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意外的驚喜
回京之路意外地順暢,嚴謹到達建外SOHO樂樂上課的地方,還不到六點,鋼琴課尚未結束。
繞着SOHO現代城轉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停車位。看看時間還差二十分鐘,嚴謹索性把車泊到路邊,亮起四個緊急事故燈。
推開車門跳下駕駛座,他站在馬路牙子上跺跺腳,百無聊賴地給自己點起一根煙。打火機是他花一塊錢在路邊小商店買的。自從丟了那箇舊的“都彭”打火機,嚴謹買過幾個新的,可沒有用過超出兩個星期的,不是丟了就是被朋友給順走了。後來他就一直用這種一次性的,省得麻煩。
受傷的手包着紗布十分不便,一次性火機的性能設計得又不那麼人性化,他笨拙地努力半天才達到目的。再一抬頭,就看見前邊不遠處,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姑娘,正肩背一個碩大的登山包,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像是在等出租車。
嚴謹“哎喲”一聲,頗有些意外的驚喜。
這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開美容店的老闆娘,大嘴女孩季曉鷗。生日那天偶遇季曉鷗,嚴謹就對她的兩條長腿一見傾心,特意委託許志群打聽她的姓名和地址,然後委託鮮花店照着地址連送了十天花籃,並在最後一天奉上自己的名字和聯繫方式。
嚴謹追女孩子,一向奉行當年二戰時蘇軍的戰略進攻原則,即找准突破口,在決定性的階段最大限度地集中火力大規模轟炸。如果對方對他也有意思,往往一拍即合,手到擒來,若沒意思他立即實施戰略撤退。他最討厭那種喜歡搞欲拒還迎的女孩,既浪費他的時間又浪費他的感情。
按照以往的經驗,經過十天鮮花“*”的集中式轟炸,哪怕僅僅為了滿足一下好奇心,女孩子也應該很快回電話。但是這一次,他足足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任何消息。正要探究一下失敗的原因,就被迫撂下貨真價實的美人,轉去應付天津的“小美人”。可緣分終究是緣分,今天竟然在這裏碰上了!
嚴謹一時間心花怒放,將半截煙頭扔進果皮箱,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再拉拉外套,衝著季曉鷗叫了一聲:“季曉鷗——”
季曉鷗似乎聽見了,略微側過身子,轉向嚴謹的方向,好像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的變化,又把目光轉回來車的方向。
嚴謹想過去,可是怕違章停車被警察抄牌。心中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終於咬咬牙,鎖上車門朝她走過去。不料才一邁步,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就開始振動。
來電的當然還是妹妹嚴慎。她在電話那邊急得哇哇大叫:“哥,你到了沒有啊?”
“不是說好六點嗎?”
“就不能提前下課嗎?你快來吧,樂樂凍得清鼻涕都出來了!”
嚴謹回頭瞧瞧季曉鷗窈窕的身影,實在捨不得就此離開。他背轉身,捂着手機話筒小聲說了句北京人為約會遲到而常說的最現成的謊話:“我被堵在路上了,還得會兒才能到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靠譜哇?難得求你辦件事!”
“你就那麼笨哪?不能找家快餐店,先帶樂樂進去暖和會兒?好了好了嚴慎,你離更年期還遠着呢,怎麼快跟咱家老太太一樣啰唆了?我儘快過去行不行?”
就在嚴家兄妹電話里鬥嘴的時候,季曉鷗也被嚴謹的大嗓門兒吸引,正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座駕。她略微有點兒近視,為了愛美不肯戴有框眼鏡,也不肯委屈自己將就隱形眼鏡,寧可就那麼模糊着。此刻雖然天色已暗眼神變得越發吃力,但也看明白那是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將近兩米多的車寬,像節火車車廂停在路邊。
季曉鷗對車的型號並無研究,就像她從不在意衣服的品牌一樣,因此她並不知道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就是號稱SUV里勞斯萊斯的路虎探索系列,只是單純覺得在天天堵車的北京城裏開這種車實在太“二”了,既占車位又費汽油,除了比較拉風,真沒什麼別的好處。
但車主人的背影卻牢牢粘住她的視線。那人正背對着她接電話。一件卡其色的俄式軍裝麂皮外套,牛仔褲的褲腿塞在高幫陸戰靴里,和他的車子像是隸屬同一系列,二者站在一起,幾乎一樣的高度,同樣的挺拔利落,透射出的氣質簡直如出一轍。
季曉鷗當年也曾是為電視劇《士兵突擊》走火入魔的鐵杆粉絲,對一切帶有軍旅標誌的事物均有着超乎尋常的熱愛。那背影難免讓她浮想聯翩,讓她在心裏默默地揣測:假如對面這傢伙轉過身來,是像七連長多一點兒呢,還是更接近袁朗的神韻?
那邊嚴謹已經暫時穩住妹妹和外甥,掛了電話大踏步走過來。
“季曉鷗,真巧啊!”嚴謹把季曉鷗的名字叫得像小學同學一樣順溜,這是他泡妞常用的自來熟伎倆,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他漫不經心的魅力滲透其實已經開始。“哪兒去?我送你過去。”
但對季曉鷗而言,在大街上突然被一個陌生人熟稔準確地叫出名字,無論如何不是一聲尋常的寒暄。她先是被驚嚇,接着為對方坦然的態度所迷惑,開始搜腸刮肚尋找對方的資料。
可是就像遇到了硬盤壞簇,她心裏頭似乎模模糊糊有個影子,但無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皮膚曬得像黑巧克力一樣的男人。
“你是……”她在暮色里睜大了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
“不記得我了?”
“對不起。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嚴謹的自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但面對暫時的挫折他並沒有退縮,伸手在上衣兜里一通亂摸,總算找到一張漏網的名片遞了過去。
季曉鷗接過名片,藉著余留的天光,她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名片,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嚴……嚴謹?”
“對啊,情人節那天,哦,不是,情人節第二天,我們在酒店見過,還記得吧?”
季曉鷗收斂微笑,微微張開了嘴,無數碎片連成了線,電光火石間她想起那些美麗的玫瑰,也想起了酒店電梯裏的那次偶遇。
情人節的遭遇,實在讓季曉鷗記憶深刻,想忘都忘不掉。說到起因,是美容店裏一個名叫方妮婭的老顧客,情人節的夜晚丈夫卻在外地出差,無聊之中找到季曉鷗,說她有一個單身派對的請柬,讓季曉鷗跟她一起去,看看能否遇到適齡的單身“高富帥”。她這麼勸季曉鷗:“就算找不到可以做老公的男人,至少也能找着一個夠資格包養你的吧!”
“呸!”季曉鷗啐她一口說,“誰有資格包養我?等我有錢了還打算包養別人呢!”
話雖如此,她還是按照方妮婭的着裝要求打扮好,即上衣領子必須低至能露出“事業線”,裙子要高於膝蓋上十厘米,然後跟着方妮婭去了酒店。可惜那派對雖稱為單身派對,但大部分來賓都是打扮得光鮮艷麗的女性,偶有幾個男賓出現,要麼大腹便便年過不惑,要麼年輕殷勤得令人生疑。兩人感覺極其掃興,正打算撤退之際,卻發現回家已經成為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人節的夜晚,滿城大堵車,似乎北京城幾百萬輛機動車都選擇了在這個晚上出行。無奈之下,方妮婭出資開了個標準間,兩人索性在酒店睡了一夜,退房離開時便與嚴謹在電梯裏狹路相逢。
因為當時嚴謹一直擋在電梯門口,和他面對面站着的季曉鷗,並沒有看到另一個人的長相,但嚴謹和他曖昧的對話,卻聽得清清楚楚——情人節后的清晨,酒店電梯,兩個衣冠不整的男人,尤其是嚴謹,襯衣扣子只系了中間兩粒,鬍子沒有剃乾淨,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渾不懍,裡外都透着股邪氣,明顯不是一個多麼正經的人,可又不得不承認他邪得十分有范兒。還有最後付錢的那一幕,哎喲喲,讓人不想歪都不行。
事後季曉鷗和方妮婭討論了好久,最終兩人發出同樣的感慨:一方面電影電視裏充溢着白皙單薄的花樣美男,一方面她們喜歡過的硬派男明星接二連三地出櫃,而現實中像嚴謹那樣充滿男性氣質的男人,竟然也是櫃中人!
方妮婭說:“我的三觀整個兒被顛覆了!”
季曉鷗說:“我的三觀不僅是被顛覆,簡直被摧毀得渣兒都不剩了!”
相比方妮婭,季曉鷗的感觸另有一層原因。因為她想起了《聖經》裏關於索多瑪城的記載,那座被上帝毀滅的慾望橫流的罪惡之城。
從五六歲字都認不全的時候,季曉鷗就學着給奶奶朗讀《聖經》,上帝以烈火和硫黃摧毀索多瑪城的故事,她至今還記憶猶新。而索多瑪城被摧毀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那個耽溺男色而*的城市中,充滿了上帝所不能原諒的惡行——同性戀。
不管何時翻開《舊約全書》,那段文字都引人注目:“耶和華將硫黃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裏,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裏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那地方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
多年的教育令季曉鷗能夠平靜接受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不至於把同性戀視為變態,但自小關於《聖經》和基督教的耳濡目染,卻讓她無法以平常心接近這個人群。
突然想到索多瑪城的故事,季曉鷗戒心驟起,臉上堆起禮貌的笑容,身體卻下意識地挪開一步。
“哦,哦,那個什麼……你是……你……你好!”
電梯那一幕完全破壞了她所有的印象,如同路邊“禁止停車”的標誌,嚴謹的臉上已經被她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叉,上面寫着:危險勿近!
“想起來了吧?”嚴謹沒有察覺她語氣中的疏離,反而把她的慌亂誤解為羞澀,於是釋然地上前一步,拍拍她背上的大包:“這裏面裝了點兒什麼?看着挺沉的。”
季曉鷗退一步:“沒什麼。”
嚴謹毫無眼色地再向季曉鷗靠近一步:“把包卸了,我替你拿着。”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哎喲……”季曉鷗在避無可避之下,從馬路沿上一腳踏空,身體頓時失去平衡,趔趄着向旁邊栽了下去。
嚴謹的肢體反應總是快於他的思維,下意識地伸臂一摟,季曉鷗已經倒在他的臂彎里。他只覺得手掌下細細一捻纖腰,柔軟而充滿彈性,霎時溫香軟玉滿懷。
兩人臉離得極近,幾乎鼻尖對鼻尖,嘴唇對嘴唇,維持着一個怪異的姿勢,半天都沒有動一下,像DVD機被按下了暫停鍵。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嚴謹,面對一個悅目的異性,他的雄性本能立刻佔了上風,不假思索地噘起嘴唇,在那滑膩冰涼的香腮上輕輕啄了一下。其實他特別想吻上去的,是她玫瑰色的雙唇,但在肌膚相觸的最後一刻,他心虛地改了道,奔着腮幫子去了。
這時是晚上整六點,天已經長了,剛落山的太陽在路邊的槐樹梢頭留下最後一抹殘紅。
暮色中季曉鷗只看到一雙近在咫尺閃閃發光的眼睛,和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羞怒交加之下,滾滾紅潮一波波湧上她的臉頰。她忍無可忍地抬起手臂,“啪”一聲拍在那張沾沾自喜的臉上。
不疼,但聲音很大,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
季曉鷗長這麼大,現實中還是第一次真正摑人耳光,那聲脆響讓她完全失措,支棱着打人的右手,她一時間怔住了,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那隻手像是已經完全脫離她的控制,變成獨立於身體之外的生命。
嚴謹一腔熱血被這個巴掌打回了常溫,琢磨片刻他回過味來,訕訕地鬆手,也是又羞又惱,可他畢竟是個男人,再氣憤也不能和女人一般見識,總不能再一個巴掌打回去。
摸摸微熱的腮幫,他咬着牙笑了:“哎喲,真夠厲害的,怎麼著啊,下面您該上演什麼了?劉胡蘭同志堅貞不屈?要不要我再給您扛台鍘刀來應應景兒配配戲?”
其實季曉鷗感覺自己反應過激,頗有些抱歉,但此刻沒有任何台階可下,聽他說得完全不着調,只能把臉甩到一邊,狠狠吐出兩個字:“流氓!”
嚴謹沒想到,她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滑稽的兩個字。他沒有生氣,反而當場樂了。這女孩的反應總和他的預期不符,讓他覺得特別有趣,充滿了挑戰,方才那點兒惱怒頓時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所以他笑嘻嘻地答道:“啊,對,我就是一流氓,您眼神兒真好!”
季曉鷗狠狠白他一眼,往旁邊挪了挪,好離他遠一點兒。心中只恨平時滿街都是的空出租車,這會兒像遭遇了時空黑洞,集體失蹤。
嚴謹取出煙盒,摸出一根香煙,慢悠悠點着了,這才不緊不慢地接著說下去:“您知道吧,流氓最愛找兩種人,一種是長得特漂亮的姑娘,還有一種就是……就是您這樣的……這樣特別的……”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就是您這樣的,看背影迷倒千軍萬馬,猛回頭驚退百萬雄師。”但他及時改了口,怕把季曉鷗說急了再給他一耳光。他嘴閉上了,眼睛卻不肯老實,在她鼻子以下的區域別有用心地溜來溜去。
季曉鷗的臉頰再次湧上紅潮。這張微笑時還好,一旦大笑就原形畢露的嘴巴,一直是她生平最大的恨事,她最恨的就是被人說嘴大。不過論起鬥嘴皮子的功夫,作為一北京姑娘,季曉鷗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她冷笑一聲反唇相譏:“我要是您,一準兒躲在家裏少上大街溜達,您也不怕遇上警察,上來就給您貼張罰款條兒嗎?”
明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可是這詞兒裡外透着新鮮,嚴謹特別想知道下文,於是配合地問道:“為什麼呢?”
季曉鷗仰起臉,聲音像小梆子一樣輕快爽脆:“有種人,長得跟*似的,出門就擾亂社會秩序啊!”
嚴謹哈哈笑起來,笑得煙都差點兒落地,雖然他一邊笑一邊覺得自己極其犯賤。先被人摑一巴掌,然後被人罵流氓,接着再被擠對長得難看,可是他還覺得挺享受的,這不是犯賤是什麼?
季曉鷗卻是萬萬沒有料到,她竟在無意中成功做了一回烏鴉嘴。
兩個人只顧着唇槍舌劍,誰也沒有留意,一輛摩托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路邊,下來一個交警,頭盔拉得低低的,完全看不見臉。他對着嚴謹的車拍照、登記、抄牌,整套動作麻利得如行雲流水一般。等嚴謹察覺異動扭過脖子,一張《違法停車告知單》已經貼在他的窗玻璃上。
嚴謹頓時打了個寒戰。怕什麼來什麼,關閉發動機不過五六分鐘的時間,居然真的招來了交警。要知道今年剛過去倆月,他的駕照已被扣去六分了。
“哎哎哎,哥們兒,慢點兒您慢點兒,人在這兒呢。”他趕緊過去妄圖力挽狂瀾。
交警推推頭盔,警盔的陰影下,臉的下半部露了出來,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你的車?”
“是的是的。”
交警指着路邊的禁止停車標誌,問他:“這麼大一牌子,你沒看見?”
“這不是車出問題了,在等4S店拖車嘛,您摸摸看,發動機還是熱的呢!”嚴謹自知理虧,掛起一臉誠懇的笑容。
交警狐疑地打量他,果真摸摸引擎蓋,又看看他身後咬着嘴唇忍笑的季曉鷗,顯然不相信他的說辭,聲音還是很嚴厲:“那也不能明知故犯!能看看你的駕照嗎?”
“交警同志,我一沒闖紅燈,二沒違章併線。”
“我說你違章了嗎?駕照!”
“我也沒有醉駕啊同志。”
“駕照!”
嚴謹露出一臉苦相,“您知道俺們那旮旯啊,是革命老區啊,生活苦哇,沒錢哪……現在掙點兒錢多不容易啊!物價飛漲,油價也飛漲,房價更是漲得離譜,您這樣對待革命群眾,忍心嗎?是在貫徹執行黨的和諧社會政策嗎?”
季曉鷗哧哧笑出聲,覺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沒有頒給他真是可惜。
交警卻是個不識趣的,不但沒有笑,反而拉長臉:“你是把駕照交出來呢,還是想讓我把車拖走?”
嚴謹牙疼似的皺皺眉,微笑消失了。
這個小交警說話太過生硬,令他感覺十分不爽,他沒有出示自己的證件,而是問那個交警:“好像你們交管局政委才對市民承諾過,交警執勤時行為不規範,可以直接打他的熱線電話投訴是吧?”
小交警被問得愣了一下,一時也摸不清他的來頭,斜起眼睛口氣強硬地反問:“我怎麼不規範了?”
“行為規範第二章第六條,對機動車駕駛人進行檢查時,要做什麼來着,說什麼來着?”
交警很快意識到自己今天遇到了一個刺兒頭,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失誤。
都說北京的交警基本上是全國態度最好的交警。因為帝都的馬路上飛跑着500萬輛機動車,誰能知道每輛車主人身後的背景究竟是什麼?就算沒有背景,被較真兒的司機投訴到122,多少也會影響到交警個人的績效。
這位交警顯然也是個狠角色,就見他臉上露出忍辱負重的表情,抬手對着嚴謹敬一個相當標準的禮:“您好!請出示您的駕駛證和行駛證。”
這就是規定中的第一個敬禮和標準用語。
第二個敬禮是這樣的:“您違章停車的行為違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三條規定,現依法對您處以二百元的罰款,請於十五日內到告知單上載明的罰款代收機構繳納罰款。如有異議,請於三個月內到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嚴謹攏起手臂,笑眯眯地接腔:“哎哥們兒,您這程序不對啊,除了去法院,我還可以六十日內申請行政複議對吧?您明顯書沒背好,學習的時候犯困偷懶了吧?”
交警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卻講不出話來。因為嚴謹說得確實沒錯,他的確漏了這一條。
其實,嚴謹想挑戰交警的疏漏之處,還有其他的細節可以補充。比如違章停車的罰款數額,規定從二十元到二百元不等,他人未離開,因此針對罰款的砍價幅度相當大。但瞥見季曉鷗站在旁邊笑得幸災樂禍,大嘴旁邊擠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心裏無端便愉快起來,非常大度地一揮手:“算了,我是最遵紀守法的好市民,認罰!不過您得記住嘍,那是我大人大量,不跟您計較,原諒您惡劣的執法態度……”
交警氣得臉色鐵青,但硬生生忍住怒氣敬了第三個禮:“感謝您的理解,請您儘快開車離開,不要妨礙交通,謝謝合作,再見!”
他說了再見就想離開,嚴謹卻沒打算結束,指着街對面一輛掛着武警牌照的奧迪車問:“那車也違章吧,您怎麼不罰它呀?”
交警回答:“人家在執行任務。”
“您怎麼知道它在執行任務?”
交警上下打量了嚴謹幾眼,挑起下巴一字一字地道:“這是國家機密,沒有必要告訴你!”
嚴謹被噎住,伶牙俐齒在這一句“國家機密”之下完全失卻用武之地。
交警總算報卻一箭之仇,出了口惡氣,轉身得意地邁着四方步跨上摩托。
季曉鷗在一旁早笑得岔了氣,戒心不自覺鬆弛,幾乎忘了方才和嚴謹的鬥嘴。兩人之間的敵對氣氛,因為這個交警的加入,莫名其妙地變得和諧起來。所以嚴謹再邀請季曉鷗上車的時候,她猶豫了一會兒,眼看着短時間內等到空出租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就解下登山包坐進了副駕駛座。
反正一樣搭順風車,上嚴謹的車可能安全性更高一些。
因為他喜歡的,並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嚴謹當然看不到季曉鷗心裏的小九九。身邊女孩頭髮身體飄散出的香氣,讓他的心口彷彿有隻小貓的爪子在輕輕抓撓,撓得他的心情像酒至微醺,飄飄然舒服到無以復加,連左手的傷痛都忽略了。
他一邊換擋起步一邊問季曉鷗:“去哪兒?”
“後現代城。”
“嗯?”引擎的聲音戛然而止,嚴謹側過臉,“你耍我啊?”
季曉鷗抱着包坐直身體,簡直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嚴謹兩道濃眉誇張地擠在一處,“現代城,這裏不就是現代城嗎?”
季曉鷗這才明白過來,她似笑非笑地瞟着他,拖長聲音道:“喲,敢情你們家后媽和媽是一樣的啊?”
嚴謹在短暫的迷糊之後突然醒悟,自己一時走神,又在季曉鷗面前露了怯。季曉鷗要去的地方,是百子灣路附近的後現代城,而這裏,是建外大街上的SOHO現代城。
他不自覺皺起眉頭。因為他發現自己只要一碰到季曉鷗,就像遇到剋星,腦筋都轉不過來了,好比上次那個010的典故一樣。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從建外大街到後現代城,不堵車的時候,也就十分鐘的車程。季曉鷗從大衣兜里取出一張手繪地圖,指着上面一處地方告訴嚴謹,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從地圖上看,季曉鷗的目的地與後現代城相當接近。但嚴謹按照地圖的指示,拐來拐去繞行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在距離後現代城南面很遠的地方,找到她的目標。
車窗外的景色,讓嚴謹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這是一棟磚混結構的七層舊樓,一看就是八十年代早期的產物,經歷過二十多年的風雨洗刷,無論是樓身或窗扇,都呈現出一派斑駁破敗之相。孤零零矗立在一片荒蕪的空地上,在附近高大建築群的掩映下,顯得格外突兀。舊樓左手邊,是條狹窄的衚衕,兩側破舊不堪的平房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窗戶低矮逼仄,透出的燈光似路邊污水一般渾濁昏黃。
街邊倒很熱鬧,雜貨店、小飯館、美髮店、租書鋪,還有賣烤白薯、臭豆腐的攤子應有盡有,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隨風入耳的是各種各樣的外地方言。
嚴謹仔仔細細瞧了半天,滿臉迷惑地回過頭問:“這是北京嗎?怎麼瞧着像到了外地縣城?這麼晚了你一個人來這兒做什麼?”
也難怪嚴謹驚詫,怪只怪“南北差異”在北京人心目中根深蒂固,過了長安街彷彿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嚴謹雖然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可平日真正涉足南二環以外,並且像今天一樣深入居民區的機會,簡直屈指可數。
而位於東南三環外的百子灣區域,曾是北京傳統的東郊廠區和宿舍區,自從2001年泛CBD區的規劃出台之後,絕大部分老國營廠從此地撤離。此刻放眼望去,除了一片片流光溢彩的新興現代社區,就是建設中的工地、黑暗之中的廢棄廠房,以及塵土飛揚的坑窪道路。他怎麼看也無法把眼前的荒涼景象,和他心目中疏朗大氣的北京城聯繫起來。
季曉鷗卻像沒有聽懂嚴謹的問話,只是從錢包里取出三張十元的鈔票,放在駕駛台上,說聲“謝謝”,就要推門下車。
自己的妹妹和外甥還在咖啡館裏眼巴巴地盼着自己,如此大的犧牲只為藉機一近佳人芳澤,嚴謹哪肯就這麼輕易放她離開?眼疾手快下了中控鎖,他攔住季曉鷗:“你什麼意思,寒磣我呢?”
季曉鷗看着他,眼神像大白兔一樣純潔而無辜,語氣誠懇認真:“我幹嗎要寒磣你,我該謝你呀!哦,你覺得三十塊錢少了點兒是吧?可我要是打出租車,按公里數只會少不能多啊!能便宜點兒嗎師傅?”
這番話卻讓嚴謹居高臨下瞪着她,暗地裏磨着牙,恨不能在眼前白嫩嫩的腮幫上咬上一口。
從季曉鷗的眼中看過去,他那惡狠狠的表情不是不像一隻大灰狼,可惜腦袋上面搖晃着兩隻兔耳朵,便成了色厲內荏的標誌。
嚴謹當然不會知道,經過上次電梯裏的一場糾纏,在季曉鷗眼裏他已經脫不開“兔兒爺”的嫌疑,頭頂兩隻若隱若現的兔耳朵,簡直就像用專業氬弧焊機高溫焊接出來一般的嚴絲合縫。季曉鷗只是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又是如何搞到她的小店地址,更無法確認今天的邂逅究竟是刻意的結果,或者僅僅是個巧合?
兩人對視片刻,季曉鷗往後瑟縮一下,像是被嚇到了,神色愈加楚楚可憐:“師傅您別生氣,要不,我再添五塊錢?”
嚴謹被這個表情徹底打敗了,伏在方向盤上開始大笑。
季曉鷗沒笑,以前從未和嚴謹這種人打過交道,她多少還是有點兒緊張,不知道對付普通男人那套伎倆,用在Gay身上是否同樣有效。
她抱緊背包,開始上下摸索門鎖的位置。
嚴謹好容易笑完,抹把臉,立刻換上一副端正嚴肅的面孔,他問季曉鷗:“妹妹,你覺得哥長得像壞人嗎?”
季曉鷗不假思索地回答:“像啊,怎麼了?”
嚴謹噎了一下:“……那你覺得哥是壞人嗎?”
季曉鷗搖搖頭:“不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嚴謹再次瞪着她:“北京姑娘說話都跟你一樣不招人待見嗎?”
季曉鷗笑了:“那得看對誰。”
嚴謹徹底放棄了和她鬥嘴的企圖,直截了當提要求:“給我留個手機號怎麼樣?有時間一起出來吃頓飯。”
季曉鷗終於打開車門鎖,她一邊推門一邊回答:“對不起,我沒手機。”
“那打你店裏電話你介意嗎?”
季曉鷗一條腿已經邁了出去,聞言又收回來坐好。她當然介意,非常介意,她不想和一個性向不明者交往,可這人明顯已經掌握了不少她的信息,她得把這事兒小心地畫上一個句號。
斟酌半天,季曉鷗開了口:“那個什麼……我覺得……我覺得,和別人不同沒什麼,真的……那不是你的錯,只不過你和別人不太一樣,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那個……咳……我是說……”
嚴謹的眉毛又習慣性地皺在一起,在眉心糾結成一個“川”字,好像二郎神的第三隻眼睛。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說,我說啊……同性戀……”季曉鷗咬咬牙,終於吐出那個難以啟齒的詞,接下來就順理成章,言辭逐漸流利,“你只不過碰巧喜歡的是同性,這沒什麼,不是你的錯……可是我不行,不能接受同性戀,因為上帝反對,哦,雖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家裏有人是,您明白嗎?請原諒,以後別再騷擾我,謝謝你,哦,也謝謝你的花!”
她跳下車跑了。背後64公升的登山包足有半人高,她卻不覺得沉重,步子飛快,像要躲避身後的瘟疫。
嚴謹目瞪口呆愣在那兒,好半天才把她的話理出個頭緒。
他居然變成了同性戀!
原地憋了許久,憋出他一句話:“同性戀,媽的老子就是同性戀,因為……因為我想×你大爺!”
他開車往回走,滿腔怒火也不知該向誰發泄。
季曉鷗對他的誤會,顯然還是生日那天惡作劇的後遺症。他心裏邊幾乎把始作俑者許志群警官的全家女性問候了一個遍。
嚴謹越想越窩火,最後在方向盤上砸了一拳,狠狠發誓道:“行,死丫頭,看我哪天把你放倒到床上,好好教訓你一頓,讓你知道究竟什麼是同性戀!”
前面說過,嚴謹追女孩子一向喜歡狂轟濫炸的方式,至於他如何仿效當年的上甘嶺戰役,將190萬發炮彈狂風暴雨一樣砸在彈丸之地,以期實現他的誓言,這且是后話。
只說季曉鷗甩開嚴謹,向路人打聽之後,確認地址無誤,這才小心翼翼摸進那座七層舊樓的西單元。
這是一家工廠的宿舍樓,每單元六戶人家,沒有電梯,樓道里也沒有路燈,黑乎乎一片,唯一的照明是每處樓梯拐角,一扇細長的窗戶透過街燈微弱的光亮。
季曉鷗藉著這點微光,磕磕絆絆繞過樓道里無數的雜物,氣喘吁吁爬到了頂層七樓,敲響了其中一戶的房門。
門縫下面瀉出窄窄一線燈光,門內卻無人回應。過了很久,門突然開了,屋內的燈光豁然傾瀉而出,讓身處黑暗中的季曉鷗頗不習慣,閉上眼睛才能適應突然到來的光明。
門內站着一個架着雙拐的女人,頭髮散亂,逆着光線顯出瘦弱的輪廓。
“您好,趙姨托我來的。”季曉鷗說。
女人點點頭,架着拐在前面帶路。她的雙腿自髖部起似全無力氣,幾乎是拖在地面行走。季曉鷗看着她慢慢挪到床邊,將雙拐倚在床頭,慢慢坐下,又捂着胸口喘息半天,這才抬起頭,有氣無力地笑笑:“這麼晚了,還要麻煩你過來。”
來到室內略為明亮的光線下,女人憔悴枯乾的容顏令人吃驚,她的脊背已經佝僂,兩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聳起,鬢髮花白,完全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再交談幾句,細心的季曉鷗發現,她說話時會向對方稍稍側過頭,視線漂移不定,似乎視力也有問題。
季曉鷗偷眼打量一下四周,極其袖珍的一室一廳,加上廚房衛生間大概也就二十平米的使用面積。腳下的白色地磚早已碎裂多處,牆壁舊得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寥寥幾件傢具,質地顏色一看就是由不同年代的舊傢具拼湊起來的,除了卧室一台小電視,屋內基本上看不到其他電器。因為通風不好,室內瀰漫著一股散不盡的難聞味道,那是家中有久病之人才會產生的氣味。
季曉鷗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周圍簡陋鄙舊的家居陳設,還是超出了她的生活經驗,讓她感覺觸目驚心。
她來這裏,是受奶奶生前的一名教友所託,看望一名生病的老姐妹。這位教友趙姨因為突然中風半身不遂,才找到季曉鷗替代。
趙姨告訴季曉鷗,這位老姐妹和她曾同在一家工廠工作,因為單位效益不好,同一年失業下崗。原來還能靠四處打零工賺取一點兒補貼,幾年前卻不幸生了重病,完全失去勞動能力,如今只能靠每月四百多的低保維持最低的生活水準。
季曉鷗背包里裝的,就是教友們自發捐助的舊衣物、舊床單、舊毛巾……當她把這些七八成新的東西用力填進背包時,心中十分不以為然,覺得太寒磣了,換了她絕對拿不出手。此刻才知道,即使寒磣,這些舊物也是這個家庭急需的生活必備品。
她把東西一樣樣掏出來,女人坐在床邊,看着她,臉上一直掛着一個微笑。但這個微笑,僅僅是個微笑而已,許久不見臉上的表情肌有任何改變,讓人只覺詭異,看不出任何歡愉的痕迹。季曉鷗一時間幾乎忘記了禮貌,獃獃盯着那張被歲月和疾病摧殘過的臉,心裏一陣陣酸楚。
女人並未察覺到她的注視,將床邊一個小搪瓷盆挪到她面前:“閨女,你吃吧。”
搪瓷盆原來大概是白色的,現在如同許久不洗的毛巾,變成一種曖昧不潔的黃色,盆邊膩着一圈污漬。盆中有蘋果、梨,還有橘子,但沒有一個保留着完整形狀,或多或少都被刀削去一部分。
季曉鷗對着那堆奇形怪狀的東西愕然半晌,終於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農貿市場每天下午當作垃圾處理的爛水果,一塊錢一大膠袋。
出於禮貌她小心拈起一瓣橘子,放在手心裏攥着,卻無法克服心理障礙放進嘴裏去。季曉鷗想起家中餐桌上的水晶果盤,上面堆放着整盤紫紅大櫻桃——那是父親的病人送的,一百二一公斤的進口車厘子。
坐在回程的公交車上,季曉鷗忍不住落了淚。受奶奶的影響,她自小養成樂善好施的性子,尤其見不得別人受苦。平日讀過再多介紹低收入人群生活狀況的報道,都抵不上此番親身經歷帶來的心理衝擊。
她想打聽更多的細節,趙姨在電話里嘆息一聲:“那場病啊,實在是造孽,病好了,可是後遺症厲害啊,叫什麼骨壞死來着?”
季曉鷗的父母都是醫生,基本的醫學常識她還有,回憶一下女人的癥狀,她試探地問:“股骨壞死?”
“對對,就是這個詞兒。”
“不能做手術嗎?”
“唉……哪兒來的錢啊閨女?我們這些提前退休的,還不到拿退休金的年紀,也沒人給交三險一金,有病只能死扛了。大伙兒生活都不寬裕,能幫到她的地方,也不多。”
季曉鷗沉默片刻,輕聲問了另一個問題:“她沒有家人嗎?”。
“離婚很久了。”趙姨說,“只有兒子跟着她,還在上學,大學生,正是花錢的時候。”
那天晚上季曉鷗沒有睡好,眼前揮之不去的,一直是那個女人近似麻木的微笑。說起來股骨壞死在現代醫學裏也算是疑難病症之一,骨壞死造成的傷害不可逆轉。晚期患者只能依靠拐杖和輪椅活動,失去生命活力的股骨則會像脆弱的石膏一樣持續塌陷,直到患者死去。那種麻木,也許就是對生命無常的屈服。
季曉鷗無法想像一個孤獨的骨壞死患者,明知生命在一天天走向最後的結局,該如何度過她剩餘的時光?是否每天都倚在床頭,沒有表情,沒有希望,靜靜等待黑暗吞沒房間裏最後一絲光亮?
輾轉很久,最後她爬起來,在自己的博客里寫下今天的見聞。季曉鷗的博客名叫“無處告別”,這個博客專欄她已經開了三年多,因為文字輕俏活潑,粉絲眾多,在網上很有點兒名氣。
她平日鍵盤寫字很快,今天的博文卻更新得異常艱澀。幾千字的正文花去她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在博文的最後,她字斟句酌輸入一段文字。
我一直以為上帝知道一切事實,但現實卻是祂不知道這樣描述的事實。我從沒有像今天一樣,渴望生活在一個人人都有生存保障的地方,沒有對飢餓的恐懼,沒有無錢治療疾病的無奈,擦肩而過的每一個路人,心中都有足夠的安全感,臉上擁有發自內心的從容與微笑。
後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不管再做什麼,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季曉鷗總會想起那個女人,想起她臉上那個苦澀的笑容。甚至在午夜夢回的瞬間,那縷苦澀都緊緊纏繞着她,揮之不去。
季曉鷗知道這是自己最大的弱點,從小被長輩保護得太好,以致她的心臟過於柔軟敏感,只能接受陽光正面的童話和假象,卻經不得一點兒真相和現實的衝擊。幾年前她曾嘗試過每周去民間收養棄嬰的機構做義工,但面對生命中悲慘殘酷的一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嚴重不足,只做了半年便有了憂鬱症的先兆,只好無奈退出了。此事一直是她心中抹不掉的愧疚,每次想起那些童真的小臉,她都覺得應該再做些什麼事,才能彌補自己半路逃脫的遺憾。
趁着一個預約客人比較少的上午,季曉鷗先去商場買了一床蠶絲被和其他生活用品,憑着記憶又摸回那晚去過的地方。
她沒有提前打招呼,女人來給她開門的時候,臉上明顯有吃驚的痕迹,隨後換上感激的微笑。不過這一次,或許是在白日的光線里看得清楚,那麻木的笑容背後,若隱若現的分明是隱藏的絕望。
女人的話不多,因為她每說出一個長句子,都要按着胸口氣喘很久。不過摩挲着那床嶄新的蠶絲被,她乾枯的眼睛彷彿一下亮起來,一口氣說了一堆話:“兒子從學校回來,一直說要床新被子,原先給他絮的那床太厚了,小孩兒火力壯,學校的暖氣也太熱,我正愁着呢,這下好了,閨女,謝謝你!”
提起兒子,她明顯興奮起來,蠟黃的臉奇迹般染上一層光暈,晦暗的氣色去除大半。季曉鷗的目光掃過床上那張棉絮板結、充滿污跡的舊棉被,一時沒有作聲,只在心裏暗暗鄙視了一下,二十歲的大小夥子了,不為家裏分憂,反而張嘴要東西,分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女人沒有留意到她表情中的細微變化,而是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塑料鏡框,舉到她眼前:“你看,這是我兒子。”
那是一張單人的彩照,照片中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白襯衣藍褲子,站在一片花圃前,人離鏡頭有點兒遠,眉目看得不是那麼清楚,卻能給人清新的感覺,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
女人說:“我這輩子,命特別背,上山下鄉、下崗,什麼倒霉事兒都趕上了……”
季曉鷗耳朵里聽着她在說話,可眼望着照片完全走神了。她覺得那少年的眉眼有些熟悉,驀然想起一個人,但又不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