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見
正思索着該怎麼走人時,葉微舟又注意到,在鍾岸身後的那輛小汽車的後座,坐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松花色的旗袍,梳了兩條麻花辮,正在車子裏安靜地坐着。幾個月前,葉微舟在趙家花園樓下看見的那輛小汽車裏擺着的洋人布娃娃,現在正被這個小姑娘抱在懷裏。
小姑娘目不轉睛地望向鍾岸所在的方向,嘴唇微微抿起,眼睛裏透着期待的欣悅。
葉微舟看向她,她也正看了過來。
葉微舟不自覺地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車子裏的小姑娘看見這個笑容,明顯愣了一下,接着又似乎有些緊張,忙把臉轉開,並且很快地搖起了車窗。
不喜歡她么?
葉微舟的心裏有一點點受傷。
鍾岸則斂着眸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店家已稱好了兩斤板栗,喊她:“小姑娘,你要的板栗!”
鍾岸也向葉微舟道:“不要麼?兩斤板栗。”
他似乎是故意強調了“兩斤”這兩個字。這令葉微舟有點不太好意思,但還是果斷地轉身回去,從店家手中接過了板栗。
一接過來,她便二話不說,打算走人。
店家很遲疑:“姑娘,你還未付錢呢……”
葉微舟反應了過來,伸手去摸手袋,一下子卻沒摸到。
倒是身邊的鐘岸不急不慢地取出了兩塊大洋,壓在店家面前,緩緩道:“我替這位小姐付了,不必找零。再給我稱兩斤。”
店家忙殷勤地笑起來,很快收下了大洋,也手腳飛快地為這位又俊又大方的公子哥稱好了板栗,畢恭畢敬地雙手托舉,呈遞了過去。
走到街邊,葉微舟摸到了銀元。她數了那麼幾塊出來遞給他,道:“鍾先生,我把錢還給你。”
鍾岸只看了一眼,並未伸手來拿:“什麼?”
“還你錢,”葉微舟一板一眼,“我不想欠你。”
鍾岸笑了:“你沒有欠我。”
“我……”
葉微舟動了動嘴唇,要把這件事解釋清楚。鍾岸卻又眯起了眼睛看她:“葉小姐,你好像很想和我劃清界限,是因為討厭我么?”
頓了頓,他繼續問:“為什麼?”
葉微舟目光微閃,像是在躲避什麼。鍾岸忽然又補充了一句,嗓音壓得很低:“不要討厭我。”
葉微舟噎住了,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沉默了片刻,那邊小汽車裏的小姑娘抬手敲了敲車窗,司機也站在路邊,道了一聲:“鍾先生,我們該走了”。
鍾岸向司機微點了一下頭,繼而重新轉向葉微舟:“我還有事,得先走了。葉小姐,回見。”
葉微舟“嗯”了一聲,神情有些複雜。完全不自覺地,葉微舟的目光一直跟着鍾岸移到了車子上。
車子開走之前,葉微舟看到,後座那個抱着板栗的小姑娘悄悄地回過頭,多看了她一眼。
鍾岸走後,葉微舟一個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她剝着板栗,想到了許多年以前的事。
因為記仇記着鍾岸,她甚至還記得那天燦爛的日光,記得那一副上好的靈柩,以及靈柩前跪着大哭的人們。她記得滿鼻子的脂粉香味,還有那個她所見過的、最為冰冷的表情。
雖然是十年前的事,他比起十年前也變化了許多,但他那時拒人千里的表情從那時起便刻進了她的心裏,留下的疤痕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消除。
她很不喜歡他,這是真的。
可是,眼下那個嗓音低緩,臉上會帶着笑容,還會說出“不要討厭我”這樣的話的人,真的是十年前的那個像是會變臉的冷漠少年嗎?
葉微舟皺起了眉頭,咀嚼板栗更加用力。
當晚,由於吃了兩斤板栗之後還吃了一大碗飯,葉微舟吃得很撐,此外,由於想着許多雜七雜八的事,葉微舟沒能睡好。
她花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也沒能理清楚這份關於鍾岸的心情。
——
小半個月後,“愛國人士”趙天青回到了江海關大廈。他將回來的時間掐得很准,恰是下午五點,江海關的下班時刻。
他一回來,便找到了葉微舟。
他闖進徵稅科辦公處時,葉微舟剛收拾完最後一堆報單,在與田中涼介有說有笑地說著什麼。
趙天青不會說日文,見他們聊得投入,也不好打攪。他只能站在邊上等待。
田中涼介率先注意到了趙天青。他主動地停下來,問:“葉小姐,這位是你的朋友嗎?”說著,他指了指旁邊的趙天青。
葉微舟順着看過去,終於見到了來客。
“啊,是的,”用日文向田中涼介說完,葉微舟才換了中文,問趙天青,“怎麼了,有事嗎?”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好久不見,想邀請你去安寺路玩。”
“去那裏做什麼?最近沒有什麼大型聚會,我也不會打斯諾克桌球啊。”葉微舟不理解。
安寺路一般指的都是江海關的海關華員俱樂部,由於地址就是安寺路497弄10號,故而不少人稱其俱樂部為“安寺路”。
這個海關華員俱樂部是由總稅務司署的副總稅務司丁貴堂一手創辦的,許多江海關的職員都會在空閑時候去俱樂部走走看看,舉辦聚會、演講、打斯諾克桌球等等。
葉慎行不太喜歡去俱樂部,這個習慣影響了葉微舟,使得她也並不喜歡去那個地方。
不過,趙天青很喜歡。
聽葉微舟那樣說,趙天青抓了一下頭髮:“誰說一定要去參加聚會、或者打斯諾克桌球呢?畢竟是華員俱樂部,我們僅僅是在那裏坐着,便也很有趣。”
對於他這番說辭,葉微舟默了片刻,繼而真心發問:“趙天青,你是不是找不到說服我的理由了?”
趙天青乾笑了幾聲。
葉微舟問他:“到底要做什麼?為什麼要我去?”
趙天青清了清喉嚨:“我這些天不是去開會了嗎?開會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小姑娘,她也是學稅務的,目前在上海稅務專門學校念書。”
“然後呢?”
“她的舅舅是上海稅務專門學校的教習,你也認得,當初教我們關稅學的那個老許。今日老許要帶着小姑娘去俱樂部,我便打算去看一看。”
葉微舟明白了他的意思,可還是奇怪:“是你喜歡的小姑娘,你要去看便也去了,拉着我做什麼?從前你也不乏追求女孩子的經歷,倒也從未見你要拉着我。”
“問題在於,”趙天青看向她,“你以前是老許頗為看好的學生,小姑娘聽了不少你的事,與我說,她很想有機會見你一面……”
至此,葉微舟才終於完全聽明白了。
事實上,她是想要拒絕的。
但趙天青眼巴巴地看着她,說出拒絕的話語,怎麼都有些太過於殘忍了。
葉微舟嘆了一口氣:“好吧,我跟你去。”
說完,她轉向了旁邊的田中涼介,用日文道:“田中先生,我要陪我的朋友去一個地方,我們明天見。”
田中涼介點了點頭:“明天見,葉小姐。”
趙天青若有所思地多看了田中涼介好幾眼。
下了大廈,趙天青忽然道:“微舟,我覺得剛才那個日本人遠遠不及鍾先生好。如果有朝一日你要結婚,務必要選擇鍾先生。”
頓了頓,趙天青又說:“姐姐也覺得你嫁給鍾先生很好。姐姐還說,鍾先生是喜歡你這樣的……”
莫名其妙地,葉微舟的心臟猛烈地跳了三下。
她很快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自己,繼而語氣不善地問:“趙天青,你希望我在小姑娘面前說你的好話嗎?”
趙天青瞬間領悟了她的言外之意,當即道:“對不起,我錯了!”
“倒是你,不向我說一說那個小姑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嗎?”葉微舟轉開話題,“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趙天青告訴她:“她姓呂,雙口呂的那個呂,名叫呂湘,湘江的湘。她頂上有個哥哥,已經結婚了。她原本還有個姑姑,知書達禮,是上海名媛,可惜早些時候去世了。她家開了一家紡織廠,似乎是叫‘呂氏兄弟紡織廠’。廠子是由她的父親與大伯合作創辦的,如今已經傳給了她的哥哥。”
葉微舟愣了一下,許多過去的事在瞬間湧入了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