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雪豐年【4】
田娥回到房裏放下東西,見丈夫牛勇厚一會兒工夫就把兒子牛耕牧哄睡著了,心下稍稍鬆了口氣。今天他們是午飯後出發回來的,在路上折騰了半天,此刻已經十分的疲憊,好不容易到家,可以緩一緩了,她可不想這兩個小子此刻就醒來鬧騰。
牛耕耘端着碗面走了進來,還沒開口,牛勇厚就把碗接了過來。
“云云,去給你媽也端過來,告訴你姑姑,你媽媽不舒服,面裏面不要放辣子。”
田娥輕輕瞪了丈夫一眼,“你就知道使喚孩子,我自己去廚房端飯。”
耕耘跟着母親田娥到了廚房,四姑姑牛曉霞正在往碗裏撈麵,見了他們就說,“二嫂,你和二哥趕了一天的路了,這剛剛才回來,怎麼就到廚房裏來了?麵條做好了,我會讓云云端到房裏的,你和二哥就多歇息一下好了。”
田娥嘆息了一下,笑着說道:“曉霞,我知道你的心地好,你二哥可以在房子裏歇一歇,讓人給他端飯過去,可嫂子不行,這家裏的老人們可都看着呢。”
“二嫂,我媽媽就那樣子的人,其實心地也是好的,你別太放在心上。”
“傻妹妹,嫂子才不是那樣容易記事的人。倒是你在婆婆家要多注意一些,如今剛剛嫁過去是沒什麼,可這日子長了,你就明白了。”
一家人吃完晚飯,田娥幫着牛曉霞將廚房裏收拾停當,她們這一對媳婦和小姑倒與別人不同,相互之間沒有嫌隙,無話不談,像是親姐妹一樣。
在牛家的五個姐妹中,牛曉霞只與妹妹牛曉麗關係親密。其餘三個姐姐,年齡最小的三姐牛曉敏也比她大了近十歲。這樣的年齡差距本就讓她們姐妹之間沒有太多的交集,再加上三個姐姐早早就嫁人了,三姐牛曉敏更是嫁到了千里之外的江西九江。後來妹妹牛曉麗跟着三哥牛勇強回了湖南老家,從那時候到現在也差不多十年時間了。
二嫂田娥被迎接進門的那一年,牛曉霞剛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她看見遮着紅蓋頭的新娘子被二哥從大門外抱到新房的炕上。當蓋頭被揭開的那一刻,她的眼前一亮,二嫂真漂亮!
牛勇厚和田娥是經人介紹認識結婚的,男方的介紹人就是牛勇厚的伯伯葉世芳,女方的介紹人是田娥的舅舅周濟民。男女雙方只見了一面就各自回家籌備結婚的事宜了,一個月後的某個良辰吉日,田娥被迎進了老牛家的門。
四年後的一天,當也要嫁人的牛曉霞開玩笑似地問田娥,當初為什麼見了一面就嫁給她二哥牛勇厚了?田娥的回答很簡單,“你哥是個老實人!”
牛曉霞是談了四年戀愛才嫁給言章富的,說來也巧,兩個人的相識正是在她二哥二嫂的婚禮上,因此牛曉霞更是把田娥看做是自己的媒人和貴人。
家裏來了客人,對耕耘來說也是件好事情,省去了晚間的讀書。可這大晚上的,他也沒地方去玩。奶奶的房間裏,公公,爸爸和四姑父在說話。媽媽這邊也是拉着四姑姑輕聲細語的聊着什麼。唯有爺爺這邊只有他一個人。
耕耘進去的時候,老人家正在給電壺裏灌開水,只見他是背對着門口,房間內的白熾燈只有25瓦,昏暗的燈光照着老人孤獨的背影。不知怎麼,耕耘幼小的內心裏不禁升起了幾分難過的感覺。自打記事起,耕耘的印象中爺爺牛傳清都是一個人住在這間房子裏。房子雖然也屬於上房,但卻是單獨出來的一間,完全和堂屋那邊隔開。
爐子旁邊擺着六個電壺,五個已經灌滿,牛傳清吩咐耕耘一壺一壺拎到堂屋那邊。一到了冬季里,只要牛傳清這邊的爐子架起來,他每天都好像有了任務似的,就是為全家人提供開水。耕耘知道這五瓶開水,除開用來喝之外,大都是用來晚上睡覺前洗臉燙腳用。
耕耘在爺爺的房間陪他喝了會兒茶,閑聊了幾句,也就順便在這邊跟着老人一起洗了臉和腳。他看見牛傳清起身去夾了一塊煤過來,知道爺爺這是準備封火休息了。他便和爺爺打了聲招呼,就過來了堂屋這邊。
已經是晚上快九點的樣子,言章富說著話忽然想起車上還有東西沒卸下來,就拉着二哥牛勇厚一起,耕耘在邊上拿着手電筒幫忙,看着他們從車廂里搬了六個蛇皮袋子下來。
那是五袋子細煤,是四姑父給爺爺這邊打蜂窩煤用的。還有一袋是媽媽田娥從娘家捎帶下來的紅薯,也得虧四姑父想起來。幹完了活兒,言章富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就讓耕耘去叫他姑姑曉霞,該動身回去了。
牛曉霞過來這邊向伯伯葉世芳還有母親王氏招呼了一聲,說是要回去了。這小兩口拗不過老太太的熱情,只得在一家人的相送下,依依不捨地在門口話別。臨上車的時候,田娥給裝了一布袋的紅薯,塞到曉霞手裏。
曉霞本想客氣的,她母親王氏開口說,“你嫂子給你們的,就不要推推讓讓了,一袋子紅薯而已,又不是什麼稀罕物。”曉霞埋怨了母親一眼,拎着袋子上了車。
目送着車子開過了橋,已經走到河谷路那邊上坡的石灰窯附近時,一家人這才轉身進來,洗臉洗腳忙活完上炕睡覺。
牛耕耘從小是奶奶王瑩這邊炕上長大的,睡覺時他與老太太一個被窩,公公葉世芳自己是一個被窩。火炕靠牆的地方用木板搭了支架,抬高了半尺,上面並列放着兩個木頭箱子。葉世芳就睡在箱子旁邊,中間的位置擺着耕耘的繡花小黑豬枕頭,奶奶睡在另一邊靠牆,電燈開關的繩索在這邊,她一拉燈繩,只聽“吧嗒”一聲,房子裏陷入了黑暗。
奶奶的窗戶外面靠着廊院的牆根蓋着雞窩,偶爾傳來幾次小雞們相互擠動時“咯咯”的聲音。冬日的夜格外寧靜,耕耘兩邊睡着的公公和奶奶很快就扯起了輕微的呼嚕,他看見月光照着窗外葡萄架上的藤蔓投在窗帘上的暗影,一道道胡亂交錯着的模糊,就像他此刻的內心,只覺得有萬千的事情都不懂得,都想不明白。
“也許長大了就知道了!”耕耘心想,他的眼皮越來越重,漸漸也進入了夢鄉。
過了元旦就是1989年了,距離農曆新年還有一個多月,趁着這幾天都是晴朗的天氣,許多人家開始為過年提前做準備了。
元旦這天一大早,牛勇厚和妻子田娥搬了兩麻袋陳麥出來,她母親王氏吩咐了,這兩天把麥子淘一淘,涼好了提前去把過年要吃的麵粉磨好,省的快到年跟前了,跟別家擠到磨坊里去排隊。
由於是元旦節,再加上是周末,大伯伯牛勇豐和大姑姑牛曉靈都會回來。早上耕耘讀了幾段書之後,公公葉世芳放他休息一天。自從給耕耘加了新的背誦內容,他竟然沒有被難倒,反而越來越順應現在的狀態了。
葉世芳讓耕耘背誦《唐詩三百首》或者《笠翁對韻》都是單純的記憶,並不讓他去理解什麼。反倒是耕耘自己會在背誦完了之後,琢磨那些詩句說的是什麼內容。他也好奇的問過那些背誦的東西,講的是什麼意思。葉世芳也從來沒有告訴他,只是會說這些你都背下來記住了就好,等你長大了,上了學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耕耘很盼望長大,他拿着兩個奶瓶給弟弟們沖泡奶粉的時候,心裏就是這樣想的,不過此刻他想的是弟弟們快快長大一些就能夠和他一起玩了。
弟弟們喝的是關山全脂甜牛奶粉,袋子的大部分是透明的,只有位於底下的一小部分印着綠色的關山草地,草地上有一頭黑白花紋的奶牛。裏面的奶粉是小袋裝,耕耘偶爾會偷偷的拿一袋干吃,那是伴隨着奶香味的甜蜜,比衝著喝起來的感覺要好。
兩個弟弟都能自己抱着奶瓶喝了,他們也會每天吃一些小米粥或是玉米珍子,媽媽也隔三差五的給他們蒸兩個小碗的雞蛋羹,滴點香油,稍稍加點鹽。每每這時候,耕耘總會在旁邊幫忙,畢竟雞蛋羹也是可以蹭上一兩口的,他喜歡那種嫩滑感覺,還有帶着香油氣息的咸,淡淡的在口中化開,留下幾許回味。
耕耘的大伯伯牛勇豐和大姑姑牛曉靈是前後腳進門的,牛勇豐騎慣了自行車,人也比較細緻,他的二八永久已經騎了快三年了,如今看着還是七八成新的樣子,輻條和鋼圈都還是閃閃發亮的。牛曉靈是坐公交車回來的,她家在市區鬥雞十里鋪那邊,路途比較遠,這大冬天騎車,又頂着西北寒風,她自然是不會這麼做。
至於大哥牛勇豐願意來回冒着寒風騎行六七十里路,牛曉靈自然是知道的,除了他確實是習慣騎車外,還有就是大哥家裏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要上學,要養活,大嫂是環衛工,工資少的可憐,一大家子主要是靠大哥的收入。她大哥是在鐵路單位工作,就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工資也不是很高。
牛勇豐進門的時候,老太太王氏正拿着竹罩濾在一個大鋁盆里把淘好的麥子撈到簸箕里。田娥蹲在簸箕邊上,用手把一些看得見的麥芒或是小雜物挑出來扔掉,待簸箕裏面裝不下了,她就端着倒到院子裏不遠處的幾張席子上攤涼。
“媽媽!”
牛勇豐喊了一聲,他把自行車停到柴棚旁邊,自行車的把手上掛着一隻印着金黃色“上海”文字和圖畫的黑皮包,前面車筐里裝着一袋水果。
“大哥!”
田娥抬頭喊了一聲,她身邊的婆婆王瑩也抬頭看了一眼,馬上放下手中的活。
“哦,我大兒子回來了。”
牛勇豐“嗯”了一聲,給兩個人做了回答,他從車上拿了東西,往堂屋裏面走了進去。耕耘聽見外面的聲音,趁着弟弟們在炕上不鬧騰的空暇,從爸爸媽媽的房間裏掀開帘子,叫了一聲“大伯”。
牛勇豐應了一聲,將手上的皮包和水果放在堂屋正中的大圓桌上,看了看耕耘,問道:“云云,你公公呢?怎麼沒有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