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襲會稽 第六章 襄陽落日
八月二十五日,落日時分,大軍抵達襄陽。
襄陽本歸東晉所有,為荊州州府。至建元十五年時,大皇子苻丕攻陷襄陽,納襄陽為秦土,歸入雍州。此城便成為了前秦東南邊境關城,出了襄陽再往東南走,便是東晉的荊州地界了。
“下官襄陽太守鄧立,奉詔接待益州水師,敢問哪位是裴將軍?”
金燦燦地黃昏把襄陽高大的城牆染得金黃,此刻城門大開,數百襄陽士紳在太守的帶領下迎接大軍,一旁的空地上擺滿了酒肉,不用問也是備來勞軍之物。
襄陽城內外水道縱橫,直通大江,城門距江水不過數百步。下令士卒將船泊好,父親便帶着裴盛秦與一幹將領先一步登岸,快步走到士紳處,拱手道:“本將裴元略,有勞鄧大人相迎。”
父親官位也是太守,本與這襄陽太守是同級,不過此次父親作為主將,持有旌節,依大秦法度“持節者,見地方官皆大一級”,因此,這位鄧大人在父親面前也只能口稱下官。
鄧立笑道:“裴將軍客氣,這是下官本分。便請水師將士入駐夫人城,自有酒肉犒軍,如何。”
這夫人城是襄陽外新修的一座瓮城,修得高大堅韌,專為大軍駐防所用,雖說大軍也可直接宿在船上,卻總不如在城中睡覺舒服。父親當即點頭道:“客隨主便,悉聽鄧大人安排。”
此時雍建嵐嚷嚷道:“夫人城?可是朱序那賊廝修的城,聽說老石當年帶着幾千兵馬一夜之間便破了這爛瓮城。”
石越聽得滿頭黑線,道:“死胖子,莫要胡言亂語,我只是聽令行事,都是大皇子的功勞。”
卻又見李松林說道:“卻不是朱序修的,是他娘,那韓老妖婆修的。可笑老妖婆無知,用這區區一瓮城,便想抗衡咱們大秦鐵騎。”
鄧立聽得滿臉尷尬,父親也終於忍不住了,斥道:“你們這些混賬,怎敢辱罵當朝尚書母子,這話若是傳到長安去,那些御史言官又得聒噪了。”
“嘁,說得好聽,不就是個降將么。”雍建嵐與李松林又小聲說了幾句,終究還是住了口。
裴盛秦心中一動,幽幽問道:“朱尚書也在壽陽么?”
鄧立應道:“朱尚書伴隨陛下出征,在陛下左右聽宣。”
默默嘆息,淝水之戰的無數機緣巧合中,最大的一個巧合便是朱序的存在。此人本是東晉襄陽守將,前秦奪襄陽后,朱序歸降。此人長袖善舞,擅於媚上,博得了秦皇信賴,在前秦官居度支尚書,淝水之戰時隨秦皇御駕南征。在淝水之戰過程中,朱序先是私通東晉謝琰,傳播秦軍軍情。然後出賣洛澗秦軍佈防,引東晉劉牢之襲洛澗,斷了項城與壽陽的聯繫,使壽陽前線孤立無援。隨後又在戰爭開始后假傳聖旨,稱朝廷戰敗,蠱惑三軍撤兵,直接導致了淝水戰敗。
數遍整個大秦朝,也沒有人能夠想到,當朝尚書居然會是南蠻的姦細。這一幕的戲劇性,就如同下象棋時自己的士吃掉自己的帥一樣,簡直尷尬。若是站在東晉的立場上,朱序是當之無愧的救世主。但如果站在前秦的立場上來說,幾乎可以將一切的謾罵與譴責加諸在朱序身上,此人簡直是集厚顏無恥之大成。
可以看得出,儘管父親與鄧立礙於身份,不便說當朝尚書的壞話,但他們同樣看不起這個媚上小人。朱序的話題到此打住,又寒暄了幾句,鄧立便頷首道:“下官已在襄陽城中布好宴席,便請諸位將軍入城赴宴。”
當下傳令安排諸軍進夫人城紮營,一眾將領便隨鄧立入了襄陽。襄陽位於秦晉邊界,近年來不斷增修防禦工事,哪怕城內也處處角樓崢嶸,甚是壯觀。
路上,裴盛秦又忍不住悄聲對父親說:“父親,孩兒認為朱序此人當年尚且不忠於南蠻,如今又怎能指望他忠於朝廷。大軍出征,此等奸佞居於陛下左右,恐生橫禍。”
“莫要胡說。”父親看了裴盛秦一眼,肅然道:“陛下聖德廣布,天下歸心,朝廷雄兵百萬,蕩平乾坤。朝中縱有一二宵小又豈能影響大局。”
得,又白說了,看來一個朱序的人品並不能影響父親對淝水之戰的信心。
襄陽太守府,眾人分席而坐,歌姬起舞,夜宴開啟。
雙方各自引見后,主座上的鄧立端起了酒杯:“本官敬各位將軍一杯,只盼益州兒郎此戰滅晉斬逆,壯吾大秦威!”
三杯兩盞下肚,胸膽開張,父親便道:“有勞鄧太守款待,戰事緊急,本將明日便率軍東出襄陽,入南蠻境征戰。”
便在此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便聽得爭吵聲。
“太守正在宴客,不得擅闖!”
“小人有緊急軍情需稟報太守,刻不容緩!”
鄧立眉頭微皺,看向父親。父親道:“既是有緊急軍情,便放他進來吧,國事為重。”
“裴將軍果真是國家棟樑。”恰到好處的一記馬屁后,鄧立便令人喚那傳信者入內。
來傳信的是襄陽守備軍中的一員斥候,負責偵探襄陽附近敵情。他入內后匆匆行禮,便急道:“大人,急報。南蠻大將桓沖屯兵秭歸,封鎖長江。斥候營草草估算,秭歸蠻兵約有十萬眾。”
十萬眾,屯兵秭歸,封鎖長江!
一語既出,眾人嘩然。秭歸乃是東晉西北邊境重鎮,緊鄰襄陽。出襄陽向東南百里,便是東晉的秭歸!
一眾襄陽士紳官員議論紛紛,南蠻那點兒微弱兵力,不是應該集中在壽陽么?怎麼可能在荊州還留了十萬人,還是那桓沖為將。桓沖是何人?那可是南蠻最厲害的將軍,是當年伐蜀那位桓溫的弟弟,是當今桓氏家主桓玄的親叔叔,號稱一身是膽!這樣的大將,不應該去壽陽那邊嗎,怎麼還留在荊州?
屯兵秭歸?這些南蠻子想做什麼?難道是要抵擋益州水師?莫非還要攻打襄陽不成?
不得不說,東晉這神來之筆,倒是嚇住了許多人。一想到東晉可能會攻打襄陽,一眾襄陽士紳官員便有些慌神,不由將目光移向水師諸將身上。
而此刻,父親與諸將卻將目光齊齊看向裴盛秦,眼中滿是震撼與驚奇。
此子,不凡啊!
尤其裴元略,此刻心中更是難以平靜,沒想到,居然...還真被這小子給說中了?
鄧立驚站而起,顫聲問道:“你們可探仔細了?”
那斥候道:“小人拿性命擔保,千真萬確!”
鄧立頓時驚懼,十萬人,這可是南蠻的主力了啊!這南蠻莫非是有病不成?主力不去對抗朝廷的百萬大軍,偏要來荊州和咱們一支七萬人的偏師過不去。這不是捨本逐末么?突然又想到,南蠻有十萬人,這益州水師只有七萬,若是真打起來,豈不是...
他偏過頭去問父親:“裴將軍,這...您看該如何是好?”
父親這才從對裴盛秦的震撼中緩過神來,發現殿內無數士紳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便定下心神,鎮定自若的安慰眾人道:“不必驚慌,本將大軍在此,何懼蠻兵!”
父親此時心中還真沒什麼底,不知道這十萬晉軍是來攻的還是來守的。七萬對上十萬,倒也說不上多大劣勢,但總歸是不佔優的。而且東晉領兵的桓沖,名氣也不比父親小。不過此時父親作為主將,必須做出鎮定的姿態,若是主將的慌了神,下面的人會更加不堪。
到底是常勝無敵的大秦朝,數十年的有勝無敗給人以極大的自信,加上父親中氣十足的話語,眾人很快鎮定下來,便又嘰嘰喳喳地議論了起來。
“這些南蠻,本就難以抗衡朝廷大軍,還擅自分兵,簡直是自取滅亡。”
“哼,莫非是臨死前還想吞掉咱們大秦朝一支偏師,弄個墊背的?”
“真要是這樣卻也不懼,裴將軍的水師也足足有七萬眾,哪怕南蠻真的膽敢來攻,堅守襄陽便是。待陛下入了建康擒了蠻王,這群蠻兵成了無根浮萍,自會潰散。”
裴盛秦目光看了看說打不進荊州就堅守襄陽的人,這類提議的人為數還不少,歷史上裴元略就是選擇了這條戰略。指望淝水主戰場勝利后荊州兵自行潰散。
“唉,要我說,或許是這荊州的蠻官與蠻王離心離德,不願營救蠻王,想趁機割下荊州自立呢。若是如此,他們便只會堅守秭歸,不會攻打襄陽。“
持這一觀點的人也有幾個,看來這個時代還是有些聰明人的,竟大概猜到了真相,不過這種觀點不佔主流。
多數人沒這智商,他們的普遍看法還是東晉自知難逃一死,發了瘋想要拖死前秦的一支偏師墊背。這群人也一致的認為只要堅守着襄陽不動,就能看着這群跳樑小丑自取滅亡。歷史上的裴元略就是被這群人給坑了,真聽了他們的堅守襄陽,延誤戰機。以致於東晉在淝水之戰勝利后,騰出手來輕鬆收拾了七萬益州水師。當然就算裴元略主動出擊,也未必就能突破荊州兵的防線。
談論中,軍中將領也將裴盛秦預測荊州有大軍佈防之事說出,襄陽士紳官員同樣十分驚奇。見裴盛秦年幼,又是主將之子,本以為是跟來撈軍功的,沒想到竟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一時有不少人對裴盛秦起了結交之心。
鄧立笑呵呵地對裴盛秦說:“家叔當年與裴將軍合作征戰蜀中,交情深厚,下官來襄陽上任前,家叔便再三叮囑,要與裴氏後人交好。小裴公子,你我兄弟倒要好好親近親近。”
裴盛秦腦門生出黑線,無比尷尬。這人先前還與他父親平輩論交,此刻居然又跳到和他一個輩分了。不由試探問道:“貴叔父是?”
“家叔鄧羌。”
原來是鄧羌族人啊,這鄧家人倒是可歌可泣,值得欽佩。鄧羌一代名將,位列前秦十大名將之首,平燕定蜀,擒代吞涼,都有他的身影。他的三個子侄更是在後來抗擊慕容沖時身先士卒,身披獸皮衝鋒,直到殉國。鄧家家風嚴瑾,講究精忠報國四字,這一家子堪稱是滿門忠烈。
裴盛秦還沒說什麼呢,父親便激動道:“竟是鄧帥後人在此!當年本將追隨鄧帥定蜀,甚是欽佩,恨不能為鄧帥牽馬提韁,沒想到鄧帥竟還記得末將,嗚。”
裴盛秦心中清楚,鄧家後人作不了假,但鄧羌讓他和裴家親近的說法多半是這鄧立臨時編的。真要有這事先前不提,這時候來套近乎,他這年紀可是與父親差不多了。
只見父親紅光滿面,就如同後世拿到自己偶像簽名的追星族一般,激動地說道:“盛秦,還不快敬你鄧大哥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