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偏見
由於這樣的一篇文章,後來的葉微舟捏着報紙,心情始終有些壓抑。吃過了晚飯,葉慎行與葉效宗父子倆按照慣例,會在天井殺幾局棋。
他們對弈時,葉微舟坐在旁邊小凳子上繼續讀報。葉效宗落了一子,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微舟,近來有什麼新鮮事沒有?”葉微舟搖搖頭:“沒什麼新鮮事。”葉效宗又問:“見你今晚回來不太說話,可是在海關受了什麼委屈?遇到了難事?”也不等葉微舟回答,葉效宗便回頭看向了她,語重心長道:“我早已說過許多次,你是女子,不必在外拋頭露面。像你祖母,從來在家琴棋書畫,相夫教子,便始終過得很好。”聽他這麼說,葉微舟的心裏很是不舒服。
她撇了一下嘴:“祖母已經去世了。”那邊的葉慎行忙輕咳了一聲。葉效宗回頭問他:“喉嚨不舒服?”葉慎行搖搖頭,指了一下棋盤:“父親,到你了。”葉效宗開始查看局勢,落子后不忘數落:“到底是你不肯聽我的話。在外留洋便也罷了,竟然在外娶妻生子。你可知道,這是大逆不道之事?我為你找的那呂家兄弟紡織廠的小姐知書達禮,溫文爾雅……”葉微舟皺着眉頭:“祖父,呂家小姐也去世了。”葉效宗看向她。
說出這麼些話以後,葉微舟的心情惡劣地好了不少。她沒停,只繼續補充說:“就在今年三月,得了肺病。”葉效宗皺起了眉頭,而那邊的葉慎行咳嗽咳得更加厲害。
葉效宗瞪了他一眼,語氣不善:“難不成你也得了肺病?”葉慎行忙向父親示弱,葉效宗則道:“呂家小姐雖是去世了,那呂家也依舊是大門大戶。呂家兄弟紡織廠,在整個上海都名頭響亮……”被奇怪的情緒引導着,葉微舟鬼使神差般地又開了口:“祖父,報上說,呂氏兄弟紡織廠很快要倒閉了。他們經營不善。”葉效宗的臉色有些難看。
這回葉慎行不再咳嗽了,而是直接喊了她的名字:“微舟!”葉微舟看過去,對上葉慎行臉上那個極為嚴肅的表情,她的心臟一抖,瞬間閉上了嘴巴。
葉慎行則溫聲道:“父親,小孩子不懂事,不會說話,不用管她。我們繼續下棋。”葉效宗冷哼了一聲:“倒是你那個洋媳婦教得好。”說罷,也不再多說什麼,當即起身便走。
至於這盤棋,自然是不會再繼續下了。葉效宗走後,天井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葉慎行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很輕地嘆一口氣,看向了罪魁禍首:“你剛才說那些話做什麼?”葉微舟垂着眼睛,沒說話。
她的手指把報紙邊角捲起來,又展開。葉慎行道:“你在國外長大,接觸自由戀愛的思想,與你祖父包辦婚姻的觀念自然不同。大約你認為那才是文明。但你也想一想,方才你說那些話惹你祖父生氣,還是文明人該有的作為嗎?”葉微舟還是沒吭聲。
葉慎行從桌前起身:“你祖父是個老古董,那是自幼受的熏陶緣故。同時,他也受了那些思想文化的裨益。要知曉,你祖父當年也是上海有名有姓的人物,縱然是許多文明人士,也得向你祖父不恥下問。”葉微舟稍稍一愣,看向葉慎行。
他卻已經反背着雙手,進屋去了。——數着時日,田中涼介到江海關已有兩月有餘。
他填寫報單所犯的錯處越來越少,做事也越來越快。葉微舟很為他高興。
另外,田中涼介有時會帶些小吃、零嘴來送給她。朱古力、蟹黃燒餅、五香豆腐乾、各種糖食,葉微舟一開始還不好意思會推拒,越到後來,她便越是大方。
兩個人之間甚至還有了某種默契,每日早上,兩個人見了面,葉微舟會問:“今日是什麼?”田中涼介神秘地笑笑,或是從口袋,又或是從背後將零嘴吃食遞給她。
接着,他便在一邊安靜地看着葉微舟滿目歡喜地拆開包裝紙,並且吃得一臉滿足。
進入十月,田中涼介頭一次給葉微舟帶了糖炒板栗。接過板栗時,葉微舟很是驚喜。
這種驚喜更甚於以往的許多時候。田中涼介注意到了,當即問她:“葉小姐非常喜歡板栗嗎?”葉微舟點點頭:“我最喜歡吃的就是板栗。謝謝你。”田中涼介笑了一下:“葉小姐喜歡就好。”吃了一個板栗,葉微舟不由感慨:“好甜!”又連着吃了好些個板栗,她這才想起了什麼,拿了幾個遞給田中涼介。
葉微舟問:“這是在哪裏買的?”田中涼介道:“附近一家炒貨店,名字是中文的,我看不懂。”頓了頓,他又道:“但想來,上海的糖炒板栗都是好吃的,不論是什麼店面。”葉微舟若有所思地記下了,並在下班之前,率先朝着驗估科去了一趟。
趙天青在驗估科當差,葉微舟去找他,是希望能在下班之後,和趙天青一起走一段路。
她預備去買板栗吃,給自己買一些,又買一些拜託趙天青帶回去送給趙藕荷。
趙藕荷和葉微舟一樣,喜歡吃板栗喜歡得不得了。只是到了驗估科,葉微舟方得知,趙天青這小子竟是又告了假,出去參加什麼亂七八糟的會去了。
具體是什麼,即便是驗估科的人也說不清楚。
“好像是反對東北自治吧,”一個驗估科的職員笑眯眯地看着葉微舟,
“那小子,可是個進步人士,是個愛國主義。”
“他哪裏只是愛國,這整個江海關……哦不,整個上海的姑娘,他都愛。”有人調侃。
“哈哈哈……”從這些話里,葉微舟聽出了那麼一些惡意。她不想多待了,轉開身準備要走。
原先那個笑眯眯的職員從椅子上起來,叫住了她:“喂,你是不是徵稅科的,叫什麼……葉微舟?”葉微舟停下腳步,看了過去:“是我。有事么?”職員很高,身形也偏健碩。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葉微舟:“聽說,你和一個日本人走得近。”日本人,說的大約是田中涼介?
葉微舟不打算否認,便冷着臉,
“嗯”了一聲。旁邊又有人道:“何止是走得近!我聽說那個日本人經常給她送吃的,也不曉得兩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那職員嗤笑道:“日本人可是佔領了我們東北的地盤,你還和日本人走得近?吃他送的東西?你真的是中國人?”有個戴着西瓜皮帽的走上前來:“小李,你不曉得么?這個葉微舟有個洋人母親,如此,也算中國人?”職員雙手交疊抱在胸前:“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看向葉微舟的眼神更為不屑:“這個趙天青也實在是瞎了眼,竟會與你這樣的人是好友!”葉微舟皺着眉頭,不打算繼續留在這裏,很快地轉了身出去。
她出門時,正好撞見一行人向著這邊走來,領頭的那個中年男人看上去年紀已不小了。
而在他的身邊,還跟着一個梳着精美髮髻的女子。擦身而過時,葉微舟與這女子對視了一眼。
不曉得為什麼,葉微舟覺得這個女子的五官有些熟悉的感覺。走下樓梯,葉微舟聽到後面人們喊:“寺岡先生。”她總感覺自己好像聽過這麼個稱呼,但又沒法很清楚地記起來。
她甩了甩腦袋,沒繼續強迫自己去想。下班后,葉微舟去人事科,向葉慎行說打算獨自一人回家。
葉慎行同意了。錯開人潮,葉微舟出了江海關大廈。門外停着兩溜黃包車,天色依舊亮堂。
兩個微醺的水兵坐在一輛黃包車上,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葉微舟看見,其中一個水兵抬起腿,朝着前頭拉車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
拉車的跌了一跤,懵了好一會兒的神,終於在水兵的哈哈笑聲中反應過來。
他的眼神木訥,臉上卻還是攀上三分笑容,也吃吃笑起來。葉微舟閉了閉眼,加緊腳步走了。
走了沒有多遠,葉微舟被一股香氣勾住了腳步。是一家食品鋪子,門口掛着
“夫妻老婆食品店”的招牌,賣的基本是炒貨,裏面就有糖炒板栗。葉微舟咽下一口唾沫,停在店門前,很是心動。
“來一斤么?小姑娘?”店家微笑着向葉微舟發問。葉微舟的確想要。
也不等她開口說話,店家又誘惑她說:“很便宜的,來一斤吧!”葉微舟已經完全無法拒絕了。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手袋,一邊向店家道:“要兩斤。”頓了頓,她又十分誠實地補充說了一句:“一斤我不夠吃。”今日,田中涼介給她帶的板栗雖然很香,可惜只有一斤,她沒有吃飽。
她自己一個人來買,當然不會犯那樣的錯。卻也是此時,她聽見身後響起了一聲輕笑。
葉微舟直覺地認為,這個笑聲是衝著她來的,是在嘲笑她。因為她一斤板栗吃不飽。
因此,她有些生氣。她打算扭過頭去瞧瞧是什麼人這樣沒禮貌。然而,待得她看清楚身後穿着西裝的男人後,她心頭那些怒氣,意外消散了。
分明看到他以後,她應該更加生氣的。高大挺拔的鐘岸施施然站着,正看着她,嗓音里明顯帶着一陣笑意:“葉小姐,又見面了。”葉微舟悶悶地
“嗯”了一聲,當時唯一的想法只是:動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