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指導

第四章 指導

三天後,是星期二,上海並不悶熱,甚至還有些涼風。這樣的天氣,令葉微舟的心情十分鬆快。

這一天海關的事務也並不忙碌。空閑下來時,葉微舟竟然還有了時間,可以開始翻閱二叔葉慎舉送給她的那本《毀滅》。

下午,葉微舟剛收起已讀了一半雜書,預備開始填寫報單,便聽到大廈頂部的自鳴鐘響過三下。

《威斯敏斯特》的樂聲中,也不曉得是為什麼,葉微舟直覺地抬起頭,看了一眼辦公處門口。

門口站着兩個人。其中那個中年男人,葉微舟記得,三天以前,她去找葉慎行時,他正在人事科里與葉慎行說話。

眼下,他正與徵稅科的一位日籍高級關員說著什麼。談話的內容葉微舟當然無法聽清。

而另外一個男人很年輕,也很面生。她是第一次見。眼下,年輕男人正審視地打量着徵稅科辦公處內部,葉微舟看過去時,兩個人的視線對了一下。

葉微舟稍稍一愣,忙把目光轉開了。她才剛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沒有多久,那個日籍高級關員走到了她的桌前,用不那麼熟練的中文喊了一聲:“葉微舟?”聽到自己的名字,葉微舟抬頭看了過去,神情里透着些不解。

這位關員繼續用蹩腳的中文問她:“能說英文嗎?”葉微舟回憶了一下大部分日本人帶着羅馬音的英文發音,頗有些接受無能。

她很快用日文道:“我也會說日語。”日籍高級關員頓時如釋重負。

“是這樣的,”他伸手指向了門口那個年輕的男人,

“那位年輕人來自日本,名叫田中涼介。他剛被調到江海關徵稅科辦公處,今天剛到,一切都很陌生。所以,要麻煩你帶着他熟悉一下工作。”葉微舟有些不解:“徵稅科有許多日籍關員,為什麼要讓我帶他熟悉工作?我是中國人。何況,我也剛來江海關一年多,很多事我也剛熟悉……”這位關員答非所問,只是向著葉微舟深深地鞠了一躬:“麻煩了!”葉微舟皺了一下眉頭,抬眼看了一眼門口的年輕男人,又看向面前的關員。

她終於明白過來一件事——這個請求,她拒絕不了。她緩緩地鬆開了緊皺的眉毛,從辦公桌前起身:“他是叫田中涼介嗎?我需要做些什麼?”聽她這樣說,是同意了的意思,日籍高級關員當即抬起了上身:“帶田中先生參觀一下海關,幫助他的工作內容,就足夠了。”葉微舟點點頭。

她與這位關員一同走到辦公處門口。接着,她聽到他向名叫田中涼介的年輕男人道:“田中先生,以後您就請跟着這位葉小姐學習吧。”分明是高級關員,對着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說的卻是敬語。

葉微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但並不動聲色。田中涼介看向她,年輕的臉上掛着一個笑容。

他的瞳孔是棕色的,眼眸深邃,裏面說不清究竟藏着什麼情緒。他向她鞠了一躬,用日文道:“我叫田中涼介,來自日本長崎。第一次見面,請多多關照。”禮尚往來。

葉微舟也鞠了一躬:“你好,我叫葉微舟。請多關照。”算是認識了之後,葉微舟單刀直入,也不多作彎彎繞繞:“走吧,我帶你參觀一下江海關大廈。”田中涼介直起了上身:“麻煩了!”走下樓梯時,葉微舟問起:“你的英文如何?”

“我會說英文,只是說得不好。”

“能寫會認就可以,”葉微舟告訴他,

“海關的公文、單據,基本是中英文通用的,這裏的許多高級關員都說英文。你在江海關的徵稅科,英文必須能寫會看。至於交談……與你同樣來自日本的關員實際上很不少,一些人也不錯。”而對於江海關大廈這棟建築物,葉微舟則介紹得十分簡單:“一共是八層,最頂上還有一個鐘樓。”倒是田中涼介,多問了一句:“上海的海關一直都是這座大廈么?”

“不是。過去的海關關署不是這裏。而更久之前,海關是與郵政是同一個部門。這座大廈才建成並且使用沒有多久,事實上還很新。如果有時間和精力,你可以去參觀過去的海關關署。”

“原來如此。”

“……”交談之餘,葉微舟領着田中涼介基本熟悉了大廈內部環境。之後,葉微舟把最基本的工作內容講給他聽:“徵稅科是內班,報關人會將相關報單提交上來,我們按照相應的稅率表一一處理即可。事情和職務都並不複雜。不過,還是要細心,要盡量避免出錯,不然會很麻煩。當然,如果你在工作上遇到問題,可以來問我。”田中涼介將她說的話一一記下。

似乎是為了方便詢問,田中涼介的辦公桌被安排在了葉微舟的旁邊。田中涼介做事很認真,並不吵鬧。

而這樣的品質令葉微舟十分欣賞。下午,本着認真負責的心態,葉微舟轉身向田中涼介:“怎麼樣?沒有問題嗎?需不需要我幫忙檢查一遍?”聽葉微舟主動來問,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動了動嘴唇像是要說什麼,但到底是停住了。

他反倒是問:“那麼葉小姐你自己的工作呢?”

“我?”

“檢查我填寫的報單,應該算是額外的工作量。會很辛苦。”

“沒有關係,”葉微舟道,

“這樣總比報單出錯,從頭核對來得更方便。”頓了頓,葉微舟主動向他伸出了手:“好了,給我看看吧。”田中涼介不再推辭。

他把上午填寫好的報單找出來,雙手托舉着,遞給了葉微舟。見他這樣的動作,葉微舟的心頭未免受了一些觸動。

田中涼介道:“麻煩了!”

“我應該做的。”說完,葉微舟開始審查他所填寫的報單。一整個下午,葉微舟一邊完成自己的工作,一邊檢查田中涼介的。

她指正了其中不少錯處,也給他分享了一些經驗辦法。下班時,外頭鐘聲悠長,田中涼介則又誠懇地向葉微舟道了謝。

看着田中涼介向她深深鞠躬,葉微舟的心情意外地不錯。事實上,她原本在心底把指導田中涼介當做了一項額外的苦差事,甚至還想要質問一下人事科究竟為什麼要安排她來做這樣的事。

但現在來看,葉微舟對於這件事,並不太排斥。與此同時,葉微舟也已經猜到了一件事——安排由她來為田中涼介作工作指導的,多半就是她的父親葉慎行。

不過,葉慎行沒有說,葉微舟也並不打算問。有些事,沒有非得一說的必要。

一起坐着小汽車回家的路上,葉微舟向報童買了一份報紙。還在車子上時,她就已經開始讀了。

報紙上有關於日軍侵略的文章。去年,日軍侵佔了東北,東北海關也因軍事衝突而遭受了嚴重的危機,不少停在那裏的貨物都被日軍所侵佔。

文章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海關最應當採取的措施應當是保持中立。

如此,即便是在軍事行動中,海關依舊可以繼續工作,

“便可像過去那般,在洋人幫助之下,維持穩定之狀態。”葉微舟皺起了眉頭,不自主地開了口:“國難當頭,竟然認為穩定是最要緊的……”接着,她想起來,鍾岸的貨物和人貌似也被扣在東北海關了。

葉微舟哼了一聲,十分惡劣、低俗地道了一聲:“活該……”坐在她旁邊葉慎行轉頭看過來:“什麼活該?”做了一件小壞事的葉微舟臉不紅心不跳:“沒什麼。”頓了頓,她還是沒有忍住分享喜悅:“我有一個很不喜歡的人,他是做航運的。他的貨物被扣留在了東北,也許要得回來,但更大的可能是要不回來。”葉慎行默了片刻:“你似乎很高興。”葉微舟揚起嘴唇笑。

葉慎行嘆息:“你在國外時,你的母親便是這樣教你的么?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向來最不可取。”聞此,葉微舟也不辯解什麼,只向葉慎行扁了一下嘴,像是小姑娘似的擺出了一個委屈的小表情。

葉慎行也不好再繼續說教下去,只又嘆了一口氣。葉微舟則繼續讀報。

報上刊登的文章很不少,其中一則關於

“關稅政策與國內紡織業之關聯”的,吸引了葉微舟的所有注意。文章說的是去年最新訂立的關稅政策,以及這個新政策對國內紡織業的影響。

文章提到,去年訂立推行的新關稅政策,提高了許多產品貨物的稅率,但紡織業是個例外。

這是受了《中日關稅協定》的影響。這份協定代表了日本的利益。也正是由於新關稅政策的影響,來自日本的廉價紡織品充斥了中國市場,國內的紡織品沒有競爭優勢,倒閉、破產者不計其數。

“便是‘呂氏兄弟紡織廠’這樣幾十年的大廠,卻也貨物滯銷、危機四伏,更不論其他。真乃是末日將至也!”報紙上這樣寫。

剛才因為鍾岸而有的一些好心情煙消雲散,葉微舟的心裏莫名地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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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灘十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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