會引起時空的錯位。這種感受,就與你剛才相同。”
喬學彬大驚失色,猛地跳起來:“血族,靈族,冥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也不...”白鷺道子忽然猛地握緊了拳頭,一道空間傳音的密令在她手中呈現。她雖然看不見,但口中卻念念有詞着。讀完之後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屋內的白光瞬間暗淡了許多。
“學彬...把,把天命給我。”
白鷺道子一指桌上的銀魚,用衰弱但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
“怎麼了?師叔,又...”
“師兄要出關。他剛才傳密令給我,本座現在要立刻回去了。他要準備十天神壇大祭,境主,青龍...伯道子也要與師兄一起,占卜此間之事......”
“師叔,有這麼嚴重嗎!師父怎麼可以輕易出關?您快勸勸他啊!”喬學彬完全慌了神,根本沒料到自己剛才這麼一次隨意的占卜竟引發了如此師尊高度的重視。
白鷺道子輕嘆一口氣,無神的雙眼中滿是擔憂,“唉...晚了啊...”她意念一動,銀魚天命就飛到了她的手中。下一刻屋內的白光消散地乾乾淨淨,黑暗再度吞沒了一切,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迴音:“今晚之事,決不可與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