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想
安寺路街道已是繁華,海關華員俱樂部內更是十足熱鬧。人們高聲談話,談話的內容從日本侵略戰爭,到海關關稅政策,再到平日裏的生活、工作瑣事。
並肩走進俱樂部,趙天青四處打量尋找。終於,隔着一段距離,他見到了一心想要見的小姑娘。
呂湘着的一身稱體收腰旗袍,旗袍下擺剛過膝蓋,露出的兩條小腿很是細白,線條流暢且優美。此時,她正微垂着眼眸,心情似乎不大好。
她站在斯諾克桌球桌旁邊,正在與一個中年男子說話。這個中年男子,便是在上海稅務專門學校教關稅學的老許。
葉微舟開口問:“趙天青,我看到了許教習,旁邊那個小姑娘便是那位呂小姐么?”
趙天青應了一聲:“是。”
葉微舟點點頭:“她看上去很乖。”
談話之餘,兩個人都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打完了一桿球,將杆子放下,走到了呂湘身邊。他伸手在呂湘的頭頂上揉了一把,又向她說了一句什麼話。
呂湘原本很是委屈,眼眶都發紅了,可聽到他那句話,當即憋不住笑了。
葉微舟神色極複雜地瞥了一眼趙天青,在複雜之中,還帶了三分同情。
趙天青連忙道:“別誤會!那不是她的男友!更不是丈夫!我不是橫刀奪愛的那種人!那是她的哥哥!”
“哥哥?”
“是哥哥,名字是呂仕逸,”趙天青道,“如今的呂氏兄弟紡織廠便是他在照管。”
聽他提到呂氏兄弟紡織廠,葉微舟很輕地皺了一下眉頭。
此時,那邊的老許正巧轉開了身。他一眼便見了葉微舟。
老許當即喊了她一聲:“微舟!”
葉微舟看過去,露出禮貌的笑容:“許教習。”
老許邁開了大步朝她走來,邊走邊說:“聽說你畢業之後在江海關任職,做的是稅務員。可我來俱樂部好多回,這還是頭一次在這裏見到你……”
葉微舟誠實道:“我父親不太來俱樂部,我便也不經常會過來。”
“原來如此,”由於見到得意門生,老許激動得面泛紅光,“對了,微舟,今日我必須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她常常說,不曉得葉微舟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知能否有緣一見。”
葉微舟笑了:“必定是許教習謬讚了我。”
“我從不謬讚人,我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頓了頓,老許後知後覺地看到了旁邊的趙天青。
不過很明顯,老許對他的態度遠不如對待葉微舟:“你也來了?”
趙天青應了一聲:“來了。”
老許也不再多說什麼,又轉向了葉微舟:“走!我們過去。”
在老許朝着這邊過來時,呂湘也已看了過來。她看上去有點緊張。呂仕逸握着球杆,看了看葉微舟與趙天青,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大約已經明白了一些什麼。
等到葉微舟與趙天青走到他們的面前,呂仕逸率先在臉上露出了一個溫和隨和的笑容,向趙天青伸出手,與他握了握。
趙天青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旁邊眼角餘光瞥到這樣一個動作的葉微舟倒是有些明白了,她稍稍揚起些嘴角,心裏很替趙天青高興。
老許則負責介紹:“湘湘,這位就是我與你說過許多次的葉微舟。她那時候考試可都是班上的第一!”
呂湘看向葉微舟的目光里飽含敬佩之情。
老許繼續說:“過去湘湘很喜歡她的姑姑,微舟,你可是湘湘繼姑姑之後第二崇敬的人。縱然是我這個舅舅,也完全入不得這小丫頭的法眼。”
一邊的呂仕逸笑道:“舅舅,姑姑一年拿出這樣多的錢財捐助抗戰,也救助窮苦,妹妹都看在眼中,我們自然比不得。”
老許點着頭:“說的是,說的是。”
呂湘一直在悄悄地看葉微舟,聽到這裏,倒也很輕地開了口:“姑姑她懂得很多事,她很溫柔。”
呂仕逸忽然想到什麼,招呼着人過來:“去,為趙先生和葉小姐拿些吃得喝的來,今日由我來請客……”
聽着他們說的話,葉微舟的臉上始終掛着一個禮貌性的微笑,然而她的心卻不那麼平靜。
她的腦海里回放着之前與祖父葉效宗之間的對話,那個時候,她冷冰冰地、故意對祖父說,“呂家小姐也過世了”,“就在今年三月,得了肺病”,“報上說,呂氏兄弟紡織廠很快要倒閉了。他們經營不善”。
葉微舟很羞愧。
聊了一陣,呂家的下人進來向呂仕逸傳達老太太的意思,說是到了飯點,叫他們快些回家去。
呂仕逸起身安排,叫了車送趙天青與老許回去,又轉向葉微舟:“葉小姐,我們兩家很近,不如你與我們同行?”
葉微舟沒有拒絕。
按照呂仕逸的安排,葉微舟與呂湘一同坐在車輛後座。
小姑娘有些拘謹,全程都在偷偷地看葉微舟。葉微舟心裏未免一片柔軟,在車輛發動之後,輕聲問她:“比較喜歡哪一門課?”
呂湘有些難以置信般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回答:“是……關稅學。”
停頓了片刻,呂湘繼續說:“因為我希望我們國家的關稅可以由我們國家自己制定,而不是只能聽其他國家的話。”
葉微舟點點頭:“我們都這樣希望。”
呂湘垂着眼睛,半晌弱弱地憋出一句:“但是剛才舅舅告訴我,女子的能力十分有限。”
“他是擔心你,因為他是你舅舅,而現在時局不穩,很危險的,”葉微舟看着她,“要知道,過去許教習可不是這樣對我說的。”
呂湘抬眼望過來。
葉微舟往下說:“過去他常常對我們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僅僅是匹夫,女子也有責,女學生更有責。也許女子的能力的確有限,但貢獻這些微薄能力的人多了,也會有大動靜。是不是?”
呂湘的眼睛終於慢慢地明亮了起來。
抵達葉家門口,呂仕逸親自下車為葉微舟開門。
葉微舟下車之後,聽到他道了低緩的一聲:“多謝葉小姐。”
葉微舟愣了一下。
呂仕逸接著說:“在俱樂部時,舅舅說的話很打擊湘湘。即便我開玩笑逗她,她也沒有真正高興起來。但是葉小姐的話,很是不同。”
葉微舟自然地看向了車後座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姑娘。
呂仕逸也在看自家妹妹:“湘湘真的很佩服葉小姐。”
葉微舟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到底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呂湘感受到目光,抬頭看過來。她頂着一個燦爛的笑臉,向葉微舟揮了揮手。
葉微舟也跟着笑了笑,也揮了揮手。
一直到目送她進入葉家大門,呂仕逸才重新坐回車子裏。
呂湘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散,呂仕逸忍不住道:“真的這麼喜歡這位葉小姐么?”
呂湘點點頭。
由於主人家向來性格溫和,沒有架子,旁邊的司機不由打趣:“葉小姐與先生年紀差不多,當初先生真該娶了葉小姐。葉小姐多好!”
素來謙遜的呂仕逸卻在聽到這話之後,一下皺起了眉頭,厲聲斥道:“這種話,以後再不可以說。”
司機沒見過這個樣子的呂仕逸,嚇了一跳,忙閉上了嘴巴。
車子裏蔓延着死一般的沉寂,司機的手掌心出了一層汗水。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呂太太樣貌平凡,出身也平凡,卻與呂仕逸情深似海。呂仕逸平生最不喜歡人家議論他的妻子。
眼角餘光瞥見臉色愈發暗沉可怕的呂仕逸,司機想來,他的末日怕是已經到了……
此時,後車座的呂湘輕哼了一聲:“哥哥才配不上葉小姐呢。”
呂仕逸緊繃的表情一下舒緩開來,笑了。
旁邊的司機慢慢地鬆了一口氣。
呂湘則又道:“還不回去么?我肚子餓了。”
司機忙訕訕地笑,小心地把車子開回呂家院子。
呂仕逸開口:“在俱樂部不也吃了好些東西,怎麼又餓了?”
呂湘撇撇嘴:“當時有葉小姐在,我沒敢多吃……”
呂仕逸不由失笑。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由於老許打算要去新閘路見個朋友,便與趙天青同行。兩個人坐在車輛後頭,全程默然無言,氣氛尷尬無邊。
車輛先到了趙家。
趙天青面對老許怎麼都有些緊張,一到家,他手忙腳亂地就要下車,可這才剛走了兩步,猛地聽到身後響起了老許的聲音:“趙天青,站住。”
趙天青嚇了一跳,不得已停下腳步,有些緊張地回頭看過去,咽下一口唾沫,恭敬地喊了一聲:“許教習。”
老許神情肅然地盯了趙天青良久。
趙天青被他盯得渾身發軟,險些跪地討饒。終於,在他跪下去之前,老許清了清喉嚨,開口:“新家建得挺雄偉,回去吧。”
趙天青一怔,一時之間還沒能反應過來。
等他反應過來定睛看去時,只見到了車輛載着老許遠去的背影。
一進家門,趙天青剛換好鞋,便聽到趙藕荷招呼他:“還以為你今天不準備回來了,快洗洗手去吃晚飯……”
趙天青其實並不餓,他在俱樂部吃了好些。然而也許是因為見到了心儀的小姑娘,他的心情很是不錯,不打算反駁自家姐姐。
他乖乖地洗了手,上了餐桌。
梁平章坐在桌前讀報,戴着眼鏡,滿臉嚴肅。
趙天青多看了他幾眼,沒敢開口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的這位姐夫平日隨和,發起脾氣卻也嚇人得很。
倒是趙藕荷不害怕。端着最後一道老鴨湯上桌之後,她開口問梁平章:“這是怎麼了?今日回來之後見你心情就不大好,難不成海關又有大事?”
聞言,梁平章只是放下了報紙,抬手揉上眉心:“沒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先吃晚飯,等你想說了再開口。”一邊說,她一邊拿起梁平章的報紙,直接丟進了一邊紙簍。
趙天青的目光順着飄了過去,停了一會兒,很快又飄了回來。
他隱約像是在報紙上看到了“紡織”兩個字,沒怎麼細看。向來不喜歡讀書看報的趙天青聳了聳肩,專心吃他的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