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國外傳:第八章、喬府
黑水,西城,劍竹峰腳。
此處屬於黑水成比較偏僻的西郊。天已經亮透了,白晃晃的陽光照耀的街道上卻行人稀少。僅僅能看到幾個半蹲在地上慌忙張羅着攤上幾雙草鞋的小販。渾身散發著濃烈汗臭的商客趴在馬上,有氣無力地揮揮鞭子。來這行商的,多數是被同行們從鬧市中攆出來的。
劍竹喬家,是一個五六年前才勉強躋身進入秦山國世家的家族。喬家祖上有一個將軍,曾經也是富貴一時,但在二百年前秦赫宗時期的一場著名叛亂中被拖下了水,喬家人大多數被販為奴,或賣身為娼,喬將軍同輩以上皆問斬。僅有少數人得以赦免。但它的世家之名已經不復存在,被逼至劍竹峰山腳東側,恰恰是今天的喬府對山。他們在那兒混跡於行商之間,與北域蠻族做着有上頓沒下頓的買賣,唯恐朝廷那天不開心,將這一支喬家族人趕盡殺絕。
喬家本已保持着這種低賤的生活近百來年了,朝中風雲際會,不知已有多少家族在爾虞我詐中被推向生死的邊緣,也不知有多少新興勢力妄圖一夜暴富,在無數家族的屍山血海中運籌帷幄。喬家卻依舊默默無聞,彷彿在等那一天徹底被遺忘在過去。
直到五年前,老天爺終於用餘光隱隱瞥見了這個沒落到底的家族。那天太子出巡黑水城,錢航富的知州職位據說就是在那次巡訪之後開始流傳開的。太子最寵愛的梁妃之子,年只五歲,太子出巡卻也帶着他。那天梁妃之子一個人溜出來到萬狀湖邊嬉戲,不慎跌入湖中。立時,看熱鬧的百姓圍滿了湖堤,但卻無一人敢下去救——害怕太子殿下太過生氣,遷怒到自己身上來!況且這皇孫地位如此尊崇,豈敢污了他萬金之軀!正當梁妃之子在湖中掙扎時,喬家一少年,因生意正好路過此地,名叫喬正浪,卻毫不猶豫,下湖立即救起五歲的皇孫,獻到剛好聞訊而來的太子手中。
當時太子殿下高興的近乎發狂,恨不得將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掏出來賞賜給那喬正浪。然而一向喜怒無常的太子興頭一過,便怒由心起,下令斬了幾個看着皇孫墜河無動於衷的平民的頭。回京之前,特意叫喬正浪與他一道同行,路上喬正浪竟能幸運到和太子同馬車而行。
只不過,太子殿下引喬正浪進京后,見到了萬歲爺老人家。按照太子的打算,少說也要為這個救命恩人上奏爭取到一個四品郎將的官職,實際上這已經和鯉魚躍龍門一般,職位比荷哲在官場中打拚了十餘載還高。可皇帝的表現卻着實令不久后“復興”成為世家的喬家所有人寒了心——當太子講到此人不顧自身安危利益,義無反顧地下湖救起了自己的心肝寶貝兒子時,陛下龍顏大悅,眼看着就要對喬正浪做出巨大的升遷。
但尚未成熟,對當權者心理還沒摸透的太子貿然將恩人的身世脫口而出。在他看來,當年齊王府主導的叛亂已經過去了兩百個春秋,當初喬家該殺的殺了,該流放的也流放了,喬正浪再怎麼說也不會因此受到牽連。但皇帝陛下想的遠沒有這麼簡單。當得知皇孫的救命恩人祖上叛國時,他對太子的孟浪舉薦就有些不滿了。為國者最不能容忍的當然就是叛亂。
他是知道這個年輕人和當初喬將軍的血緣可不是旁枝末葉,多半是嫡親!這使喬正浪的歷史條件更為醒目。況且,秦山國雖然在代代相傳中立穩了足,但境外勢力仍然十分強大,蠻人,他們的冥澤鐵騎,妖山......太子明顯是對這個年輕人喜愛過頭了,若是按自己本來設想的給他個三品大員,再加上太子的扶持,不出幾年此人必定黨羽林立,祖上叛亂的歷史必將更加醒目。到時候就算他不動反骨,若有人跪下來逼他黃袍加身,報祖上幾乎被滿門抄斬的血海深仇,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況且太子太過性情用事,本事是有,但志向卻與其能力不相匹配。自己平時最寵愛的柳妃不久前新誕一子,其他一些皇子也是有經天緯地之材的,這太子之位,在他心中其實並非既定。作為父皇,確實不希望太子方面擁有太多的強援,這其實也有為自身安危的考慮在內。
基於這些顧慮,皇帝陛下執意不顧太子的強烈反對,將喬正浪僅僅安排到太子的一位好友,安西將軍裴擒龍麾下擔任一名高級幕僚,可並沒有任何實權,太平年代軍官也不受人待見。但在世家方面,皇上難得鬆了口,准許劍竹喬家重新進秦山國的世家系統,只不過只批了劍竹峰這一片偏遠山區給喬家作為家府,族長卻是個老朽,一看便是腦袋不甚靈光的那種,是喬正浪的爺爺,喬世凡。
於是現在可以看到,在劍竹峰下,有一處不大的府邸,被三面挺拔的劍竹圍住,還有幾個工人在搬磚瓦,在忙着修建別廳。這便是喬府了,只有五年的歷史,也難怪還在翻修。
上午時分,一個時辰后便是午膳時間,太陽升的老高。而喬府中“老爺小姐公子”們,卻仍然和原先布衣生活時一樣,早在兩個多時辰前便起了床,讀書的讀書,做女紅的做女紅,喬府內正是井然有序。
正堂內,這裏是喬府和門客聚集議事之地。
“咳......今天下午,大會試就要結束了,老夫欲將數日前太子身邊那個張公公送來的龍湖珊取出兩棵贈與西庭的趙浮歸公子和向流風公子,諸位認為妥當與否呢?”
堂內正座上,一個駝着背的老人,臉型奇異,像是被人削去了一塊,鬚髮皆白,弓着腰坐在龍檀木座上,沉聲發問。
喬府族長喬世凡,現在已經八十有餘了。如此高的年歲,能夠當上這族長竟是靠了喬正浪的親筆書授。而五年前他當上族長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聚資修了這議事廳,在之前一起做生意的人中挑選出賢才,厚禮收之為門客。而喬府別處建築都十分樸素,桌椅幾乎都是原木製成的。只有這議事廳,以事才之禮,族長主座為珍貴的龍檀木製成,門客諸座也是萬狀湖中鵝卵石熔化重鑄製作的。而正是因為這些,新晉世家喬府愛賢之名才在西城一帶傳播開來,逐漸形成了門客雲集之狀。
“族長大人,此事絕不可行!”一人轟然從座位上站起,他原出身於行商之間,祖上曾顯赫為爵,名叫陳重山,拱手正色道:“不管那趙浮歸在這次大會試上如何耀眼,那趙家卻連最小的世家都不是!他完完全全是一個寒門弟子,卻將太子殿下心腹為五皇孫出生的賀禮贈予,造成的影響,無法想像啊!”
他這一番話雖然是肺腑之言,卻不經意間暗示了喬家的小且弱,出身之低微。喬世凡臉色沉了一下,又舒展開來。陳重山乃是當年一道行商至蠻族的好兄弟,陳重山若是不會說話,也不能讓喬府墮了廣納諫的美名。
“陳叔這話,只怕您是對太子殿下不太了解吧!”族長左手側的門客中,一個身穿白衣的風雅公子站了起來,行了一個標準的孝安禮。誰都想不到,如此風度翩翩的公子,五六年前竟還是一個和父兄一道出塞行商的卑賤商旅!“之前我和正浪族弟一併入京,作為親信與太子的接觸也委實不算少。太子殿下雖然像眾人所說的喜怒無常不假,但確確實實是個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人!
當年他重賞正浪之時,不也斬了幾個看熱鬧的人嗎?我們若將這等寶物送給趙公子,太子殿下那邊不但不會生氣,還會讚揚我等能識才。同樣的,也可以靠這個理由,太子他可以對外界做出寶劍贈英雄一般的態度,而不會被有心之徒傳為與我們家有黨派勾結。且這樣一個在外界看來大逆不道的行為,太子那邊不怒反喜,那麼我們與其交情大家也應該明白了吧?太子是罩着喬家的,而又能把這一層意思光明正大的表現出來!今後看誰還敢小覷我們!所以我建議,非但要送,還要大張旗鼓,沸沸揚揚地送!鄭叔,您說對吧?”
“良言說的太對了!”鄭力國,曾是太子府內一名低級幕僚,喬家復興后被太子派來做謀士。他捋捋鬍鬚,微笑着說:“太子態度定是如此,族長大人此舉一來與賢士相交好,二來以太子立威於天下,妙哉!”
“既然四哥和鄭叔都這麼說,爺爺,我建議將那張公公的東洋參也一併贈與趙公子!”喬世凡最小的孫子,年方十七,名叫喬棟,天真地提出了建議。
陳重山此時又站了起來,抱拳道:“聽良言這麼一說,族長大人此舉也似可行,剛才是老陳膚淺了,各位莫怪!”
這時喬世凡左手排的座位上有人舉起了手。他是喬世凡的三子,名叫喬灼言。喬世凡點點頭,喬灼言便走到喬世凡身邊耳語道:“父親,碩機和聆言他們已經去了這麼久,估計也快回來了。萬安城裏的蠻將已經抓捕看押十幾天了。我猜測太子殿下那邊可能很快就要有所動作。用不了多久,我們黑水城時局必會有所動蕩,這個時候選擇投資這些賢才,恐怕不值得。”
喬世凡輕笑了一聲,示意兒子回到座位上。然後他提起嗓門說道:“諸位切記,太子殿下早有指示,我等須在黑水城長期發展,直至根深蒂固。殿下保證過,他那邊的計劃主要是涉及刑楊城等東部邊境,不會過多波及黑水城。所以各位不必有認為在這種行將混亂的時候,我們就不該抓住這一次機會了。相反,若是來日時局變得混亂,我們所有的行動反而是對我們家族紮根黑水城是有更大的好處的。只要太子殿下在,他就會保黑水城一日不傾覆!”
喬世凡左右兩手身邊兩側揮了揮,清了清嗓子,繼續緩緩說道:“大家都沒有異議的話,那麼老夫決定,將東洋參一盒,龍湖珊兩株,以白金禮盒裝之,於揭榜日早上,三輛馬車拉至西庭趙家,再賀以金銀珠寶,大賀趙公子會試表現出色!”
“此事,便由賢侄你差人去辦吧”他看了看右手邊坐着的一個絡腮大漢,這是他的四侄兒,喬定興,對着喬世凡抱了抱拳。
“族長大人,小婿覺得不可僅送趙浮歸一人吧?像那向流風,會試上與趙浮歸可謂是針鋒相對,難分高下啊!還有備官試中的才俊也有不少,小婿昨日看那王、高二家的才子詩文相鬥,實不相瞞,其才皆十倍於我等粗人啊!”
話音剛落,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叫劉景繁,原本也是一位門客,后與喬世凡三子的三女兒喬茵琴瑟交好,做了這乘龍快婿。他對周圍的一眾門客歉然一笑,抱拳施了一圈歉禮。諸門客也是知道高、王這黑水城兩大世家人才輩出,也就附和着微笑。
“是啊,雖然太子不會覺得我們將他贈予的東西轉送給趙才子有什麼不妥,但倘若只送給他一人,難逃這收攏人心之嫌啊。”這是另一個叫秦盛的謀士說的。
這話說的沒錯。小世家不像豪門大族,大世家想要送禮給寒門的賢才,根本不用顧及這麼多,人們也會覺得它就算有拉攏人心,也是合情合理的。而小世家呢,自身尚且要費力維持,用禮物將寒門子弟和自己栓到一條船上,這收攏人心可就要受人詬病了。特別是專門僅僅一個趙浮歸倍受青睞時,喬家可就要小心流言蜚語以及世家大族的提防了。而且小世家若要送賀禮給大世家,也難逃拍人馬屁的臭名聲,這在秦山國的官場,可以說是心照不宣的共識了。
“那照你們說的,老夫少說也要給那大會試上十來個才子送禮才能避開這收買之嫌,贏得那愛才之名了?”喬世凡輕輕拍了拍座椅,臉上帶着微笑問道。
“爺爺,不可惜一時之財,錯過這樣一個結交才子和眾世家的機會啊!”
喬良言站起來,堅定地緩緩說道:“我昨日也到了現場,似乎那個叫荷哲的新任城主上位以後,黑水城的才子一下子多了起來!這次會試當真是百倍盛於以往,人才輩出啊!更加值得一試的,還有那荷哲的義女荷悅。此女雖出身於萬狀湖畔的農民家中,不知為何一步登上了城主千金的位置,但她能夠在備官試的對詩中對出了森道法師的道門謁語!只要我們肯付出這些別的小家族打死都捨不得的錢財,給十幾個,甚至半數會試才子送去賀禮,就可以順勢給城主大人家也送去一份,別人也無法指摘什麼。與城主關係若能處理好,說句實話,那咱們就能像錢知州時的高家一樣,飛黃騰達!”
“好!”喬世凡猛地站了起來,大笑,盯着喬良言如炬的目光,哪裏還有一點衰老之態,口齒靈活地說:“這正是我和力國昨夜商討的結果,你們也能想到這一點,好啊!不可謂不高瞻遠矚!”
眾門客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隱忍了如此之久的喬家,若能像那高家一般一躍千里,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啊!雖然這只是邁出的第一步,但實在是令這些原本是布衣平民的謀士們激動不已了。
“昨日我已修書快馬送到正浪軍中,讓他速派喬明言回黑水城!我特意叮囑他將這幾年的財寶多帶些回來,和他說了今日咱們討論出來的計劃。估計明日之時,明言便會回到喬府。十一天後揭榜日,定興,你和明言一道,將靈山清風木拉裝一箱贈與高家的高厲公子;再將當年太子為老夫祝壽時所贈的八荒金龍釀給王府的王覺、王聖傑和王博公子一人送去一壺。還有別的才俊,老夫會各派任務給你們,每個人都不會少!
景繁,你負責將龍湖珊和東洋參,咳咳,全部分給趙浮歸和向流風!良言,荷府千金那邊,我要你自己去府庫中尋一件契合荷悅的賀禮,同時,給荷哲的任職賀禮也要你給我好生準備!早一點過去,不要讓別的家族佔先了。這麼多人中間,城主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說了吧。你小子給我好好挑選,這一回可要把咱喬家的豪氣給黑水城送出去了!你們記住,到時候不只咱們送禮,整個黑水城各個家族都會到處送來送去,能不能讓別人覺得咱們更有誠意更有熱情,就看你們幾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