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雪豐年【5】
“村子裏有人在雪地里滑倒了,扭傷了腰,已經躺了好幾天了,起不來炕。早上他家裏來人,請我公公和爸爸去看看。”
“那你公公前幾天去市裡了一趟,回來以後一切都好着嗎?有沒有很難過的樣子?”
耕耘想了想,公公葉世芳27號那天的確是不在家,清晨早早地就起來出去了,到了晚上的時候才回來。接下來的這三四天除了精神狀態稍微差了一些,其他的倒沒有什麼,不過從市裡回來的當天晚上,大半夜的時候,他睡得迷迷糊糊中聽到了沉悶的哭聲。
“大伯,公公好像半夜裏哭過。”
耕耘把自己觀察到的和牛勇豐詳細說了,他一個小孩子,不懂得長輩們的大事情,不過在記憶方面還是有優勢的。
“那麼你爺爺怎麼樣?他好着么?你公公有沒有和他說了些啥?”
“大伯,爺爺和平常差不多。至於公公和爺爺說啥話,我就不知道了。我基本上都是在這邊房裏識字讀書,公公如果和爺爺過去說話的話,我沒有在身邊。”
牛勇豐聽了這些話,點了點頭,他摘了戴着遮風的帽子,放下手套,拿着皮包轉身出了堂屋。耕耘看他出去的方向是去爺爺的房裏,他回身一看,嚇了一跳。兩個弟弟都喝完了奶瓶,此刻都滾着爬着到了炕沿上,再要是不攔着,就要掉下來了。
“哆哆……哆哆!”
“鍋鍋……鍋鍋!”
“不是哆哆,也不是鍋鍋,是叫哥哥!你們兩個都又長大了十幾天了,怎麼還叫不清楚?”
耕耘沒好氣的把兩個弟弟往炕中間挪了挪,他有時候會很奇怪,明明雙胞胎就很難分清楚誰是誰,可為什麼爸爸媽媽還要給他們什麼都買一模一樣的?這不是讓別人更分不清了么?
他自己是知道如何分辨的,一口一個“哆哆”的是牛耕讀,不斷呼喚“鍋鍋”的是牛耕牧,還要就是耕讀的左耳朵背後有一顆痣,而耕牧沒有。
“你說什麼?老長官去世了?什麼時候的事?”
“爸爸,這麼說您還不知道?我還以為我伯伯給您說過了,就是這個月26號的事情。我伯伯27號到我那裏去了一趟,在報紙上看到的訃告,當時就難過了一場。”
隔着牆,耕耘在這邊聽見爺爺和大伯說話的聲音。其實兩間房中間的這堵牆隔音效果還是可以的,只不過耕耘知道,大伯牛勇豐說話一向是高喉嚨大嗓子,而爺爺呢,有些耳背,平時說話聲音也不小,這就使得他們在那邊的對話,這邊聽起來也比較清楚。
“老長官”三個字耕耘是聽過的,爺爺牛傳清和他講述過去年代的故事時常常會說起這位老長官。老長官和爺爺是湖南老鄉,他比爺爺要大二十多歲,在爺爺的心裏,老長官是個像父親一樣的人。
老長官原先是國民黨部隊的將軍,爺爺是他身邊的隨從副官,後來犯了錯誤,就離開了部隊,再後來老長官又成了解放軍的將軍。耕耘聽爺爺牛傳清說過,雖然離開部隊很多年了,但老長官依然記得他,八十年代初期的時候,有穿警服的人過來調查,老長官還為他做了證明。
牛耕耘記得爺爺在講述這些舊事的時候,對老長官是帶着感念的,也是心有抱愧的。只是可惜自從離開后,就沒有機會再見一面,如今這所有的感恩與愧疚,更是無法釋懷了。
“媽媽,我回來了。”
“大姐!”
院子裏傳來對話聲,耕耘聽見是大姑姑牛曉靈回來了,他爬到窗戶邊上,朝外喊了一聲。
“大姑!”
透過玻璃窗看去,姑姑是一頭燙着波浪卷的短髮,穿着黑色的大衣,脖子上繞着大紅色的圍巾。她的個子不高,全身上下收拾的整齊利落,拎着東西往堂屋裏走的時候,腳下步子緊湊而有節奏,皮鞋跟敲打着地面,發出帶着節奏的“噔噔噔”的聲音。
“爸爸,老大爺是九十七歲的高壽走的,您也別太難過了。要不等下我伯伯回來了,您們兩個老人又要一起傷感一場,您們年紀也大了,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您聽,外面我妹妹曉靈回來了,估計馬上就過來給您打招呼了。”
牛傳清老淚縱橫,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將內心的悲痛壓了壓,扭身從身後的床邊撕了一些草紙,擦乾了眼淚,擤了擤阻塞的鼻子。
“爸爸!”
牛曉靈掀開帘子進來叫了一聲,看見老人身邊坐着的牛勇豐,呵呵地一笑。
“大哥你騎自行還比我先到了,看來從市裡出發地時間要早很多。”
“也沒有多早,主要是這幾天天氣好,馬路上的雪都化乾淨了,好走了一些。”
牛勇豐也笑着說道,站起身來,指了指自己剛剛坐的凳子。
“曉靈,你陪爸爸好好坐一會兒,我出去看媽媽他們要幫忙不?”
牛曉靈一進來就發現房間的氣氛不對,這會兒見大哥這麼說,走了過來坐下,伸手將老人的手握住問:“爸爸,您怎麼了?”
“曉靈,你就陪爸爸說說話,不要問那麼多,也沒有啥事。爸爸就是想起來過去的日子,有點難過。”牛勇豐走到門口,回頭又交代了一句。
院子裏老太太王瑩和田娥也早都聽見房裏的情形了,她們平日裏都不操心這些,老牛家的男人們也不會把太多的事情說給女人們聽。
兩麻袋麥子淘了一個上午,總算都收拾好攤涼到席子上,這麼曬到下午兩三點左右,就可以裝袋子,拉到磨坊里去了。
葉世芳和牛勇厚都是中午吃飯的時候回來的,說是那腰扭到的人屬於髖關節脫位,幸虧去的是兩個人,再加上那家人的兒子,幾個人合力才給復原,就這也費了好大的勁。
吃罷了午飯,牛勇豐和牛曉靈陪着葉世芳和王瑩兩位老人在房裏說話,牛勇厚把兩個小兒子抱了過去,王瑩稀罕得“狗兒,咪兒!”接住了,除了耕耘,她也就最疼這兩個孫子了。
兩麻袋麥子淘好涼過之後,裝了將近五個蛇皮袋。牛勇厚給架子車打飽了氣,裝好了拉着。媳婦田娥和兒子牛耕耘跟在兩旁,到了上坡的時候幫忙推一把車子。
耕耘家磨面,通常都是架子車拉了麥子去隔壁的洪水溝村,大約要走兩里地,就在公路邊上。玉池村中央也有磨坊,不過奶奶說他們家的面磨得不夠細緻。
架子車從進村的土路上了公路,就沿着路邊畫出來的行人路往市區方向走,那邊也是金陵河的下游。這條公路是省道212,不過更多的當地人叫它“寶平路”,是陝西寶雞到甘肅平涼的要道。有時候也諧音“保平路”,意思是保障平安的道路。
這個年代寶平路上跑的車不多,主要是以來往甘陝交界兩地的拉煤貨車為主,還有就是方便沿途老百姓進城的16路公交車,起始點是市區的老車站,終點是縣功鎮,總路程票價是3角錢。如果從市區只坐到玉池村的站點,則只要1角5分錢。
公路是柏油的,又十分的平坦。牛勇厚拉着車也相對輕鬆,就允許兒子坐到架子車上,他讓田娥走到靠路邊里側。路很寬敞,不過偶爾來往的拉煤車總是呼嘯而過,讓人心驚肉跳。公交車就慢一些了,“哼哼哧哧”的,像是疲憊的老牛,拖着沉重的身子。
耕耘坐在堆高的麥袋子上,兩條腿朝前耷拉着,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這一年裏他基本上是被拘在家裏識字讀書,今天算是頭一回出門,又有如此舒適的待遇。他沐浴在暖暖的冬季陽光里,心裏面開心極了。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