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不離不棄跟着我 上
進入四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蟄伏一冬的人們被陽光誘惑,戶外活動增多,“似水流年”終於熬過幾個月的淡季,生意熱乎起來,從店裏的美容師,到經常出入美容店的顧客,都已經習慣了每天趴在店門口的路虎。但有一天,每個人都覺得今天似乎少了點兒什麼。仔細一琢磨,原來那輛黑色的路虎,還有那個愛穿白襯衣的男人,都缺席了。
嚴謹去了天津,這是他不得已缺席的原因。
他名義上是“三分之一”的老闆,實際上每個月來塘沽的機會並不多,除了每周一次點卯一樣的巡視,平時沒有大事不會輕易露面。店裏的員工一旦看見嚴謹現身,就知道準是什麼重要人物要來吃飯了,得趕緊打起精神認真對付。
“三分之一”佔有地利之便,遠離市區,必要時船艙外舷梯一撤,獨立水中自成一國,沒有人多眼雜的煩擾,因此時不時會有神秘人物把這裏當作請客密談之地。來時多數輕車簡從,要多低調有多低調。這次上門的吃客,排場卻有些特別。
十幾個人進門,一水兒的黑西裝白襯衣,而打頭的那一位,黑風衣敞着懷,露出裏面白色的高領衫,頭皮剃得明光鋥亮,進了室內依舊不肯摘下墨鏡,無論說話、咳嗽,還是清嗓子,動靜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做派,惹得一層的顧客都忘記了吃飯,只顧伸直了脖子瞧稀罕。
能弄出這麼特別的氣魄和排場的,沒有別人,正是嚴謹昔日的戰友,馮衛星馮老闆。
嚴謹很不高興,因為他又見到了他不想見到的人,那位長得像中學老師一樣的黑社會老大——“小美人”。
馮衛星打招呼說帶人來吃飯,看着多年戰友和朋友的面子,嚴謹專門吩咐大廚好好伺候。可他沒提到“小美人”也來,對着這個人,嚴謹心裏甭提多彆扭了。但再不爽,最終還是得礙着面子進包廂打招呼。
一進門,一大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來十幾個,“嚴哥”長“謹哥”短,敬酒的、寒暄的、擁抱的,亂成一片。
只有三個人比較冷靜,一直坐着沒動,馮衛星是一個,“小美人”是一個,第三個人,坐在小美人的右手邊,從嚴謹進來,他就一直低着頭,專心瞅着自己眼前的茶杯,彷彿茶杯里能開出朵花兒似的。
嚴謹眼神直掃過去,由於出現在視線中的目標太過意外,他竟愣了一下——坐在小美人身邊的,居然又是那個KK。
彷彿是心電感應,就在他鎖定目標的同時,KK也抬起眼睛瞟他一眼,笑了笑。
這一笑,讓嚴謹心裏咯噔一聲,像有什麼東西動了動。
雖然嚴謹完全不待見KK,覺得女人長個尖下巴是嬌俏,男人長那麼個下巴就奔了陰氣沉沉那一路,可他不得不承認,這小“鴨子”確實長得漂亮,笑起來絕對可以用燦爛來形容,彷彿黑夜裏突然跳出的太陽。
嚴謹一錯神的工夫,“小美人”已經站起來,按着他的肩膀在左邊空位坐下,那溫文爾雅的親熱勁兒,好像前些日子派人砸店的事,和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連着兩次在類似的場合同時見到“小美人”和KK,嚴謹已經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看到“小美人”搭在自己肩頭那隻手,細長蒼白的手指,忽然間就感覺到一陣噁心。他不動聲色地換個姿勢,趁機躲開與“小美人”的身體接觸。
“小美人”絲毫未察覺他的厭惡,連聲叫起兩個手下給嚴謹敬酒賠罪。
沒等嚴謹推辭,這兩人便站起來倒酒,雖然嘴裏說得恭敬,可那架勢一看就帶着挑釁的意味。其中一個一張嘴,門牙處兩個黑洞。原來這兩個人就是上回砸店傷人的主謀,又被嚴謹找人揍了一頓,其中一個至今嘴裏還缺四顆牙齒沒有補上。
嚴謹低頭瞧一瞧,每人跟前三個玻璃杯,六十五度的白酒倒在玻璃杯里,每杯至少三兩,看來今天明擺着,“小美人”這是給兄弟報仇來了,不把自己灌到桌子底下去今天就難跨過這道坎。
眾人的眼睛都盯着嚴謹,他只是笑笑,讓服務生取來一個大碗,擼起袖子將三杯白酒全倒進碗裏,然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舉起碗說一句:“以前有對不住兄弟們的地方,今兒就以酒折罪。這一碗我幹了,哥兒幾個隨意。”沒等對方接話,他已經仰起臉一飲而盡,氣都沒喘一口,將近一斤白酒,真的一口乾了。
酒氣辛辣,烈得能抹到傷口上消毒,順着嗓子眼流進食道,像把燃燒的利刃一樣,擦出一道火花迸發的軌跡,嘶嘶燃燒着一路通進身體。
嚴謹撂下碗,說聲得罪了。“小美人”那邊的幾個人被他的舉動所震懾,一時間竟無一人出聲。嚴謹一甩門,走了。眾人也就眼睜睜看着他出去,屋內鴉雀無聲,只有嚴謹大力關門的餘韻在屋內回蕩。
KK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似乎在尋思什麼。
嚴謹強逞英雄出了門。沒邁幾步就感覺情況不妙。他酒量再好,也頂不住這麼兇悍的喝法兒。畢竟是將近一斤白酒,不是一碗白開水。此刻沸騰的血流衝擊着心臟,心臟似跳動在舌根,剛剛咽下的液體在胃裏膨脹,不僅嗓子眼火辣辣的,皮膚也像燒灼一樣難受,彷彿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炎熱。眼前物體的輪廓開始模糊並且搖晃起來,恍如站在行駛中顛簸的輪船上。
嚴謹扶着牆,汗水從額頭涔涔而下。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開。迎着服務生們驚慌詫異的目光,他盡量裝出沒事人兒的樣子,踉踉蹌蹌進了洗手間。
人人都說嚴謹酒量深不可測,十七歲起就笑傲西城,可沒人知道近些年他對一切刺激神經的物質——酒、咖啡、茶,還有可樂都異常敏感。因為曾經有五年多的時間,為了保持一個狙擊手穩定的內心和雙手,他嚴格謝絕上述一切影響人類注意力和判斷力的食物,甚至包括咳嗽糖漿。嚴格的禁忌之後,再開禁,原來的酒量還在,但後果就是他的身體對酒精的反應比一般人要來得激烈。
對着馬桶猛吐一陣,翻滾不停的胃部終於輕鬆了。放水衝掉穢物,嚴謹搖搖晃晃走出來,看到鏡中青白的臉色,索性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稀里嘩啦沖了個痛快,再閉着眼睛一甩頭,身後竟有人“哎喲”一聲。
嚴謹霍地抬起頭,鏡子裏正用紙巾狼狽抹去滿臉水漬的人,是KK。
兩人貼得太近,近得讓嚴謹渾身不自在。他想自己真是喝多了,被人走這麼近都沒有察覺,連最基本的反應都失去了。因為在正常狀態下,一般人想從身後接近嚴謹,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
嚴謹閃開身,帶着點兒厭惡的表情,他問KK:“你幹什麼?”
KK低着頭,用擦過臉的紙巾抹身上的水漬。紙巾已經皺成一團,他依舊埋頭擦着,一下又一下,認真而執着,白色的紙屑留在黑色的襯衣上,彷彿頭皮屑,顯得醒目而刺眼。
嚴謹平日最不待見的就是娘娘腔的男人,尤其這男人還有皮肉生意的嫌疑。不耐煩之下他不再理會KK,將擦手紙團一團扔進廢紙箱,就往門口走去。
但是KK忽然做了個讓人意料不到的動作。他幾步搶前,趕在嚴謹開門之際,擦過嚴謹的身體,用膝蓋用力撞上了門。
嚴謹喝過酒,反應遲鈍很多,但他和平常人還是不一樣。幾乎是下意識的,身體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指示,側身,反扣,在KK的身體接觸他的瞬間,已經把KK臉朝下摔在地上,並將KK的雙臂反扭至背部,用膝蓋壓住他的手臂。
KK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雙肩處的劇痛讓他絲毫不敢掙扎,他帶着哭腔罵一句:“×你大爺!”
“罵什麼?再罵一句讓老子聽聽?”
“×你大爺!”
“嗬,小兔崽子嘴還挺硬!”嚴謹膝蓋略微向下用了點兒力。
KK的臉被擠在冰涼的地板上,眼淚完全不受控制,順着眼角嘩嘩往下流,手臂疼得他聲音都變調了,卻依舊嚷:“×你大爺!×你大爺!”
沒想到他這強硬的態度,倒促使嚴謹鬆開腿。他直起身,照着KK屁股狠踢了一腳:“沒廢了你胳膊算你運氣好,起來!”
KK哼哼唧唧爬起來,揉完肩膀又揉屁股,彷彿復讀機附身,一張嘴還是那句:“×你大爺!”
如此被人反覆問候自己的大伯父,嚴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他說:“你這麼罵人太不划算了,真的,容易讓人懷疑你的性取向,屬於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罵法兒知道吧?”
似被戳到痛處,KK臉色驟變,閉上嘴狠狠地盯着嚴謹,一句話哽在喉嚨口,竟半晌發不出聲音。
嚴謹抱起雙臂上下打量着KK,“說吧,你想幹什麼?”
KK斜着眼睛看他,直愣愣地反問:“我上廁所,行嗎?”
嚴謹心平氣和地回答:“行,你幹什麼都行。不過我告訴你,這會兒是我心情好,願意和你多說兩句,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KK的臉上有剎那獃滯,眼神的凝固在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特別分明。他很快低下頭,再仰起臉已經換了副表情,從眼神到語氣都鬆懈下來,楚楚可憐地望向嚴謹,眼圈微紅,聲音柔弱:“哥,您幫幫我,幫我一回,成嗎?”
要不是有神經和血管連着,嚴謹的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KK的態度轉變太劇烈太戲劇化了,和剛才的牙尖嘴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你說什麼?”
KK撲通一聲跪下了:“哥,劉偉他們都看您的面子,您給說說……”
嚴謹給嚇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外面有人咔嚓咔嚓擰門鎖,“媽了個×的,誰在裏面呢?大白天鎖門幹什麼?”
聽聲音正是劉偉。嚴謹看看KK,KK也可憐巴巴地望着他,眼神充滿了乞求。
外面劉偉還在嚷嚷:“開門!再不開老子踹門了!”然後嘭嘭巨響連續不斷,他真的開始踹上了。
嚴謹思索片刻,然後堅決地搖搖頭,背轉身面對鏡子整整頭髮。身後的KK則絕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滿目決然,他站起身,用力拉開衛生間的大門。
劉偉一頭撞進來,拉下褲子拉鏈沖向小便池,嘴裏還在罵罵咧咧:“他媽的你搗什麼亂?又皮痒痒了不是?”
KK沒理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嚴謹靠在洗手池邊發了會兒呆。KK臨走時那個表情,絕望得跟上刑場似的,像張定格后的照片,一直在他眼前晃動。
他皺皺眉頭,並不喜歡自己突發的惻隱之心。
回到自己辦公室,嚴謹關上門睡了五個多小時,才算把體內的酒精蒸發大半,勉強可以開車回北京了。
馮衛星和“小美人”一行早已離開,沒結賬,餐廳經理捧着賬單來請示嚴謹。
嚴謹瞟一眼賬單,見錢不算太多,就沒當回事。拉開抽屜取出一支雪茄,然後沖經理一抬下巴,“點上。”
經理趕緊撂下賬單,從上衣口袋取出專用火柴,湊上前點着了,有些好奇地問:“老闆,認識您這麼久,我就沒見您喝高過,今兒是怎麼了?”
嚴謹一時沒說話,將兩條長腿蹺到桌子上,朝着天花板吐了口煙才開口:“給你講一故事吧。”
“您說。”
“從前有隻海龜,人人都說他酒量高,某天卻喝醉了,大家問他:你怎麼還會喝醉呢?這哥們兒答:唉,都怪章魚那孫子,非要和老子划拳,丫那麼多手,看都看不過來,真是輸慘了!”
經理笑得嗆住,咳嗽半天,最後給了三個字的評價:“算您狠!”
嚴謹開車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多。
嚴格來說那不能算是一個家,只是他平時一個常駐的據點。一套位於朝陽公園附近的錯層公寓,面積不是特別大,但嚴謹貪圖它交通方便、設施齊全,又離父母家足夠遠,所以置了些簡單的傢具,想一個人待着的時候就來住幾天。
雖然體內的酒精基本已分解完畢,但下車的時候,他的腳步依舊有些趔趄,平日挺拔的腰背也有點兒佝僂。
他感覺腰疼。將近十年了,彷彿是對他的警告,每回他胡吃亂作之後,都得忍受一次同樣的折磨。下午的一碗白酒似引發了舊傷,腰椎處的骨頭縫裏彷彿藏了一枚叫作“疼痛”的棗核,從那裏放射出的鈍痛如同有節奏的馬蹄踢打踐踏着他,隨時有可能讓他動彈不得。
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放滿一浴缸的熱水,他小心翼翼地滑進去,合上眼睛彷彿睡著了,湊近了才能看清他臉上近乎僵硬的肌肉線條。太疼了,那個合金的小鋼釘像是有了生命,可以在身體裏隨意亂竄。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酒精的殘留,或許是熱水的浸泡,他感覺心跳得很快……什麼時候周圍變得漆黑一片,劇烈的震動,極其劇烈,河馬直升機的轟鳴……風太大了……戰友,小心側風,抓緊!抓緊!不!……大雨傾盆而下,看不到任何光亮,耳邊只有嘩嘩的聲音,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澆得人透不過氣,冷,真冷……
嚴謹忽然驚醒,他發覺自己躺在浴缸里睡著了,身下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他晃晃悠悠地邁出浴缸,擦乾了,對着鏡子轉過身,第二節腰椎處,灰白的一道疤痕,相隔十年依然觸目。
當夜剩下的三四個小時,他再沒有一絲睡意。有多久沒再做過類似的夢?旁人只知嚴謹這人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但沒人知道他經常失眠,經常做噩夢。夢中總有槍聲、直升機的轟鳴與叢林中的火光,他一個人在山路上跋涉,一下子掉下了懸崖,或者一下子掉到了河裏被沖走,他想抓住什麼東西,可是什麼都抓不到,經常這樣掙扎着醒過來。醒來了就再難入眠。
這一刻,十年前的回憶紛至沓來,伴隨着濃稠的彷彿永遠刺不破的黑暗。伸出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他靜靜看了許久,直到南向的窗口,乳白色的晨光透過拉得嚴絲合縫的窗帘邊緣溢出來,卧室的一切漸漸有了柔軟的白色輪廓。
嚴謹拉開窗帘,窗外是青灰色的天空,沒有陽光,又是一個薄陰的日子。春日微涼的晨風撲上人臉,年復一年的熟悉感覺。是他已經去世的發小孫嘉遇提到過的,他說是一個叫普希金的俄國詩人曾經吟誦過的,在多年後令人回想到一段不完整的青春往事的那種感覺。
時令進入暮春,季曉鷗美容店的生意更加興旺。她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眼看着人就瘦了下來。
跟着氣溫一起升高的,還有房價。
關於房價的話題熱到什麼程度呢?熱到客人們躺在美容床上,一邊接受美容師的按摩,一邊交換房價瘋漲的信息,熱到季曉鷗一天接十幾個中介的電話,問她賣不賣房子。每逢接到這種電話,季曉鷗總是淡淡回一句:“你送我一套別墅好不好?送我別墅我就可以賣房子了。”對方馬上偃旗息鼓,再也不會騷擾她。有一天季曉鷗心情好,就跟一中介多聊了兩句,那中介告訴她,奶奶留給她的這套房子,三年前僅值五十萬,現在至少可以賣到兩百萬以上。
季曉鷗的嘴一下張成了O形:兩百萬!這可是她目前將近十年的利潤總和!
回到家她忍不住向趙亞敏炫富:“媽,如今我也勉強算是個小富婆了,固定資產超過兩百萬了!”
趙亞敏使勁白她一眼:“你收斂點兒吧,這麼大的人了,心裏存不住一丁點兒事兒。讓你二嬸知道,不定又鬧出什麼么蛾子來。就你爸那濫好人脾氣,沒準兒就掏錢彌補人家損失去了。”
季曉鷗滿腔興奮一下被打擊到冰點,哼一聲便回自己房間去了。
雖然房價漲得離譜,可是不賣房子,兩百萬就是一個虛擬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僅供季曉鷗在夢裏數着鈔票樂一樂,天亮了她還得起身照顧她的美容店,做一個沒什麼大出息的小店主,這是趙亞敏的原話。
下雨天,冷且潮濕,多數人嫌麻煩不願出門,美容店顧客驟減,這樣的天氣往往是季曉鷗和店裏美容師們的休息日。向來財迷兼苛刻的季老闆,破天荒宣佈放假半天,幾個美容師姑娘歡呼一聲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季曉鷗一個人看店。
下午三點,雨越下越大,天色墨黑,暗得如同傍晚六七點的光景。為省電季曉鷗沒有開燈,泡杯熱茶坐在窗前,剛準備享受一下難得的清閑,湛羽冒雨來了。站在店門口的地板上,頭髮濕淋淋貼在額頭,兩隻褲腿滴答滴答不停淌水。
季曉鷗驚跳起來,這才想起今天又是湛羽打工還欠款的日子。自兩人約定以打工的方式抵扣醫療費后,這已經是湛羽第四次來店裏了。說實話他在店裏也做不了什麼,但季曉鷗不想他為了兩千多塊錢心存愧疚,便費盡心機找出些活給他干。
見到湛羽的狼狽樣,她忍不住責備:“你怎麼搞的?弄成這樣!”
湛羽說,出門忘帶雨傘,下地鐵正趕上雨最大的時候,一路狂奔到“似水流年”,仍淋了個透濕。
季曉鷗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浴室去,湛羽的手冰冷。
“這種天氣還往外跑,湛羽你傻呀還是怎麼著?”
“約好了,怕姐等我。”湛羽一向言簡意賅。
“你就不能打個電話來?”
“宿舍電話壞了。”
季曉鷗嘆口氣,把湛羽推進浴室,翻出自己當睡衣穿的一套男式運動服,逼着湛羽換上。又找出兩包速溶薑茶,沖了杯滾燙的薑糖水。湛羽雙手捂着茶杯,身上披着薄毯,依然冷得渾身發抖。
季曉鷗仔細地看看他,發現他的氣色十分難看,臉上透着缺乏睡眠的蒼白,嘴角和眼角各有一塊觸目的瘀青。
“這是什麼?”季曉鷗拿手指輕輕碰碰他的眼角。
“打球,不小心撞的。”
季曉鷗看他一眼,顯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在咱們生活的三維世界裏,左眼角和右嘴角同時被撞到的幾率能有多大?你蒙我呢吧?”
湛羽垂着眼睛:“真的撞的。”
“和人打架了?”
“沒有。”
“騙人!”
“我沒騙你。”
兩人正低聲說話,忽聽見外面刷刷作響,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衝破雨幕停在店門前的路邊。季曉鷗“咦”一聲,驚訝這種壞天氣還有客人上門。她剛要湊到窗前,湛羽已經伸手替她抹去玻璃上的哈氣和水霧。披肩不小心落下來,他的手馬上又伸過來,幫她攏好披肩,遮住她裸露的肩膀和脖子。
季曉鷗略微覺得不妥,湛羽怎麼就成了她的動作的延續?而且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又這樣好,難道他在一刻不停地觀察她?想了想,她開口,盡量放緩了聲音,以免臊着湛羽:“湛羽,我跟你說啊,跟我就算了,跟你同年齡的女生,你要對人沒意思,可千萬別跟人做這種小動作。”
湛羽回過頭,似乎十分不解:“為什麼?”
季曉鷗挑揀着合適的詞解釋:“你長着一張堪稱禍害的臉,言行就該注意一點兒。你瞧,你稍微一溫柔,我都綳不住快要魂不守舍了,那些小女生哪兒經得起這樣的打擊?怕不得當場色授魂與?”
湛羽一下被逗樂了:“姐你太不了解現在的女生了!周末你去瞅吧,女生宿舍外面一溜兒豪車,有哪個車主人長得稍微平頭正臉,都算對得起觀眾了。我這樣的窮學生,她們才看不上呢。”
季曉鷗當即一臉哀怨:“你在諷刺我嗎?說我這個80后老得都和你有代溝了?”
湛羽剛要說話,卻被季曉鷗一聲“噓”給堵了回去。她指指窗外,讓湛羽專心看窗外的景色。
只見那輛英菲尼迪的前門打開,一個穿着深灰色風雨衣的男人撐把黑傘走出來,再走到另一側打開車門,扶出一個女人,傾斜雨傘護着她走上台階。七八度的低溫,季曉鷗恨不得把冬天的棉襖重新找出來穿上,那女人卻穿一條輕薄的雪紡連衣裙,小小一件皮外套,看得旁人都替她感覺寒冷。
女人在雨里走得裊裊婷婷,男人把大部分雨傘覆蓋在她一側,兩個人走到房檐下,男人收攏雨傘,為她拉拉外套,再順手拂去她劉海上的水珠。一系列動作細心而溫柔,呵護之心溢於言表,在陰翳的雨幕背景前,好像在上演一場偶像劇,令旁觀者蕩氣迴腸。
季曉鷗則看得上下嘴唇啪嗒一聲分開,半天合不上嘴。
等女人轉過頭,露出一張五官緊湊的小包子臉,季曉鷗更吃驚了,這毫不懼冷視死如歸的女人,竟是方妮婭。
季曉鷗還在猜測男人的身份,方妮婭已經嘰嘰喳喳地推門進來,“親愛的,親愛的,寶貝兒,你在哪兒呢?今兒怎麼這麼冷清啊?”
季曉鷗趕緊迎上去:“妮婭姐,你不是去香港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方妮婭一陣風似的卷過來,瘋瘋癲癲地抱住季曉鷗,左右開弓親她的臉頰:“蜜糖,心肝兒,親愛的寶貝兒,親愛的姑娘,我想死你了!”
季曉鷗趕緊躲閃:“姐,你饒了我吧。”
方妮婭格格笑着放開她,轉向門邊的男人,嗲聲道:“老公,過來過來,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這兒的老闆娘,季曉鷗。”
那被方妮婭稱作老公的男人,個子不高,五官平淡,長着一張讓人過目即忘的臉,唯一給季曉鷗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大腦門——人至中年髮際線後退,那個腦門更顯得觸目。見季曉鷗瞧他,他只是沖季曉鷗點點頭,神色十分矜持,臉上連點兒笑模樣都沒有,渾身上下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勁兒。
季曉鷗便把微笑也降低到最微弱的地步,僅僅一聲禮貌的問候:“您好。”
方妮婭過去拉她老公:“你進來呀!站門口乾什麼呀?”
季曉鷗還沒有說什麼,有人先冷冷地開了口:“請你們換鞋再進來好嗎?”
季曉鷗一扭頭,見湛羽拎着拖把站她身後,望着滿地的濕腳印,一臉慍怒,嘴抿成了一條直線。她趕緊圓場:“沒事沒事,擦擦就好了。妮婭姐,你們先坐。”
方妮婭卻怔怔盯着湛羽,問:“他是……?”
季曉鷗說:“我弟弟。”
湛羽卻搶着答:“鐘點工。”一字字咬得特別清楚。
方妮婭一撇嘴:“喲,鐘點工也這麼厲害?”
湛羽瞪着她:“鐘點工也有職業尊嚴!”
方妮婭忽然拿手指掩住嘴,撲哧笑了:“哎喲,這麼漂亮這麼有個性的鐘點工,季曉鷗,你從哪個家政公司挖來的,也給姐介紹一個吧。喂——小夥子,你們有沒有買一送一的服務呀?”
眼見湛羽的臉徹底黑了下來,季曉鷗趕緊從他手裏搶過拖把,推着他說:“去幫我把廚房熱水器打開,快點兒,一會兒要用。”
湛羽扔下拖把,扭臉走了。季曉鷗則賠笑着對方妮婭夫婦說:“我弟弟不懂事兒,你們千萬別介意啊!”
方妮婭噘起嘴抱怨,“你這個弟弟怎麼有點兒二百五啊?一個玩笑都開不起!”
季曉鷗說:“小孩兒,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方妮婭又去晃着丈夫的手臂,“你瞅曉鷗的弟弟眼熟不眼熟?我怎麼覺得這麼熟呢?他是不是像一個演員,叫喬……喬什麼來着?哎,我怎麼突然記不起來了?叫什麼呢?”
她的丈夫卻眼望着前方,神情凝滯,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老公?老公?”
方妮婭的丈夫沉默着,從她手心裏抽出自己的手臂,推開店門走出去。
“哎哎,陳建國,你給我站住!”方妮婭追到店外,叉着腰攔住他的去路:“你發什麼神經啊?什麼時候來接我?”
他站住了,抬起頭,又變成溫柔體貼的模範丈夫,“六點,我準時到。”
方妮婭指指自己的臉頰。他抬起眼睛,似乎是觀察了一下四周,蜻蜓點水般在她腮幫上吻了一下。
季曉鷗抿起嘴笑笑,背轉身迴避。
直到躺在美容床上,臉上糊着面膜,方妮婭還在為丈夫的態度耿耿於懷:“好好的突然就犯神經病,你說我剛才做錯什麼了,他那麼對我?”
“知足吧姐姐!”季曉鷗一邊為她做手膜一邊安慰,“你知道市面上如今都是些什麼貨色?你老公那樣的男人,事業成功,又體貼專情,一切以老婆為重,北京城掘地三尺也難湊齊一個巴掌,你運氣多好啊!”
“我運氣好?”方妮婭睜開眼睛,打量季曉鷗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容里卻帶着幾分勉強和苦澀,“妞兒,姐跟你說句心裏話,婚姻這事兒吧,你可千萬別為了那雙鞋的牌子委屈了腳,哪怕它掛着普拉達或者愛馬仕的牌子,你也別信,一定把腳放進去試試,牌子是給別人看的,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腳知道。千萬別人前風光,回家脫了鞋滿腳血泡。”
季曉鷗笑一聲沒接腔,她知道方妮婭一直瞧不上丈夫,總是叫他鳳凰男。方妮婭說過,當年她根本看不起丈夫陳建國,木訥、寡言,一窮二白一小外科醫生,只知道埋頭工作,一點兒不懂吃喝玩樂。是她父母替她挑中並一力促成的,說他將來必有出息,出嫁時還陪送了他們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等陳建國從醫院辭職自己開了家醫療器械進出口公司,方妮婭的父親還幫了不少忙,這兩年陳建國才能羽翼漸豐,生意越做越大,他們的家也從當初那套一百平米的兩居室,搬進了獨立的豪華別墅。
眼看着方妮婭的出手越來越大方,但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古怪。以前只是有點兒輕微的神經質,現在卻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每回她來店裏,幾個美容師都敬而遠之,只好勞駕季曉鷗親自出馬。
季曉鷗屢屢自嘲,自己不僅是美容師,還常常兼任心理醫生的角色。不僅方妮婭,其他客人似乎也願意把她當作傾訴的對象,傾訴內容包括婆媳矛盾、夫妻關係、戀愛心得,甚至還有辦公室曖昧和婚外出軌。或許她們覺得季曉鷗離自己的生活圈子很遠,說給她聽無害無傷。但是聽多了糾結的故事,季曉鷗覺得自己都快有心理障礙了,恨不能在店裏顯眼處掛一牌子,上面寫上“陪聊100美金每小時”,以杜絕這種情緒垃圾的傾瀉。
在輕柔手勢的催眠下,方妮婭終於累了,雙眼微閉呼吸漸沉,好像睡著了。季曉鷗怕她着涼,剛想給她加床毯子,冷不防方妮婭忽然坐起來說:“我想起來了,難怪你弟弟看着眼熟,我見過他。”
“是嗎?”季曉鷗扶她肩膀讓她躺下,“見過就見過,你也用不着一驚一乍的呀!”
方妮婭仰起臉,似在苦苦思索,接着搖搖頭:“不對,怎麼可能呢?季曉鷗,你弟弟到底做什麼的?”
“學生。他還能做什麼?”
“那就是我記錯了?”方妮婭顯得極其困惑,“你還記得今年情人節,咱倆在酒店電梯裏遇到你那個開路虎的胡軍,他對面不是還有一人嗎?”
“嗯,怎麼啦?”
“那人跟你弟弟長得真像。”說到這裏,方妮婭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極不妥當,趕緊找補,“我是說,都挺漂亮的。”
“我沒看見。”季曉鷗皺起眉頭,頗有點兒不高興,“不過,有你這麼做比較的嗎?那什麼人,跟湛羽能比嗎?”
方妮婭賠笑:“得,姐說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不過那麼漂亮的孩子,真的讓人過目難忘。”
季曉鷗更不高興了:“甭找補了,越描越黑。”
“是是是。”方妮婭不敢再說話,閉上眼睛裝睡,沒一會兒也就真的睡著了。
季曉鷗這才喘口氣,給她蓋上毯子,揉着酸痛的手腕起來尋找湛羽。
店后挨着廚房有間小北屋,以日式的推拉門和前邊店面隔離開,平時就是個倉庫,季曉鷗又置了一張床、一張小書桌和一台電腦,防着天氣不好或者關店太晚無法回家的時候暫住一宿。
她找到湛羽時,湛羽正趴在電腦桌前,腦袋枕着手臂,似乎睡著了。
被季曉鷗的腳步聲驚動,他霍地坐直身體,觸目一張煞白的臉,嚇壞了季曉鷗:“你怎麼啦湛羽?”
湛羽臉色雪白,眼圈卻圍着一抹粉紅,眼睛睜得很大,但目光散亂,只有眼神深處一點微亮,像寒潭中的兩塊碎冰,又冷又硬地放着光。
季曉鷗伸手摸他的額頭,溫度不高,卻摸到一手冷汗。
“你不舒服?”她着急地問。
湛羽似乎打了個寒戰,推開她的手想站起來,試了一下沒有成功,又軟綿綿地趴回去,聲音微弱:“有點兒噁心。”
“你又吃壞肚子了?你中午都吃什麼了?”
湛羽搖頭:“沒吃。”
“那你早上吃什麼了?”
湛羽還是搖頭:“沒吃。”
季曉鷗瞪着他:“你從早上到現在一點兒東西都沒吃?”
“昨兒晚上也沒吃。”
“什麼?”季曉鷗立刻就怒了,“你幹什麼去了?幹什麼也不能不吃飯哪!是不是網吧玩遊戲玩上癮了?你說話呀!”
湛羽不出聲,憋了半天終於吐出兩個字:“加班。”
季曉鷗的怒氣一下減去幾分,可因為心疼還是生氣:“我說湛羽,什麼工作值得你這麼拚命?你想當勞模也得先掂量掂量你那點兒小身子骨兒呀!”
湛羽仰起臉看着她,無力地笑笑:“我回學校就吃。”
季曉鷗沒理他,轉身去了廚房,過一會兒端一碗卧了兩個雞蛋的方便麵出來,放在湛羽面前。店裏還有客人,她不能多說,只把筷子遞到湛羽手裏叮囑:“今兒什麼都別幹了,吃完你去床上睡會兒再回學校。”
等季曉鷗送走方妮婭再次進來時,湛羽已經悄悄從後門走了,麵條一筷子未動。她的運動服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上面放着一張紙條,寫着:“姐,我先回學校了,下次來如果天晴幫你擦燈箱。”這孩子居然又換回他自己濕透的上衣。想像他在濕冷的雨霧中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季曉鷗覺得窗外的雨聲,每一下都似直接敲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地疼。她由衷地有種責任感,感覺自己有責任為這個家庭這個孩子做點兒什麼了。
那天她在博客中寫道:
有時候我很想問上帝,對這個世界上的貧窮、飢餓、疾病和不公,你怎麼能袖手旁觀、毫不作為呢?但我又怕上帝也許會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肯定沒有拯救世界的能力,但我至少可以伸出手去挽救我能夠觸及的部分。
晚上回家,季曉鷗就問父親,股骨進口關節的替換手術大概需要多少錢。季兆林說手術費至少需要準備五萬。患者手術以後,如狀態不好可能需要更換進口藥物,另外術後患者需要長期卧床恢復,需要護工或保姆二十四小時照顧,這部分費用也要考慮。
於是季曉鷗將李美琴的病情和現狀整理一下,寫了個帖子貼在一個人流量挺大的著名BBS上,詢問這種狀況是否有渠道可以申請醫療救助。
很快就有人回帖,除了對重見SARS幾個字表示震驚之外,大部分都勸她別白費勁,有人拿身邊的例子現身說法,說就算申請被批准了,像紅十字會之類的慈善救助也是杯水車薪,一次性給你八百或一千的困難補助,能解決什麼問題啊?
季曉鷗不死心,再接着回帖詢問是否可以申請其他的民間慈善基金。這回有人質疑了,說北京市政府對非因公感染的非典後遺症患者也有免費醫療的政策,為什麼不去指定醫院登記?又說季曉鷗這帖子有騙錢的嫌疑。
看到這條回帖,季曉鷗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顧不得和那人理論,關上網頁就去打電話。
因為怕趙亞敏啰唆,她沒敢找父母,而是找到父親帶的住院醫生小高大夫幫忙。恩師的女兒求助,小高大夫不敢怠慢,連忙找在定點醫院工作的同學打探消息,半個多小時后就回了電話。
然而小高大夫帶來的信息卻讓季曉鷗極度失望。
原來非因公感染的後遺症患者,要得到免費醫療是有標準的,癥狀必須嚴重到一定程度才能達標。患者登記以後,需由專家不定期進行評估,判斷是否達到免費醫療的標準。而那條線是相當苛刻的,北京市至今也不過一百多非因公感染的患者接受免費醫療。總而言之,以李美琴目前的狀況,可以先登記,通過評估的希望不是沒有,但幾率相當小,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行評估。
季曉鷗放下電話,滿面沮喪,坐在沙發上半天沒有出聲。方才那點兒興奮湧起的燥熱,瞬間冷下去,她一籌莫展,這件心事只能暫時擱下,以後另想辦法。
一星期後湛羽再來“似水流年”,臉上的外傷已經恢復,和季曉鷗有說有笑,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異常。他果然兌現諾言,從隔壁五金店借來一架梯子,將梯頭往門上一靠,拎塊抹布便爬上去。
燈箱上“似水流年”四個大字,從開店之初就再沒有仔細擦洗過,此刻塵滿面鬢滿霜。燈箱掛在離地四五米的高度,鋁合金梯子極其單薄,勉強支撐着湛羽的體重,在風中搖搖晃晃,讓人不由為他捏把汗。幫他扶梯子的小妹一聲驚叫,嚇得季曉鷗臉都白了,急忙跟客人說聲抱歉,張着兩隻沾滿按摩膏的手跑出去。
“湛羽,你小心!”她仰起頭叫。
“沒事兒!”他低下頭沖她笑。
暮春的陽光直射下來,他的身後是雨後湛藍的天空和上午十點的陽光。他的笑容和牙齒一樣晃眼,彷彿平靜的湖面湧起了波瀾,晃得讓季曉鷗感覺到微弱的眩暈。
湛羽最終沒有完成任務,擦到一半,不小心被暗處一塊凸起的鐵皮劃破了手指,季曉鷗說什麼也不許他再幹了,強迫他從梯子上爬下來。
用創可貼包好傷口,湛羽想回學校。季曉鷗讓他別走,等她忙完這陣還有事找他。沒想到季曉鷗這一忙,一直忙到午飯時間才能抽出空來。後面的房間裏,湛羽正用她的電腦跟人在QQ上聊天,見她進來,趕緊關了QQ站起來,神色頗有些不安。似乎害怕季曉鷗責備他,沒經允許就使用她的電腦。
季曉鷗倒是毫不介意,從書桌下取出兩個手提紙袋,放在他面前。
“你今天應該回家去吧?順路帶給你媽。”
一隻紙袋裏全是一包一包的中藥,湛羽扭頭望向季曉鷗,臉上寫着一個明白的問號。
“大概一個月的量,改善股骨壞死的。”季曉鷗解釋,“我媽給介紹的老中醫,你媽不方便出門,我就去開了點兒葯,先吃着試試,看看有用沒用。另外告訴你媽一聲,安心調養,把身體調理好了才能做手術。至於關節手術的費用,一定會有辦法的,千萬不能着急。”
湛羽嗯一聲,又去看另一隻紙袋。
另一隻紙袋裏,是一件灰綠色的防雨風衣和兩套嶄新的衣服:格子襯衣,羊毛背心,棉布休閑褲,都是最保險最正常的學生裝扮。
季曉鷗說:“咱們學校的老師太保守了,所以沒敢給你買太時尚的,就怕哪位瞧你不順眼,直接讓你掛科。”
湛羽沉默了。他把目光慢慢從季曉鷗臉上挪開,去看自己的手,然後開始揉搓受傷指頭上創可貼的邊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說:“謝謝!”
“不喜歡這些衣服?”
“不是。”他說,“我在心算,這回還要再給姐打多少小時的工。”
季曉鷗樂起來,連聲音都是笑的:“嗯,我要是買你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給個打包的優惠價嗎?”
沒有一點兒徵兆,湛羽忽然臉紅。一點紅暈從顴骨泛起,越擴越大,一直到達耳根,最後把耳廓都燒得通紅。
季曉鷗怔住,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話竟有如此威懾力。想一想,對着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六七歲的男孩兒,這種近似輕薄的言辭,的確造次了,頗有吃人豆腐的嫌疑。
她仰起臉,因為尷尬,也感覺臉皮熱辣辣地似在發燒。
湛羽當然沒有再為這兩套衣服給季曉鷗打工。第九次打工完畢,象徵性地還完上次所欠的醫療費,季曉鷗便宣佈已經兩清,雙方不再是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係。
湛羽反問她:“那我們是什麼關係?”
季曉鷗認真地回答:“你是我弟,我是你姐。”
湛羽的眼神暗了暗,低聲咕噥一句:“我才不做你弟弟呢。”
聲音太小,季曉鷗沒聽明白,自去忙別的事了。湛羽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安靜地看了好半天,然後他不聲不響地離開,沒有向季曉鷗告辭。
這邊湛羽前腳剛走,後腳就有電話找季曉鷗,原來是她爸爸季兆林。
季兆林說家裏新買台液晶電視,原來那台舊康佳,問季曉鷗是否有地方處理,否則就賣給收舊電器的了。
想起湛羽家那台二十多年前的舊電視,季曉鷗趕緊說:“給我留着,給我留着。”
季兆林說,要就趕緊拉走,不然晚上新電視進門沒地方放。
季曉鷗滿口答應,放下電話她卻咬着手指頭犯了難。她怎麼把電視機弄到湛羽家去呢?打輛出租車吧,出租車司機不一定愛拉這活兒,找搬家公司吧,一台電視機,又犯不着,求朋友吧,這會兒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而且一般的家用轎車,後備廂里能否塞下電視機的箱子還不一定。
翻開手機的名片夾,她一個一個看過去,終於看到一個人,一個車裏足夠放台電視機,而且不用上班的人。
嚴謹。
算起來嚴謹已經很久沒有找過她了。季曉鷗認為他終於厭倦了這場註定沒有結果的遊戲,所以撤退了。但是兩人畢竟算得上熟人了,找他幫個忙應該還是可以的。
嚴謹這段時間過得很快樂,快樂得幾乎把季曉鷗忘掉。因為分別將近一年的發小兒程睿敏回北京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他的未婚妻,譚斌。
程、譚兩人回國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沒辦任何儀式便了結終身大事。接下去程睿敏籌備註冊自己的新公司,而譚斌在國內申請到一個新職位,婚假結束忙着走馬上任,家裏便經常剩下程睿敏一個人。如此一來,嚴謹的吃飯問題有了着落。前些年夜夜笙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整個兒吃傷了,導致他對外面的飲食逐漸起了厭惡之心,對家常便飯反而情有獨鍾。嚴謹媽當然希望他經常回家吃飯,可是每次回去,嚴謹都要被迫接受一堆相親的要求,相比之下,他寧可賴在兄弟家裏蹭飯。
程睿敏在國外待了一年,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精英氣質消失殆盡,居然練就一手不錯的廚藝,幾個拿手的家常菜,土豆燒牛肉、蔥姜炒蟹之類的,連嚴謹這種對食物百般挑剔的人,都吃得讚不絕口。照他的說法,程睿敏之前多少年一直都在雲里飄着,如今總算接了地氣,多少有點兒活人氣兒了。
不過飽餐之餘,他也對自己兄弟的未來表示焦慮:“小么,你就這麼甘心做家庭婦男了?你們家譚斌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就不怕她甩了你?”
“真有這樣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隨她去吧。”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
嚴謹頓時起了疑心:“你們的關係,已經有問題了吧?”
“沒有。”
嚴謹才不相信:“咱倆認識二十年了,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你們要是沒毛病,我嚴字兒倒過來寫。”
程睿敏被逼得沒辦法,只得再透露一點兒:“譚斌說,感情上我索取過多,讓她心理負擔太重。我則覺得她為人處世為自己考慮得太多,為別人考慮太少,兩個人都有問題,都在調整。”
“什麼什麼?”嚴謹大驚,迅速抓住了主要信息,“譚斌什麼意思?嫌你累贅是不是?”
程睿敏笑笑:“我們夫妻倆的事,你一未婚人士就不要摻和了,你不懂。”
“嘿——”
“真的,先把你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再管別人的閑事兒吧!至少讓媽少為你操點兒心。”
類似話題總會戳到嚴謹的心窩子上,提起來他就有無數感慨:“我也想啊,兄弟。恨不能明天就帶媳婦兒和一大胖小子給咱媽看。可這事兒吧,真不賴我。主要是現在的姑娘太現實了!那小算盤,一個個打得叭叭響,算計得讓人害怕。”
“好姑娘總是有的。”
“可我碰不着啊。”
“你自己不想碰罷了。”
嚴謹皺眉,然後若有所悟地點頭:“你說得對。每次想往深里發展發展關係,我都會想起老二,我想要是有天我也落到那種地步,究竟有沒有人能不離不棄跟着我?”
程睿敏沉默,然後輕輕嘆口氣:“要求太高了。嚴謹,你這樣的要求,簡直是在挑戰人性的底線。”
“什麼人性不人性的我不清楚,我就清楚一條,能做我老婆的,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得跟我一條心。做不到,那就算了。需要錢,我給,只要讓我高興。再多的,對不起,沒了!”
程睿敏搖頭,“這麼多年你一直這樣,遇到喜歡的女孩只會用錢砸。你也不反思一下,想想為什麼你的錢砸出去了,人還是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