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世上本無巧合
嚴謹對季曉鷗下了決心,一定要儘快把她搞上床,即使是對自己,他也不是喜歡食言的人,所以即刻就付諸行動。
目前最大的障礙,是季曉鷗對他的誤解。回想月前和KK在電梯裏的糾纏,嚴謹不得不承認,是挺容易讓人誤會的,怪不得季曉鷗。但他要解釋,總得把季曉鷗約出來,在一個氣氛情調都上佳的環境裏,以實際行動證明他嚴謹是個對女人感興趣的真正的男人,好讓季曉鷗徹底消除疑惑。但是如何把她約出來呢?這是個最大的難題。
嚴謹平日交往較多的,多是二十齣頭新出道的模特。他們那個圈兒里一起玩的,特別流行找模特做女友,原因是帶出去有面子,胳膊上挎個高妞兒,天生的衣裳架子,特別長臉。所以像季曉鷗這樣大學畢業幾年、二十七八歲的大齡熟女,究竟喜歡什麼,他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最後他非常不情願地撥通許志群警官的電話。
許警官正在辦公室吃早餐,夾着電話嗚嚕嗚嚕地說:“這有什麼難的?沒聽過一句話嗎?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若她心已滄桑,就帶她坐旋轉木馬。這可是追女人的寶典。”
“廢話!”嚴謹說,“這個老子還用你教?現在的問題是,她要是正好處在這兩種狀態的中間,又受過點兒教育,那該怎麼辦?”
許志群一邊吧唧吧唧嚼着煎餅果子,一隻眼睛還瞄着電腦的屏幕,恰好看到一條新聞,“京城白領熱捧,最經典、最偉大、最成功的音樂劇《貓》捲土重來。”
於是他說:“請她看音樂劇好了,這可是哥們兒泡妞的大殺器,一般不輕易傳人。”
嚴謹抓抓頭髮犯了難:“可我聽不懂啊!”
“沒關係,那舞台下面八成人都聽不懂,你甭說話,只要終場時眼含熱淚使勁兒拍巴掌就行了,誰敢說你聽不懂,那好辦,抽他!”
嚴謹豪氣干雲地一拍桌子:“行,就這麼辦!”
這天下午,季曉鷗接到一個電話。對方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字正腔圓,標準得像《新聞聯播》裏的張宏民。
“季小姐,您好!我們是新光天地客服部,恭喜您在我們商廈購物中了一等獎。”
季曉鷗撇撇嘴。好嘛,如今騙子的花樣越來越多了,連新光天地都出來了。她不出聲,等着對方表演。
“我們將按照您提供的郵寄地址,把獎品給您快遞過去。”
說到這裏對方停頓片刻,似乎在等待什麼,卻沒有等到他預期中驚喜交集的歡呼聲。
“季小姐?”
季曉鷗終於說話了:“我沒在新光買過東西。”
“哦?”對方似乎吃了一驚,然後半晌沒了聲音。顯然季曉鷗的反應在他的計劃之外。要知道新光天地是北京時尚女孩的聚集地,要說哪個女孩兒不知道新光天地,那簡直跟老北京人不知道天橋和前門一樣不可思議。
季曉鷗聽到電話中一陣嘰嘰喳喳咬耳朵的聲音,然後對方問:“季小姐,您是不是記錯了?我們商場明明有您的資料。您就沒在商場裏買過一件衣服一雙鞋?”
“沒有,我從來不在商場買衣服。”
季曉鷗並沒有說假話。她個高腿長,五官又立體,披個床單都比一般人顯得有型,別人看她把時款衣物穿得別具一格,以為皆出自大商場的名牌,很少有人知道這些衣服多數來自外貿小店和淘寶。所以她捏着電話幸災樂禍地笑,等待看對方如何收場。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嘰嘰喳喳的聲音,再開口對方的底氣不那麼足了,居然泄露出一點兒京腔京韻的味道:“那什麼,季小姐,您肯定是記錯了。這樣吧,獎品這就給您快遞過去,請您到時簽收一下,再見!”
季曉鷗急忙說:“哎哎哎,別呀,台詞您還沒說完呢,說吧,接下來是讓我提供銀行卡號還是身份證號……”
“啪”,電話慌慌張張地掛了。
季曉鷗撂下電話,一邊繼續客人的臉部按摩,一邊把這事當笑話講給她聽。
這位客人就是方妮婭,“似水流年”開業以來最忠誠的顧客。家住在附近一個高檔別墅區里,專職太太,平日無所事事,所以經常把季曉鷗的美容店當作殺時間的地方。
按說方妮婭這種類型的,並不是季曉鷗的目標顧客。季曉鷗想要爭取的顧客,是在附近工作生活的普通白領。但方妮婭出手大方,時間充裕,又比較天真輕信,特別經得起忽悠,因此就成了季曉鷗店裏最受歡迎的顧客。她從“似水流年”開業初期就跟着季曉鷗,一直沒有離開過。
方妮婭當下笑道:“把那傢伙的電話給我,回頭咱給他弄一小廣告貼到電線杆子上去,就說是包治百病的老軍醫。”
“對,”季曉鷗接口,“還可以在網上發個帖子,就說四環內兩居室,精裝修,家電全,月租八百急出手,把那電話留上。”
兩個居心叵測的傢伙對視片刻,想像一下那個倒霉騙子即將面臨的困境,都大笑起來。
季曉鷗把這事當一笑話,笑過了就忘了。沒想到第二天真的收到一份快遞。裏面一個喜氣洋洋的紅色信封,落款果真以龍飛鳳舞的筆跡寫着新光天地客服部,打開來是一張音樂劇《貓》的門票,還是三千六一張最貴的VIP。
季曉鷗馬上激動起來,她想也許自己記錯了,也許偶爾在新光天地買過東西辦過卡,可她忘了。她喜歡《回憶》這首歌,卻一直沒有機會完整觀看這部著名的經典音樂劇。雖說這幾年有了《貓》劇的中國巡演,但是不菲的票價讓她望而卻步。如今天上憑空掉下一張餡餅,還是特大號的,她怎麼能不興奮?
興奮的季曉鷗都忘了打個電話給新光天地商場以確認真假,她只顧着後悔了,後悔昨天通話時把人當作騙子,態度過於惡劣。
第一次看音樂劇,季曉鷗拿不準怎麼著裝。她問方妮婭,方妮婭說:“你得去買件九點的大禮服。”
季曉鷗說:“啊?”
方妮婭解釋:“你看,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定的。下午三四點的下午茶可以穿隨便點兒,從五點的雞尾酒會開始,時間越晚,對服裝的要求越高。九點晚宴的規格最高。親愛的,你需要的是一件九點的大禮服明白嗎?那種場合,尤其是前排的VIP區,女賓都打扮得殺氣騰騰的,恨不能把全家的珠寶都披掛在身上,你氣場稍微弱點兒就會被立斬馬下。”
季曉鷗明白了,她問:“一件大禮服要多少錢?”
方妮婭想一想:“能穿出門的,最低大概也要一萬多吧。”
“拉倒吧。”季曉鷗說,“我為你服務兩個小時才賺你五十塊錢。為兩小時的演出花一萬塊錢買件衣服,除非我瘋了!”
最後季曉鷗換上素色的襯衣長裙與平底靴,只比平時多添了一條金色的披肩和一頂鴨舌帽。相比周圍爭奇鬥豔的同性,的確單調,卻因身高腿長,反而有股別樣的瀟洒。從劇場過道中一路走過,也吸引了無數注目禮。直到落座,季曉鷗的心情都因小小的虛榮而無比愉快。但看到自己的鄰座時,她一下愣住了。
那笑嘻嘻一直盯着她看的傢伙,黑色西裝穿得周周正正,襯衣領子雪白乾凈,短短的頭髮用髮蠟整理得一根根豎在頭頂,眉毛濃密得似在臉上蓋出兩塊濃蔭,漂亮的古銅色皮膚,如揉進陽光的金色一般閃亮,像是一個一生都在度假的人。這不是嚴謹又是誰?
季曉鷗有些吃驚,因為從國家大劇院金碧輝煌的背景里看過去,他的形容幾乎是正派和*的,而且完全算得上眉目英俊,之前她可從未認真注意過嚴謹到底長什麼樣。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圓寸果然是檢驗帥哥的唯一標準,若誰能像嚴謹一樣,把頭髮理至緊貼頭皮三毫米的長度,還能維持帥哥的形象,那才是真正的帥哥。
唯一可惜的是,這位帥哥真正喜歡的,卻是男人。
實際上季曉鷗一進門,嚴謹就憑着二點零的視力鎖定了她。眼看着她風姿楚楚地漸漸走近,嚴謹頗有一點兒驚艷,眼神如同高壓電碰上鐵絲網,幾乎刺刺冒出火花。
面對驚訝的季曉鷗,他站起來,裝模作樣地欠欠身:“美麗的女士,這真是一個愉快的巧合!”
嚴謹的表情做得很到位,好像和季曉鷗的不期而遇帶給他莫大的驚喜。可惜聲音里的笑意出賣了他。
季曉鷗明白自己到底還是被人算計了。
她的直覺非常正確,電話里那音色優美的標準男聲,果真是個騙子是個托兒,果然美麗的東西都是不可靠不可信的。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她撩起披肩坦然坐下了。嚴謹雖然一點兒得人心處都沒有,可是大庭廣眾之下,諒他也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更何況,他喜歡同性,這一點尤其讓她放心。
斜眼看着嚴謹,季曉鷗以同樣風格懶洋洋回了一句:“親愛的先生,巧合往往是上帝匿名出現的方式。”
嚴謹卡殼了,只覺這句話相當玄妙,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不知道這句話的原創者,乃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兼無神論者——愛因斯坦。季曉鷗想以一個理科生的嚴謹提醒他,世上本無巧合,所有的起始都已經預兆未來的方向。無奈的是,嚴謹壓根兒無法理解她的婉轉。
雖然聽不懂,可嚴謹自有嚴謹的應對方式:他比一般人的臉皮都厚。他說:“咱說人話行嗎?咱不說鳥語成嗎?”
季曉鷗仰頭做一個“天哪”的表情,表示對牛彈琴當真是件令人絕望的事。接着她把臉轉開,去看前方的舞台,表情和姿態都在請他走開。
這個姿態其實相當傷人,但不管季曉鷗的表情有多麼傷人,都無法打擊到嚴謹的自信,因為他目標直接而堅定。他對自己說,這麼正點的妞兒可不多見,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把她儘快收編麾下。
季曉鷗感覺到嚴謹在看她。許多人說她有無懈可擊的側臉線條,從額頭到眉弓到鼻樑線條流暢,連嘴唇的輪廓都比正面柔和許多。她轉過臉,他的視線挪到別處去了;她轉回去,他的眼睛又回來了。
季曉鷗的後背涼涼出了一層薄汗,終於忍無可忍,側過臉問:“你看什麼?”
嚴謹在研究她的皮膚。
作為一個美容店店主,季曉鷗深知化妝品對皮膚的傷害,所以平時不怎麼化妝,出門前唯一需要動用的化妝品,只有一支睫毛膏。季曉鷗眼珠的顏色很深,所以她喜歡把睫毛刷得又長又翹,好把人的注意力統統牽引到她烏黑的心靈之窗上去,而忽視她足以媲美舒淇、姚晨以及茱莉亞?羅伯茨一樣的大嘴。
嚴謹望着她白凈的臉蛋走了神。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自然裸露的女人臉了,他在琢磨着,這麼乾淨的皮膚,摸上去的手感,肯定和堆了數層粉底的感覺不一樣。
聽到季曉鷗問他,嚴謹趕緊咳嗽一聲正襟危坐,並據實相告:“看你。”在季曉鷗豎起眉毛之前,他及時開始大規模的稱讚:“你知不知道啊,每次我見過你之後都會有種悲痛的感覺,因為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如果我沒有機會再一次見到你,那我可怎麼辦哪?”
季曉鷗上半邊臉皺起眉頭,以表示適當的矜持,下半邊臉卻脫離了大腦的指揮,自行決定微笑。女人聽到稱讚總是高興的,哪怕明知對方言不由衷,季曉鷗自然也未能免俗。
開場的鈴聲終於響起,大廳燈光暗了下來,又漸漸熄滅,清冷的月光從上方傾瀉而下,舞台上現出一個破舊斑駁的垃圾場,演員們陸續登場了。季曉鷗看得聚精會神,連披肩從膝蓋漸漸滑落到地上都沒有察覺。嚴謹覺得到時候了,便坦然把手搭上她肩膀。
季曉鷗被打擾,十分不耐煩地瞪他一眼,硬給撥拉下去,嚴謹鍥而不捨地再搭上去。他拿準了季曉鷗在乎面子,不會在這個地方給他難堪。
果然,季曉鷗對他怒目而視,剛要出聲抗議,嚴謹便把食指豎起來,大聲噓一聲。
面對鄰座側目而視的壓力,季曉鷗真的屈服了,面無表情地轉向舞台,不再管嚴謹那隻無恥的右手。嚴謹得意揚揚,自以為得計,他可不知道季曉鷗腦子裏在轉什麼念頭。
季曉鷗在想:我要不要再打他一巴掌?打他容易,打完了怎麼辦呢?站起來嬌斥一聲“臭流氓”,還是一言不發傲嬌地走人?可是自個兒要是走了,這三千六一張的VIP不就浪費了?要知道什麼都不是罪,浪費才是最大的原罪。
小炮仗一樣的季曉鷗,第一次不知怎麼辦才好。最終她自欺欺人地決定,把嚴謹那隻手當作椅子扶手一般對待,完全不理他。
演出自始至終都很精彩,尤其當小母貓格里澤貝*場,在膾炙人口的熟悉旋律中黯然追憶自己年輕美麗的幸福時光,聽得季曉鷗渾身過電似的一陣陣發麻,最後鼻頭泛酸真的落下淚來。正感動得一塌糊塗之際,她忽然從音樂的旋律中捕捉到一種異常的聲音:呼——嚕——呼——嚕,中間還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哨音,一聲長一聲短。
聽到這聲音的不是季曉鷗一個人,前座已經把腦袋扭過來,並且迅速準確地找到聲源。
是嚴謹。他仰着臉靠在椅子上,呼呼睡得正香。
前座厭惡的目光在嚴謹和季曉鷗之間來迴轉了兩趟,然後在嚴謹搭在季曉鷗椅背上的右臂處停留片刻,最後定格在季曉鷗臉上,鼻樑起皺上唇翹起,無聲地做了一個“素質真低”的表情。
季曉鷗被前座的表情打擊到,她想說我壓根兒不認識這個人,可對方根本不給她洗白的機會,迅速把臉轉回去,只留給她一個充滿鄙夷的後腦勺。
季曉鷗氣得要命,卻沒地方發作,用力推推嚴謹,嚴謹的右臂縮回去了,揉揉鼻子,沒醒,換個姿勢還接着睡。
最終嚴謹是被演出結束雷鳴一般的掌聲給驚醒的。他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忽然想起許志群的叮囑,一個打挺跳了起來,也跟着觀眾拚命鼓掌。
趁着掌聲的間隙,季曉鷗慢悠悠地問他:“您睡醒了?睡得可好?”
嚴謹臉皮再厚,這一刻到底從裏到外透出一點兒紅來。
出了劇場,嚴謹追在季曉鷗身後要請她吃飯。他以為需要鼓動唇舌好好蠱惑她一番,但出乎他的意料,季曉鷗居然點點頭。
嚴謹馬上建議:“咱們去萬達廣場吃法國菜吧?”
季曉鷗把腦袋使勁晃了晃,堅決不同意吃法餐,只肯就近去旁邊的必勝客。
嚴謹納悶:“為什麼?你想替我省錢嗎?哎喲妹妹,你真讓我感動!”
季曉鷗回答:“你願意做夢是你的權利,我不干涉。法國大餐我當然喜歡,但要看跟誰吃。”
嚴謹立刻虛心求教:“跟誰吃有區別嗎?”
“當然有。你數數,從開胃菜吃到咖啡,一共九道菜,平均每道菜間隔二十分鐘吧,就至少要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面對一個話不投機的人,大哥您覺得這是享受嗎?不是,這是受罪!”
“哦,”嚴謹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說,法國大餐只能和喜歡的人一起吃?”
“對,看來您的智商值還在正常線以上。”
“你能不能別這麼坦白?”
“那實在對不起您了,坦誠一向是我的優點。”
“我真不明白,”嚴謹假裝不解,“兩人要是互相喜歡,幹嗎非要在餐廳里浪費時間調情?直接回家上床不好嗎?”
季曉鷗臉紅,瞪他一眼正色道:“我警告你啊,你再怎麼著咱倆都是男女有別,別以為你只對男的感興趣就有了免死金牌,太過分了我一樣大耳刮子扇你。”
嚴謹一副滿腔真情被曲解的痛心樣,委屈地攤開雙手:“你瞧,真話總是不招人待見。上床嘛,男的女的只要本着正常的目的交往,總要走到這一步,有什麼不對?”
季曉鷗感覺方才想扇他耳光的激情又在手心裏復活了,如同點燃的*一樣噝噝作響。她忍了又忍,終於忍住氣轉身往回走。
嚴謹追上去,笑嘻嘻地看着她,如憋住一個樂子似的,“你哪兒去?”
“必勝客!”
“嗬,還沒想通?”
季曉鷗到底忍無可忍,站在路中間大喊一聲:“我——要——餓——死——了!你他媽的明白嗎?”
必勝客就必勝客吧,嚴謹不挑剔,吃什麼都行,只要能和美女多待一會兒,他沒有過多的奢求。季曉鷗中午又沒來得及吃飯,所以比薩一端上來,她就開始埋頭苦吃。嚴謹想找個機會解釋一下那天在酒店的誤會,都找不到合適的間隙。直到季曉鷗一個人消滅掉一個六寸的比薩,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嚴謹才能咳嗽一聲先做自我表白:“我未婚。”
季曉鷗心不在焉:“嗯。”
“有時候我不太溫柔,可我講道理,不亂髮脾氣。我這人壞,可是壞得誠實,我對女孩子百分之百誠實,好讓人對我有充分的警惕。”
季曉鷗抬起頭詫異地看着他:“我們是在參加《非誠勿擾》嗎?”
“嚴肅點兒,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兒。”
“OK,那麼我是在跟聯合國秘書長開會嗎?”
嚴謹為之氣結:“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怎麼不好好說話了?我一直都在好好說話呀!”
嚴謹決定不再和她糾纏,直入主題:“你能不能先聽我跟你說?上次在酒店,你不是看見我跟個男的嗎?”
“啊?是。”季曉鷗睜大眼睛,難道這就開始《藝術人生》的苦情告白了嗎?瞧見嚴謹神色鄭重,她扔下餐巾坐直身體,體內的八卦小宇宙應聲啟動開始程序。
“我跟你說,那不是真的,我們不是真的你明白吧?”
“哦,明白,明白。”季曉鷗雞啄米一樣點頭,一副特別理解的樣子,“你只是長夜漫漫寂寞難耐,所以想找個人找點兒安慰,你們屬於天亮了就說分手,沒有動真情也沒來真的,對吧?”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嚴謹差點兒被一口比薩活活噎死。
“你不用跟我解釋。真的,這種事只在乎當事人的感覺,你覺得好就好,對得起自己就行,至於別人怎麼想,你管他們呢。我知道,你們找個合適的……合適的朋友也不容易。”
嚴謹撂下刀叉,不吃了。他以為季曉鷗在調侃他,可看季曉鷗一臉真誠,特別推心置腹的模樣,又不大像。想了想,他問季曉鷗:“如果我真是那種人,你不害怕和我來往?”
“為什麼害怕你?你要不是那種人我才應該害怕對吧?你喜歡男的,我是個女的,正負陰陽兩不搭界,我怕你幹嗎?你應該怕我才對吧?”季曉鷗的長睫毛撲閃得極其誇張。
嚴謹捏着下巴,盯着季曉鷗研究很久,實在摸不清她說的話是真心還是演戲。最後他高深莫測地笑一笑,朝她鉤鉤手指:“來,我再告訴你件事。”
季曉鷗猶豫一下湊過去,不經意間湊得很近,近得嚴謹的嘴唇幾乎可以觸到她鬢角的絨發。髮根深郁的青色,愈發顯得耳後那塊皮膚白膩異常。
嚴謹用力咽口唾沫,也咽下自己的心猿意馬。他放低聲音說:“其實,我很早就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那時候你感覺特別痛苦特別迷茫是嗎?”
“對,特別痛苦,痛苦得死去活來。”
兩個人似乎都在一本正經地做戲,嚴謹更是繃緊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都過去了,就別多想了。”眼見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在自己眼前袒露昔日的傷痛,季曉鷗的母性和同情心被激發至泛濫,再看嚴謹就順眼許多,沒有方才那麼討厭了,連她從小接受的《聖經》教育下意識地都拋之腦後了,因此她的話顯得特別真心實意。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大家對這事兒的態度越來越寬鬆。你在北京街上看看,倆男人當街手拉手的也不是一對兒兩對兒,所以你不用強迫自己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比如……”她停下來,遲疑地望向嚴謹。
嚴謹咧咧嘴,做了個鼓勵她說下去的表情。
“你沒有必要為了迎合別人,強迫自己做出喜歡女人的樣子。你看,加拿大不是已經允許同性結婚了嗎?中國說不定也有那天,你要樂觀,更要耐心,對不對?”
“對對對對對!”嚴謹一臉嚴肅拚命點頭,感覺就這麼將錯就錯地交往下去也不錯,起碼季曉鷗不再排斥他,也不再迴避他了。
當晚嚴謹一直把季曉鷗送到家門口。望着她的背影他感覺十分愉快,因為這一次他成功地泡到了季曉鷗的手機號,泡的過程是這樣的:
嚴謹遞過自己的手機:“你能教教我怎麼把鈴聲調成來電振動嗎?我一直都弄不好。”
季曉鷗撇嘴:“真夠笨的哈!”然後接過,利索地找到聲音模式,一邊操作一邊教育嚴謹:“看到了沒,這樣……這樣……記住了嗎?”
嚴謹說:“挺簡單嘛。”拿着自己的手機問:“給我打個電話試試?我的號碼是13901××××××。”
季曉鷗毫不設防地用自己手機撥過去。嚴謹的手機立刻開始嗡嗡顫動,掐了通話,翻到她的號碼,輸入她的名字,保存,好了,齊活兒。
除了手機號碼的收穫,他還取得了季曉鷗的同情和諒解,且不說這份同情和諒解因何而來。至少下次約會具備了完全的可能性,也許從此之後他將開闢一條另類的泡妞秘訣。那就是:欲泡妞,先裝Gay。
因此當許志群追問當晚的戰況時,他說:“扮Gay才是泡妞的終極大殺器。她完全把你當成閨蜜知己,跟你掏心掏肺的,你對她動手動腳保證一點兒問題沒有。連吃飯都跟你搶着買單,好顯得比你更男人。我估計最後得了手上床,她還得自豪自己做了件倍兒有社會責任的事,她居然把一彎男弄直了。”
後來一個多月,嚴謹以平均兩天一個電話的頻率,鍥而不捨地邀請季曉鷗繼續見面,理由是上次必勝客季曉鷗結的賬,他吃了她一頓飯,總得回請一次。
嚴謹既如此盛情,季曉鷗覺得自己再找理由推脫就顯得特別矯情了。而“矯情”是北京姑娘最討厭的性情之一,簡直沒有之二。季曉鷗耐不過他的糾纏,也許是第六個電話,或者是第七個電話,終於答應跟他出去吃頓午飯。她只答應吃午飯,因為自認為午飯時間短,不用跟嚴謹浪費太長時間。她現在最缺的東西,就是時間。
午飯就午飯吧,嚴謹特別願意接受現實,反正吃了一頓還有下一頓。他最近正經事兒不多,多餘的時間正好用來泡季曉鷗。她跟他在附近吃了一頓午餐,然後每天中午十二點,只要沒有重要的飯局,嚴謹就把車準時停在“似水流年“門口。沒過一個星期,幾乎所有的顧客都知道了,季曉鷗有一個開路虎的男友,不僅有錢,而且痴情,最重要的是特別有男人味兒,絕對秒殺孫紅雷和胡軍。
方妮婭笑嘻嘻地跟她求證真偽,季曉鷗沒好氣:“你覺得死皮賴臉算男人味兒嗎?如果算的話,他認領第二就沒人敢認領第一。”
方妮婭耐不過八卦的心思,專門找一中午坐在店裏守株待兔,看清嚴謹的模樣后,她驚得嘴都合不攏了:“那不是咱上回在電梯裏碰上的,前門沒拉拉鏈那人嗎?”
“就是他。”
“他、他、他不是應該喜歡男人嗎?纏着你幹什麼?”
季曉鷗一撇嘴:“我怎麼知道他要幹什麼?”
“哎喲,難道他就是那傳說中男女通殺的雙棒兒?你看《藍宇》裏的悍東,不就是男的女的都可以嗎?”方妮婭顯出見多識廣的鎮定,躲在窗帘后對嚴謹品頭論足,“其實仔細看看,他長得還挺好,有點兒像胡軍,可眼睛比胡軍大多了。季曉鷗,要不你考慮考慮,收了他算了。將來就算爭風吃醋,小三兒也是男的,起碼對你的婚姻沒有任何威脅。”
她話沒說完,季曉鷗就走過來,刷一下拉上窗帘:“煩不煩啊?沒事兒回家去,別讓你們家老陳天天打電話跟我要人。”
方妮婭哈哈大笑:“真的,十男九Gay,他起碼已經出櫃了,總比裝直男騙婚的強。你考慮考慮,這事兒不吃虧。”
季曉鷗的回答,是把一張棉紙面膜用力拍在她臉上。
嚴謹在“似水流年”門外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兩個禮拜,季曉鷗實在扛不過他的耐心和厚臉皮,終於又和他出去吃了一頓晚飯。如此一來二去,她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發現自己真的和一個Gay成了朋友。這讓她在偶爾祈禱的時候,不自覺增添了一份誠惶誠恐,感覺自己受到魔鬼的誘惑,背叛了上帝。
與方妮婭再聊起此事,方妮婭卻對她說多好啊,如今最流行的就是找一個Gay做男閨蜜或藍顏知己。
季曉鷗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方妮婭說:“你想啊,這種人,他的感情和力氣一樣豐富,既能在電梯停電時幫你把箱子扛上樓,又能在你失意時以足夠的細膩和體貼讓你得到安慰;你可以放心地和他分享情緒和秘密,不用擔心他把你的私隱傳得人盡皆知;你也可以坦然地把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尋找安全感,卻不需要奉獻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作為交換的代價。”
季曉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是讓他履行男朋友的責任和義務,卻不給他男朋友的權利與權力。”
方妮婭說:“對啊對啊,這是多好的事啊!”
季曉鷗把方妮婭的話揣摩了很久,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什麼地方有問題。主要是她不覺得自己能從與嚴謹的相處中佔到什麼便宜——男人的寬厚包容他沒有,女人的體貼細心他也沒有啊!
除了和嚴謹的交往,每兩周去看一次那得了股骨壞死症的女人,也成了季曉鷗的一個新習慣。每次除了帶夠兩周所需的肉蔬水果,隔三岔五她還會帶一個鐘點工同去。積年的塵垢一旦清除,那個小小的房間,逐漸明亮乾淨起來。
季曉鷗心中存着一個疑問,每次重看那張少年的照片,她心中的疑問就會加深一層。但是她從來沒有開口問過那個女人。因為她想了又想,始終覺得不太可能,兩者之間的差別太大,像來自兩個世界,世間萬物總有相似,她寧願相信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一天中午,女人倚在床邊,季曉鷗削蘋果給她吃。女人嘴裏含着一片蘋果,忽然坐起身,動作快得嚇季曉鷗一跳:“我兒子回來了。”
季曉鷗還未說話,就見她哆哆嗦嗦去拿床頭的雙拐:“壞了壞了,這孩子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家裏什麼吃的也沒準備,我得到廚房看看去……”
季曉鷗趕緊攔着她:“您快躺下,我打個電話叫份外賣,不耽誤他吃飯。”
話說到這兒,就聽到外面門鎖咔咔轉動,女人來不及架上雙拐,扶着牆就要去應門,季曉鷗只好攙着她出了卧室。
門一開,一個男孩帶着室外的寒氣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等他換完鞋懶洋洋直起身叫了聲“媽”,兩人冷不丁打一照面,季曉鷗“哎”一聲,當場驚呆了。
這個一臉疲憊的男孩,居然就是她在地鐵上遇到的小師弟,湛羽。
湛羽看到季曉鷗,神色變得極其古怪,怔了一會兒,他居然轉身開門走掉了,全不顧腳下還穿着一雙室內穿的拖鞋。
他媽在後面追着喊:“小羽……”因動作太急,立刻蹲下咳喘成一團。
季曉鷗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湛羽,更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男孩子了——曾被她認作師弟,又一度被她當作騙子的漂亮男孩。
因為湛羽,季曉鷗認真檢討過自己待人是否過於輕信過於善良。她有湛羽學校的資料,按說一個電話打過去就能找到人,可是她沒這麼做,一直在等着,等着湛羽也許會來找她,解釋不辭而別的原因。但隨着時間一天天地推移,季曉鷗感覺到的只有失望。她不得不承認,也許自己真要重修帶眼識人這門課,至於兩千多塊錢的損失,只當是交了學費。可是這種情況下的重逢場面,還有湛羽的奇突反應,卻是季曉鷗萬萬沒有想到的。她將湛羽的母親安置在廳里的破沙發上,抓起大衣追了出去。
湛羽在前面跑得飛快,就算季曉鷗中學時最擅長的體育項目是一千五百米長跑,也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在湛羽不知想起什麼,忽然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背對着季曉鷗,雙手慢慢插進外套兜里。
因為慣性,季曉鷗一直衝到他跟前才停下腳步,扶着膝蓋大喘了半天總算調勻呼吸,氣呼呼地瞪着湛羽,她的臉漲得通紅:“你跑什麼?你跑了就能當作不認識我?”
湛羽的個頭和季曉鷗差不多高,迎着季曉鷗憤怒的目光,他平靜地回答:“我怕你把我當作騙子。”
季曉鷗又好氣又好笑,“你這麼一走了之我就不會把你當騙子了?什麼邏輯?”
“當時我沒那麼多錢。”他望着季曉鷗,說得無比坦然,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我還不起。”
“啊,沒錢你就從醫院跑路啊?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呢?”
“我不想讓人施捨。”
季曉鷗搖頭,表示無法理解他的思維方式,“那你情願讓人把你當騙子?”
湛羽垂下視線,盯着自己的腳尖。牛仔褲的底邊和那雙打着補丁的棉拖鞋,在剛才的奔跑中,都沾染上一層細細的黃土。
“我沒打算騙你。”他低着頭說,“護士那兒有你的電話,我課餘在中關村一家公司打工,拿到工資就能還你,”
季曉鷗不說話了。她側過臉,看着他烏黑額發下露出的眉、眼和嘴唇,鮮明美好的輪廓,白皙的膚色映着中午的太陽光,隱隱現出一層亮閃閃的細軟茸毛。
還是個孩子呢!她的心在這一瞬間變得出奇地柔軟,消除了原本就不多的戒備和怒氣,變得像頭頂的藍天一樣明朗起來。
曾有人在教堂接受洗禮時說,無論他往左看往右看還是往前看往後看,周圍的世界都讓他絕望,他只能向上看,於是他看到了上帝。這一刻季曉鷗卻想着:其實這個世界還是挺好的,普通人里還是善良的居多,即使逼上梁山也是暫時的,誰不想往好里走呢?
她再看一眼湛羽,依然感覺到幾分不可思議:他和他多病的母親以及那個一無所有的家,簡直像來自兩個不同的空間,要有什麼樣的機緣巧合,淤泥里才能長出這般雪白耀眼的蓮花?
“師姐,”湛羽的聲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咱倆的事兒你怎麼跟我媽說的?”
“啊?”季曉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怎麼找到我家的?學校給你的地址?”要到這時候,他的臉上才顯出一點兒緊張和恐懼的氣色。
季曉鷗終於明白他想說什麼了,他怕她把他欠錢失蹤的事情捅到學校去。言念至此,季曉鷗恨不能一指頭戳在他的腦門上:“哎呀,你想到哪兒去了?今兒就是個巧合,我怎麼知道會碰到你?”
“我以為……”
季曉鷗白他一眼:“你這小孩兒,心太重了,為那麼點兒錢,我至於嗎我?”
湛羽轉過頭笑笑,似如釋重負。可那種笑,單是看看就讓人覺得累,兩個嘴角被腮邊的肌肉生硬地拉扯着向上,一邊推出一條短短的弧形紋路。
二十齣頭的年紀,實在不該有這種疲倦的苦笑。季曉鷗費力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發覺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澀所包圍。
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極其不同,三月中的春風雖已失去冬日的凜冽,但依然挾帶着逼人的寒氣,捲起道邊的沙塵撲上人面。
季曉鷗拉嚴大衣的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絨圍巾體貼地傳遞出溫存的暖意。湛羽卻在風裏瑟縮了一下。季曉鷗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綸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頭,尤其顯得單薄。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圍巾,繞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抬手去拽圍巾,季曉鷗已經按住他的手:“讓你戴着就戴着,我最討厭別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流連片刻,終於抿嘴笑笑,輕輕抽回自己的手,將圍巾在脖子上打了個結。
季曉鷗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飯了嗎?”
湛羽搖搖頭。
路邊就有一家包子鋪,瞧着店面還算乾淨,季曉鷗硬拉着他進去,自作主張點了兩屜小籠包子,又另點一籠三鮮的,交代單獨打包。
包子熱氣騰騰地上桌,蒸騰的水汽和鮮美的香氣化解了空氣中最後一絲陌生和尷尬。
“湛羽,”她給他面前的醋碟里舀進一點兒辣椒,小心地問道,“你媽的病,拖了有多久了?”
湛羽送到嘴邊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開始的,到現在也快有十年了吧?”
“什麼原因造成的?”
“過量的激素。”
超量地連續使用激素,的確是骨壞死最主要的誘因。季曉鷗微皺起眉頭,“可是,用藥前醫生不跟病人和家屬交代後果嗎?沒有其他選擇嗎?”
湛羽搖頭:“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大量使用激素的風險,也沒有任何預防措施,我媽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淚腺乾涸,視力越來越差,全是過量激素造成的。可這些統統沒人告訴過我們。”
“哪家醫院這麼不負責任?為什麼不換個醫院,或者告他們去呀!”季曉鷗忍不住拍了桌子。
“師姐師姐,冷靜啊!”湛羽放下筷子,看着季曉鷗笑了笑,笑里卻充滿諷刺的意味,“您這話說的,跟晉惠帝一個邏輯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
“什麼意思?”
“能告早告了。你什麼時候見識過胳膊擰得過大腿呀?”
季曉鷗起了疑心:“到底什麼病?”
湛羽答非所問:“〇三年的時候,我媽在一家醫院做護工。”
季曉鷗望着眼前湯碗裏飄散的熱氣,睫毛漸漸沾染上一層霧氣,像被水浸濕的蝴蝶翅膀,變得沉重起來。〇三年,大量激素,醫院,肺部纖維化,這些詞語在她腦子裏逐漸連成一條線。
嘴裏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兩個字,“非……典?”
湛羽點點頭:“師姐,您真聰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後遺症?”季曉鷗感覺難以置信。
她還記得當時北京城內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費接受治療死裏逃生病癒出院的患者,面對媒體鏡頭時的慶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個時候最具有犧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現實怎麼會這樣?或許湛羽的母親只是個案?季曉鷗決定晚上回家問問父母。
分手的時候,季曉鷗將一飯盒包子交給湛羽,叮囑他帶回家給母親熱一熱作為午飯,又說他媽不容易,病人需要親人多陪伴,別光顧着學業忽略了自個兒唯一的媽媽,等將來後悔。
湛羽捧着飯盒一直沒有出聲,耐心聽她啰唆。等季曉鷗走出十幾米了,他在身後忽然叫了一聲:“姐——”
季曉鷗詫異地回頭。
湛羽說:“那錢……我一定會還你!”
季曉鷗走回來,笑笑說:“你就甭惦記那點兒錢了,回學校好好學習去。”
“我會還你的。”湛羽語氣堅定。
季曉鷗想了想:“要不這樣,你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店裏打工吧,一小時我算你……嗯……八十塊錢,什麼時候你攢夠了鐘點數,我們倆就兩清了。”
北京的鐘點工,一小時大概是二十元。季曉鷗給的時薪,快趕上寫字樓里的白領了。但湛羽顯然對勞動力的價格體系不很熟悉,對季曉鷗的提議,他欣然接受,笑着點點頭,露出一點兒白白的齒尖。
關於湛羽媽媽的狀況,季曉鷗自父母處得到的回答,卻不能讓她滿意。
季兆林說:“這個事情比較複雜。突發性的公共事件,又沒有人真正了解這個病的成因,事後很難去追究責任。而且病人的素質良莠不齊,不是人人都能講得通道理,那種情況下自然救命要緊,說太多不是添亂嗎?醫生有醫生的難處,政府有政府的難處,你們不懂。”
季曉鷗不解:“就算為了救命,患者總有知情的權利吧?在死裏逃生和生不如死之間,他們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吧?這是明顯的信息不對稱。好吧,也許您說得對,可是政府和社會總有義務有責任幫助他們渡過現在的難關吧?”
趙亞敏瞪起眼睛:“你成天除了瞎嘚嘚還懂什麼?你最近到底在幹什麼?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我跟你說多少遍了,少跟教會那幫老太太瞎混……”
得,又來了。季曉鷗自知不是母親的對手,嘆口氣落荒而逃,只得自己想辦法尋找答案。
然而網上搜尋來的資料和照片,更令季曉鷗觸目驚心。
當年讓人談之色變的四個字母,S-A-R-S,已經被人遺忘,幾乎遺忘得乾乾淨淨。可是卻有這樣一群人,依舊生活在SARS的陰影下。
大劑量激素治療之後,股骨頭壞死、肺部纖維化、精神抑鬱症,完全失去工作能力,無止境的治療和精神壓力,讓他們變成與世隔絕的“非典后”小圈子,媒體無法充分介入,社會救助力量無法接近。
最讓季曉鷗吃驚的,卻是一個患者患病前後的兩張對比照片。那張攝於千禧年的老照片,背景是北海公園的白塔,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湖藍色的無袖連衣裙,膚色白皙,雙頰豐潤,濃眉長睫,眼窩深深,頗有點兒像八十年代一個叫張力維的女演員。而那張患病後的照片,雖然其中的關鍵地方已經做了模糊處理,季曉鷗還是一眼就認出,照片中凌亂不堪的室內環境,就是湛羽的家;照片中那瘦弱枯槁的女人,就是湛羽的媽媽。她的名字,叫李美琴。
季曉鷗沒有想到,湛羽母親病前竟如此好看,更沒想到,疾病竟能如此輕易摧毀一個人的容貌和自尊。不過這也解釋了湛羽美貌的基因來自何處。
“那時候我以為非典是場噩夢,我想錯了,其實非典之後才是最難受的。”面對季曉鷗的疑問,李美琴麻木的臉上,終於露出悲戚的表情,“我還記得,拿到股骨壞死診斷書那天,醫生說,沒救了,這是醫學還沒有解決的難題,你就是去了美國也是這結果。你們家要是經濟實力不錯,花個幾十萬都不在乎的,就換進口關節,吃點兒進口葯,還能延長個幾年,要是一般家庭,勸你們甭花這冤枉錢,錢花了人受罪了,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就在醫院門口,小羽那時候剛上高一,那麼大一孩子了,就站在馬路牙子上哭,他說咱們沒錢吃藥更沒錢做手術,媽你要不在了我怎麼辦哪?我哭不出來,我想對啊,以後可怎麼辦呢?我要死了丟下這孩子一個人可怎麼辦呢?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真的疼他了,把他託付給誰呀?誰都沒有親媽貼心啊,一想起這個,我死都閉不上眼哪!”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尖利,拚命捶打着自己的雙腿:“可我現在就是在等死啊!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就是在等死啊!等死啊……”她驀然噤聲,鳥爪一樣瘦削的手指拚命搔抓着自己的胸口,嘴裏吃力地大口倒氣,眼看黑眼球已經翻了上去。
季曉鷗嚇壞了,趕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邊替她摩挲胸口,一邊顫聲叫:“阿姨阿姨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
李美琴好容易才順過一口氣,癱軟地靠在床頭上,有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汩汩流下來。
季曉鷗去衛生間找毛巾。瓷磚上倒是掛着兩條毛巾,季曉鷗摸了摸,滑溜溜地粘手。她站着愣了一小會兒,最後從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絲圍巾,用水浸濕了交給李美琴:“阿姨您擦擦臉。”
李美琴卻搖頭,用力推開季曉鷗的手,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淚。
季曉鷗不敢再造次,坐在床邊小心地發問:“我聽說,政府不是給報銷全部治療費用嗎?”
“那是指因公感染的,比如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我是護工,沒有簽勞動合同,不算。”
“那紅十字會的補助您能領到嗎?”
季曉鷗指的是北京政府委託紅十字會給後遺症患者發放的補助金,有工作單位的,每年可以領“生活補助”四千元;沒工作單位的,則是八千元“生活救助”。
“有,每年四千。”
季曉鷗奇怪:“您沒有工作,不應該是八千那種嗎?”
李美琴苦笑:“我雖然下崗,可算是有工作單位的人哪。”
是的,現實總是如此錯位,所以才令人絕望,季曉鷗咬咬下唇沒有出聲。
“合下來一個月三百塊錢,三百塊錢你說在北京能幹什麼呀小季?”
季曉鷗沒法回答。三百塊錢,大概是季曉鷗家一星期的買菜錢,或者她一件襯衣的價錢吧。
“加上低保,一個月七百多塊錢,能幹什麼呀小季?”李美琴轉過臉,看着她,固執地再重複一遍,“每個月光吃藥,還不敢吃貴的葯,都要六七百,這眼瞅着我越來越動不了,真的癱了,又請不起保姆,只能幹躺在床上等死。醫生讓做手術,可哪兒有錢做手術啊?”
季曉鷗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岔開話題,“您每月要吃的葯,能給我個單子嗎?”
看來李美琴也沒打算讓她回答,一個人自問自答:“我這輩子混成了這樣,不想孩子也像我一樣。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幸虧小羽爭氣,考上了大學,可他的學費、生活費,每年都要兩萬多,我不知道能從哪兒出。我想過把這房子賣了,可孩子不讓,說有助學貸款,說他自己能掙。我從來不敢問他,他是怎麼掙來的,我害怕問他……”
季曉鷗把手心按在李美琴的手背上。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觸李美琴的皮膚。季曉鷗也是普通人,在此之前,她對“非典”這兩個字也有本能的恐懼,每次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曾經的非典患者,她都下意識想後退一步遠遠避開。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明白,這個人群所面對的,不僅是肉體的痛苦,還有旁人的歧視與對未來的恐懼凝結而成的精神焦慮。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摧毀一個人的最大壓力。
“湛羽是個好孩子,他不會讓您失望的,一定不會。”季曉鷗語氣堅定,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李美琴。
要在一年後塵埃落定的時刻,季曉鷗回憶起這一天,她會發現就是這一天,她對這個名叫湛羽的男孩動了憐惜之心。
而女人一旦對另一個異性動了憐愛之情,無論他們的關係是情人、夫妻還是朋友,身為女性,便會在這段關係裏落盡下風,再也不可能客觀中立。
無論在世人眼裏,他是好還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