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國外傳:第七章、會試結束;大師謁語
黑水城大會試第三天,下午。
與大會試第一天的高朋滿座截然不同,會試第二天雖然既包含童試,也有備官試的考試,但前來落風山谷看熱鬧的人卻一下子變得很少,只有幾個維持秩序的官吏以及城主在場,昨日一席的大儒生大學士也沒有出現。畢竟童試不像第一天的弱冠試,有這麼多的項目。童試僅僅是讓這些孩子們參加一場筆試就算做最終的成績。而下午的備官試也僅僅是進行了一個環節,也只是考生的筆試作文。這樣一來這一天的考試自然就沒有什麼好湊熱鬧的。原本坐滿了的席位上,這一天下來也就只有百來位考生們的父母老師,熱屁股坐着冷板凳,無一不緊盯着不遠處搭建的考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孩子能獨佔鰲頭。
而第三天落風山谷內的景象,則又超出了首日的熱鬧程度。這是三天大會試的最後一天,考試日程排得也是相當豐富,備官試的激烈程度完全不下兩天前的弱冠試。備官試第一輪考試作文已經考完,並且作為評定成績的主要部分。十幾年前黑水城老城主對備官試進行了改革,他認為僅僅擅長政論辨析,文章撰寫不足以全面評判一個人的能力。他在備官試第一輪筆試后增添了一個命題作詩的環節,以考驗考生的文學素養。原本備官試第二輪也是命題作文,考生以一共兩次的作文成績作為最終成績。他將這一輪壓縮,從“詩試”中脫穎而出少數人才能參加第三輪筆試。
然而這“詩試”的規則和別的所有考試都不相同。若是有意向參加的,需在大會試半年前向官府遞交一組不少於六首的組詩,經過幾個月的評定,會選出五十人參加“詩試”。然而這個規則,是沒有禁止,也無法禁止非考生本人代作的。從而老師代筆,請人代筆的事屢見不鮮。所以這備官試說白了並非考生一人競爭,至少在這個環節上,考生的家庭背景、教師優劣都是占不小因素的。
第三天一整個早上都在舉行詩試。五十人分為五組,由五位大學士出題,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完成命題作詩。詩試這個環節原本就存在爭議,特別是無法控制他人代筆入選,更是令備官試這一輪有些參差不齊。有些不學無術的世家紈絝也混在這五十人中,故而出眾的作品並不多。學士們評選出二十名進入第三輪筆試的才子,並且會將打分在前二十五名的詩作進行簡評。
不出意料,城中第一豪門王府的二公子,也是本次大會試王家的幾人中的老大,王省身素來文采橫溢,在本次詩試上贏得了諸多大學士們的一致好評,力奪頭籌。接下來幾名也都是二大世家,高家和王家的子弟們取得的。詩試十名開外競爭則激烈的多,諸多中上世家都從中分得一杯羹。總體來說,似乎由於荷哲城主的上任,詩試前幾名的作品也都超過了前幾次會試的水平,大學士們的點評也都令台下賓客聽得如痴如醉。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次詩試在既定分數上只有十九個人,最後一個名額卻是兩位分數相同的才子競爭。
這兩人的小組命題更是有來頭。森道大師在本次詩試上居然親自與其他四位學士一道命題。而且他的題目一出來,令所有人都耳目一新。這題目是要求作詩評價十年前秦山國邊境軍城大芽都出兵北擊冥澤。歷年詩試很少會見到這種戰爭題材的命題,不過是如森道這般德高望重的長者,卻使得這個命題更加有看頭。這兩位在小組內成績相同的才子,其中一位來自高家,是這次高家派出的考生中的老二,名叫高厲。
另一人大家之前並不了解,衣着十分儉樸。年紀也比大多數考生要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歲了,乍一看像是平頭老百姓。但他其實是來自一個小世家,劍竹喬家的二公子喬學彬。
幾位考官都對兩人不相上下的詩作進行了入木三分的評析,使這兩篇作品給大家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最終應是高家公子更勝一籌,經過激烈的討論之後還是讓他進到了第三輪筆試。另一邊的喬學彬也似心服口服,自認不如於高厲。
而這一天下午大半的時間便是備官試第三輪筆試。這輪筆試又與第一輪有所不同。雖然在改革中被壓縮了很多時間,但質量卻反而得到了更好的保證。並且這輪考試的成績不會計入備官試考生的總評中,不過可以給考官們留下更多的印象,是一個展示自己的大好機會,更有機會得到賞識甚至是察舉。這輪筆試統一命題,是政論答辯,不過規定的命題都是別國政治決策的評析;而第一輪往往是國內政策的建議或是歌頌。今年的命題是岷山州州府審議的命題,是對冥澤國一項重要防事的評析。這個命題中規中矩,既與考生政治素養有關,還和他們對周邊各國歷史的了解有不小的聯繫,更能考驗考生們的基本軍事素質。入選的二十名考生皆下筆如有神,競爭實則非常激烈。在一個時辰內都把手中的紙寫得滿滿的。
然而當一切考試進程都結束后,賓客席上卻並未空出哪一塊來。這便是因為接下來大會試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
歷年大會試,都有這麼一個與考試無關的環節。黑水城請來的各地大儒以及學士,會事先準備一些奇聯巧對,經過各位學士的討論后,以此來考察考生們的文學水平。不過這個環節確實是不計入任何考試成績的。前幾次有些大學士得一巧對,或寫了前半首詩,自己卻也沒了靈感想不出下面,便以此來考黑水城子弟,不想還真有才子對出過,往往立刻喜得學士察舉。所以這個環節也是才子們很期待的展露風貌的機會,同時三千賓客也沒有一個想錯過這湊熱鬧的大好機會。更加吸引人的噱頭是,森道大師歷年曾不定期以自己的謁語來考驗黑水城子弟,但得他心意之人少之又少。森道大師公佈出來的謁語往往對黑水城未來的趨勢走向有很大的預言性,也是非常吸人眼球的。誰知道今年大師會不會有自己的謁語來為黑水城指明道路呢?
太陽將斜之際,大會試最後的環節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着。
弱冠試和備官試整整五百考生都坐回了寬廣的賓客席中。他們或倚在身前的桌子上,或把發到的一疊宣紙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等待着下一位大學士的出題。
比試台上,荷哲城主一家,各位學士桌前也都擺着筆墨紙硯,用以作答。而城主和雲滄之前也都想出來不少題目的答案,但與這麼多才子相比就有些相形見絀。只有小憐紅着臉握着手中的筆,實在對這些對聯詩句無可奈何。
考生們托場內僕役帶到台上的宣紙被七八十名學士爭相傳閱,很快就有了高下定奪。上一個考題是黑水城伯古縣縣學學士,曾經的太學生鍾先生提出的一個新奇對聯,眾學士挑選出的比較好的答案,其中最佳答案竟是被在此名不見經傳的弱冠試考生,季府大公子季冰凜拿下。
“問青牛何人騎去,有黃鶴自天飛來!”
對仗工整,立意深遠,實屬精妙。當人們還沉浸在對此細細的品味中,森道大師此時接替了鍾先生的位置,走到了台前,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咳...今日吾眾難得聚於一堂,當為此界盛事。黑水賢才遠勝過去,又適逢荷城主任職,此中運勢自有一番定奪,諸君且聽貧道吟謁。”
場內所有人聽了森道大師直白的話后都顯得異常激動。三屆,一共六年了,這位最著名的道長沒有在會試上提出過自己的謁語來考驗黑水城賢才,沒有用他的方式來為黑水城的未來占卜。台下一眾考生們紛紛抽了一張宣紙。若是森道大師吟謁,既是最有意義的一個考題,同時也是最令人無從下手的題目。畢竟此界中人對道門之事了解甚少,更不用說能對出道門謁語了。
雖然有些紈絝子弟已經怏怏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筆,但大部分人還是摩拳擦掌,等着大師出題。荷哲一家,甚至幾十位也曾多次出席大會試的大學士們,都是沒想到森道大師會在這一屆吟謁,也都是提起了筆,做好了準備,聽聽這神奇的道門謁語會是如何。當然,除了正握着剛摸過沒幾天毛筆的小憐,正局促地看着台前的大師。
“...本謁上句曰‘降國思君后’,請諸君與我對出下句。”
這個道門謁語竟出奇簡單,不少才思敏捷的考生們當即想到“降國”的“降”字的同字仄聲“降”可
與“臨”相對,而“臨”字正是道門九字真言首言。而接下來幾字真言如“兵”“斗”皆與“國”“思”二字可算得上相對。並且道門謁語更重意味,對仗的要求沒有一般的對聯以及律詩那麼高。不少考生便直接取四個道門真言“臨兵斗者”再添“后”字反義“前”,便成一謁——“降國思君后,臨兵斗者前”。
算上台上對道家真言有些了解的學士們,能夠對出這一謁的人數竟屬實不少。森道大師見了僕役送上來的一疊宣紙,神識快速掃過,露出滿意的神色,但也不覺驚訝。畢竟這一謁比較簡單,哪怕單單知道對聯對仗,再加上一點對九字真言的了解,其實不必了解謁語中的意思都能對出。
所以雖說這一謁易對,但其中蘊含的高深道理,不久之後人們便發現它所蘊含的驚人預言性。森道環顧四周,好像除了同樣對出的荷哲和幾個大學士外,台下似乎沒有一個人臉上露出聽懂了的表情。而僅僅是為自己對出這一謁而興奮。
“黑水城人傑地靈,各位對出的答案正是貧道心中的答案。只是此謁雖簡,其中意蘊仍然深刻,願為諸君共勉。貧道此處還有一謁,諸君請聽好。”
“此謁上句曰——空夢來日方須憶。此謁乃貧道一日夢中偶得,貧道思索幾月仍不能得出最好的答案。今日若有有緣人,便是諸位賓客亦可,請為貧道解惑!”
剛聽到這個上半謁時,所有人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但此謁很顯然與前一謁不同,若單單按照對聯規律來對,並不能得到第一謁四個九字真言這樣明顯的結論,反而得到的僅僅是普通的對聯對仗罷了。所以此謁是必須通過理解來進行解答的。但上半謁如此抽象,意蘊難以琢磨,會場中一下子陷入了沉靜。看熱鬧的群眾們此刻也向考生們要了紙,希望自己能對出大師都感到難以解釋的謁語,從而得到大師的目光。
緊接着有僕役把一個個答案送上來了。森道細細打量的同時臉上神色卻並未舒展開。很顯然這些答案與他心中的目標相差甚遠。台上原本捏着毛筆的學士們卻有大半放下了手中的筆,他們很有自知之明地認識到以自己對道家學派的理解是完全不足以對出此謁的。考生們初生牛犢不怕虎無妨,他們卻不可不自量力啊。
城**上,荷哲也是放下了手中的筆,靜靜看着台下一眾握筆苦思的考生。有的感到毫無頭緒,隨緣寫了兩筆就交給了侍候在旁的僕役;有的苦思冥想,堅決不願草率答題。森道大師看完手中的答案后,也是抬起頭注視着台下仍在思考的考生,心中其實已經不報什麼想法。在他心裏也自嘲了一下,如此艱深連自己都無法真正對出的謁語,這些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怎麼會知道呢!
不過這時森道與荷哲的目光同時匯聚到了荷哲身邊小憐的身上。荷哲有些驚訝地看着她,小憐正笨拙地握着毛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兩個字,又拄着頭思考一會兒,隨即寫下第三個字。
“怪了,這孩子。之前幾個對聯她一點兒思緒都沒有,一點兒不感興趣的樣子。就和那些農家少女一樣,沒有頭緒才是正常的啊。怎麼到了森道的這個謁語,還是最艱深的一個,她反而有了思路?”
荷哲納悶了,森道同樣看得疑惑。而小憐的表情卻好像真是在認真思考着,而不是瞎寫一通。森道大師心頭也升起了濃濃的好奇。施了個小法術,將小憐對自己的感應屏蔽掉,走到她的身邊,看見她已經寫出來的六個字,神色立刻變得極其有趣。
“醉醒隔舟火觀...”森道大師念叨着這六個字,神情像是在回憶什麼往事一樣。很快他就展顏大笑,像是想明白了這謁語的意思一般。笑聲令台下的賓客們都十分奇怪,很多都停止了思考,看台上的熱鬧去了。“漁...沒錯,就是這個字!”森道看小憐笨拙地“畫”了這麼一個“漁”字,心中十分滿意。“空夢來日方須憶,醉醒隔舟火觀漁”,森道了解不少的道家秘辛,這個謁語對他來說已經很有啟發性了。不過這孩子的表現實在太超出他的意料了,一個十五歲的農家少女怎麼可能知道那些道家秘辛?更不可能對出來這樣的謁語。不過森道倒是一點兒都不擔心,謁語不同於對聯,其實講究的就是一個“緣”字。若真是有緣之人,哪怕是個還在母親懷中吃奶的孩子,都一定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出這下半謁的意思。若是無緣之人,絞盡了腦汁,也不一定能讓他感到滿意。
就像這個謁語,對仗是完全不工整的,若按對聯的標準來說就是瞎對。但小憐的下半謁完全解開了森道的疑惑,並且在他看來是這麼多答案中最符合他心意的。森道輕輕拍了拍還低着頭的小憐的肩膀,小憐看到大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身後,忙想起身行禮,卻被森道攔住。他伸出手憑空提起小憐的宣紙,神識一動,將自己的上半謁用瀟洒的行楷寫到了小憐歪歪扭扭的下半謁上方。
“哈哈,諸君可以停筆了。城主千金的筆墨,已得老夫心意也!”
“空夢來日方須憶,醉醒隔舟火觀漁。”
台下眾人以及台上的學士們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雖然說道門謁語對於對仗的要求並不高,但,像這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也太奇怪了吧?
“大師...我...”
森道另一隻手按住小憐的肩膀,不給她行禮。他對眾人的態度一點兒不驚訝,只顧自己說道:“道門謁語,本是有緣之人易對。此謁意蘊深刻,諸君亦可自行琢磨其中深意。城主大人,不知貴千金如何稱呼?”
荷哲聽了,先愣了一下,然後便自然地說道:“實不相瞞,小女原為落風山腳一農婦之養女,因與荷某頗為投緣,故收為養女,名字,亦未斟酌。”
這個消息可把台上台下眾人嚇了一大跳。森道則保持着淡定,笑呵呵地一揮手,無形的道法籠罩了整個會場,將大家的議論聲壓下了不少。“那也無妨。荷小姐所對下謁,深得老夫心意。不僅與荷城主投緣,更是與老夫有緣啊!”
荷哲臉上掛着笑意,“哈哈,荷某可不敢當啊!”
比起城主大人剛調任就收了個義女更讓賓客震撼乃至羨慕的是,小憐原本僅僅只是農家少女?如此竟然能對出道門謁語,反而弱冠試和備官試的才子們卻得不到大師的賞識?道門謁語固然對緣分講究的很,但這個結果實在令人難以接受啊。於是有不少人心裏想過是不是森道大師自己將答案傳音給少女,讓城主面上有光?
但略一思索就覺得不可能。森道原本就是歸隱山林的修士,這幾十年來也從來沒有主動討好哪一任城主過。這不僅沒必要,更因為森道在黑水城人們心裏確實是德高望重的一位長者。況且就算是作弊,怎麼不讓荷家小公子云滄對出來呢?
沉默了片刻,荷府的幕僚們率先帶頭鼓起了掌。其餘的考生賓客以及台上的大學士們也都跟着鼓起了掌,讚揚小憐的議論聲不絕於耳。尤其是她的養母張氏,此時眼中竟已熱淚盈眶。
小憐站起來行禮施了一圈孝安禮,雙眼中滿是感激和幸福的神色。
森道這時說:“既然如此,貧道的謁語已經被荷小姐對出。不過還請下一位黃學士稍候片刻,貧道有幾句話想對城主大人說。”
“荷小姐與貧道如此投緣,今日貧道心中疑惑得解,剛才偶然得一字,欲以此作大小姐名字。”
荷哲先看了小憐一眼,見她沒有一點兒反對的意思,雙眼中還滿是對森道的崇敬。看來黑水城百姓對森道的尊重還是非常高的,更何況他們也這般投緣,幾天下來自己心裏也沒想到什麼好名字。荷哲便笑着點了點頭。
“東方有詩人作詩曰贊一禪寺曰——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禪境深沉,意蘊豐厚。貧道深喜此詩。老夫覺得,以一個‘悅’字做貴千金的名,包含幾重意蘊,甚是不錯。不只城主大人覺得如何?”
荷哲摸着下巴,抬頭看見小憐臉上笑容燦爛,對這個名字,森道大師親自起的名字似乎感到非常滿意。“悅...荷悅,荷悅...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