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19)
原以為老和尚當時就要發作,卻見他愣了一下后,呵呵地笑道:“沐施主可真誠實,可你為什麼要告訴老僧?就不怕老僧翻臉不認人?”
沐晟道:“我二人的身份並不難查,尤其在這上城、在曼景蘭,只消出去仔細一打聽,布施高僧自當瞭然,根本瞞不住。”
他的身份或許能瞞住,可她不能。
作為這屆從曼臘土司寨來曼景蘭出使的唯一一位祭神侍女,可謂備受矚目,而她的漢人身份就是最大的破綻。
老和尚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攪着鍋里的葯湯,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糾結,片刻,有些為難地說道:“有道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可老僧平生最恨跟那白孔雀有來往的人,你二人老僧救是救了,但老僧也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意。這樣吧,救你,或者救她,你來選一個——若救你,我就給她喝那種特別的葯;若救她,我不給你喝那葯,但也不會再醫治你,你下半輩子恐怕就要在床榻上度過了。”
沐晟像是就等他說這話,道:“救她。”
毫不猶豫的一句話,老和尚一笑,道:“年輕人,說話之前多考慮考慮,別追悔莫及。”
“請布施高僧救她。”
沐晟道。
“既然是這樣……”老和尚握着木勺的手一下一下敲擊着勺柄,“這可讓老僧更為難了……不成,還是不成!老衲決定既要救你們,也要給你們喝那特別的葯!就這麼定了!”
老和尚自顧自地說罷,又兀自鬆了口氣。
沐晟啞然地看着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懊惱,剛想要解釋兩句,藥力上來,讓他頭腦一陣發昏發沉。他甩了甩頭,感覺神智開始不清楚,只得苦着臉嘆息道:“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高僧的一片……‘厚愛’。另外,在下剛剛那個問題……”
“沐施主真想知道?”
“還請高僧賜教……”
“告訴沐施主也無妨,索橋的對面,有一座石塔,名喚‘般若修塔’。”
玉里此刻怕極了。
這種暑熱發汗的天氣,卻縮在床榻上抱着被衾仍不住地顫抖,她面如白紙,眼下一大片青黑色,顯然是整夜沒睡的樣子。
鳳於緋坐在她的床榻前,一個勁兒地輕哄安慰。他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昨個午後去了一趟那九幽跟前,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莫不是九老爺為難你了……罰你了……”鳳於緋道。
玉里使勁地搖頭,而後吞咽了一下,用顫音道:“奴、奴婢被豹子給咬了。”
她說罷,伸出右手,急急地要拆掉包紮在虎口上的絹布。
鳳於緋趕緊攔住她。昨日她被抬回小樓的時候,鳳於緋也過去了,在她虎口處那兩個深可見骨的牙印,血淋淋的,還撕下一塊皮肉,慘不忍睹。
“傻姑娘,我只是關心你,又不是讓你向我證明什麼,你這麼緊張幹嘛,”鳳於緋說到此,又面有不悅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說過,在我面前,無須自稱‘奴婢’。”
“公子……”
玉里聽得耳熱,抬眸,淚水漣漣地望向鳳於緋。
見狀,鳳於緋改坐到床榻上,伸手將玉里的肩膀攬在懷裏。玉里順勢將頭靠在鳳於緋胸前,“公子,你在我這兒,將沈公子一個人晾在那邊,合適嗎?”
“沈兄?沈兄倒是巴不得看見我呢。”提起沈明琪,鳳於緋意興闌珊,不咸不淡道:“再說了,剛剛在我出門之前,有侍婢過來稟告說九老爺要見他,估計這會兒正在修勉殿西側的暖閣呢。”
他可別一言不合,也被九老爺豢養的那隻小畜生給咬了。
鳳於緋壞心地想。
修勉殿前。
陽光照耀着丹陛上的描金紅毯,金浪翻滾,一片片蕩漾燦爛的輝光。
沈明琪面色極不好看地站在丹陛上,連烏圖賞笑呵呵的招呼都沒回一個,冷着一張臉。
“你覺得是我將沈小姐藏起來了?”
那九幽背靠在冰涼涼的玉座屏風上,兩側是給他打扇的侍婢。
“九老爺,舍妹一介清白無辜的女孩子,還是瀾滄的祭神侍女,好端端待在小樓那邊做客,突然間莫名其妙地失蹤。九老爺作為勐海之主,難道不該給沈某一個交代?”沈明琪義憤填膺地反問道。
他心裏急死了,一聽玉里說起朱明月失蹤了,他心裏就有種不好的預感。而到現在將近兩日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怎麼可能失蹤了呢?還是在上城這種地方!
“沈當家這話說得可不對,就算要交代,也是向我們土司老爺交代,與沈當家何干?”
烏圖賞話說得極不客氣,面上卻是笑着的,“再說,沈當家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沈小姐失蹤,不但不坦言來報,反而私自扣下沈小姐身邊的奴婢,意欲何為?豈不是沈當家早知道沈小姐的打算,偏袒她趁夜逃離小樓在暗處做什麼手腳……九老爺還沒追究你們兄妹二人狼狽為奸、意圖對勐海不利,沈當家居然還惡人先告狀!”
“這簡直是……血口噴人!”沈明琪怒極道:“說話要講究憑證,烏圖賞管事污衊沈某可以,斷不能污衊舍妹!”
“後殿昨日出事了,沈當家不會不知吧?”烏圖賞道。
沈明琪怒目而視:“出什麼事了?這又與舍妹何干?”
“沈當家別急,你聽老奴說啊。”烏圖賞道:“前日晚上在後殿的位置,死了我上城的五個守衛勇士;昨天上午,後殿芭蕉林深處着起了大火——那林子是我上城的一處禁地,凡沒有老爺的准許,一律不得靠近。沈小姐和伺候她的一個侍婢,在前天晚上失蹤。”烏圖賞說到此,輕笑兩聲,“這上城之中,眼下除了沈當家、鳳公子,還有哪位,就沈小姐這麼一個外人,隨着她的失蹤,後殿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說與她無關,會不會有人信?”
沈明琪眉頭皺緊,片刻,冷冷道:“你們死了人,有可能是你們自己的內鬥,也有可能是這上城中有人通了內鬼;至於那什麼林子着火——這種悶熱風燥的天氣,密林那種地方最容易起火。而舍妹失蹤,更有可能是被壞人擄走的!出了事,烏圖賞管事不想着去查,反而往舍妹身上栽贓,豈不可笑?”
烏圖賞沒想到沈明琪會這麼搶白他,頓時噎得說不出話,“你、你……竟然如此狡賴!”
這時,就聽寶座上飄來一聲優雅之極的嗓音:“沈小姐已是伶牙俐齒、巧舌如簧,想不到沈當家也是不遑多讓。你們兄妹兩個倒真是一家人。”
沈明琪面色冷淡,毫不客氣道:“多謝九老爺誇獎。”
烏圖賞甩了甩袖子,對沈明琪的回答滿臉譏諷。
“這樣吧,既然沈當家一口咬定沈小姐是無辜的,那麼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先按下不提。我還會派人去找尋沈小姐的下落,以免她真是被擄走的,好及時救她脫離苦海。沈當家覺得如何?”那九幽忽然很貼心地道。
沈明琪狐疑地抬起頭:“九老爺此話當真?”真有那麼好心?
那九幽道:“我從來一言九鼎。”
“那好,沈某在此多謝九老爺,也代替舍妹多謝九老爺。”
沈明琪拱手一拜。
那九幽擺了擺手,表示無需多禮,“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沈當家。”
“九老爺請講。”
“黔寧王去哪兒了?”
沈明琪面容一滯。
“黔寧王在上城做客已有多時,就算不用日日招呼,我這個做主人的也不應該失去客人的下落。”那九幽唇畔一點笑意,“沈小姐是代表瀾滄而來的,她失蹤了,看在土司老爺的面上我可以暫時既往不咎。但黔寧王不見了,這罪過我可擔待不起,尤其咱們之間還有一筆大買賣,作為合夥的盟友,我不應該被蒙在鼓裏,不是嗎?”
那九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沈家明珠,不是因為沈明琪的關係,而是因為祭神侍女的身份才被那九幽重視。
“沈某隻不過區區一介商賈,只提供給九老爺和王爺財力上的支持,至於其他……您二位之間孰是孰非,不是沈某能夠參與的。”沈明琪不咸不淡地說道。
那九幽何嘗聽不出沈明琪的話音,道:“沈當家可不只是一介商賈這麼簡單。當年的巨富,更兼資助大明朝廷修築城牆的驚世壯舉,才留下那一句‘沈家萬三,富甲天下’的美譽。隨着當年接二連三的大禍,沈家凋敝殆盡,傳奇富商消失了,隨即出現的卻是雲南府富甲西南的錦繡山莊——作為沈萬三的後人,沈當家是當之無愧的‘系出名門’。”
沈明琪瞳孔一縮,抬起頭來,看着寶座上的男子:“九老爺究竟想說什麼?”
“我知道黔寧王想要什麼,自然也知道你想要什麼,沈當家,為了恢復家門昔日的榮光,為了祖上能夠平反昭雪,沈當家殫精竭慮不惜冒着掉腦袋的危險,跟着黔寧王一路到此,應該也不希望最後功虧一簣,或是被李代桃僵吧?”
沈明琪道:“九老爺說什麼?沈某怎的不明白。王爺乃是沈某的大恩人,更是沈家的大恩人,難道還會坑害沈某不成?九老爺莫要枉做小人!”
那九幽將雙手對頂在一起,不以為忤地道:“你可別誤會,我並非是要挑唆你與黔寧王之間的關係。事實上,我跟黔寧王站在一處,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我又怎麼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九老爺是什麼意思?”
“打仗即是金銀鋪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怠慢一點兒都有兵敗之憂。我勐海的財力雖不及錦繡山莊,卻也富庶可觀,尤其兩處重要力量,都是這其中必不可缺的一環。沈當家若是能跟着那餘下二十三名商賈,統統投到我的麾下,我們擰成一股繩,再去跟黔寧王合作,屆時付出的代價一樣,最終收穫的可就不同了……”
“九老爺真是會說笑,勐海的財力?”沈明琪按捺不住憤怒,連連冷笑道:“勐海的財力,大多還不是來源於我們這些雲南的巨賈!”
烏圖賞眉毛一豎,當即就要發作。那九幽一擺手,道:“我知道,你們素來恨我劫掠你們的貨物,欺壓你們的商價,但你們要想想,此一時彼一時,你們過去所有的損失都將在往後得到千倍萬倍的補償——這前提是,我們的事,能成;若不成,千金散盡徒勞無功還是萬幸,滿門抄斬怕是逃不掉了。既然賭的是命,想要得到的多些,不應該嗎?”
沈明琪道:“九老爺這是趁着王爺不在,要違背當時的盟約!”
那九幽搖頭:“不,我只是要加碼。”
沈明琪道:“王爺不會同意!”
“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其餘的商賈們都同意了。”那九幽攤手一笑,“商人本來就重利輕情意,何況這是他們應得的。”
“你——”沈明琪大驚,道:“九老爺居然背着王爺,跟那些商賈私底下有來往!九老爺就不怕因小失大,得罪了王爺!”
那九幽道:“大家各取所需,唯有沈當家一個人是死腦筋。至於黔寧王,他可是個聰明人,對已成定局的現實不會反駁,他也不能反駁。否則撕破臉,誰都不好看。”
前前後後這一番壓倒性的言辭,讓沈明琪已然是無言以對,他很想抗爭些什麼,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那九幽的這些話句句都是事實,一針見血。沈明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臉色比剛來時還難看。
這時,又聽寶座上的男子道:“我知道沈當家重情重義,一時之間可能還接受不了,不着急有結論,你可以慢慢想。”
“如果沈某不答應呢?”
沈明琪咬着牙道。
“除非沈當家不在乎你妹妹了。”
說話的是烏圖賞。
“這……你們剛才還說珠兒的失蹤不是你們搗的鬼!無恥!卑鄙!”
沈明琪頓時怒不可遏。
那九幽頗為無辜地道:“令妹的事當真是與我無關。只不過……令妹這個祭神侍女的身份,在勐海遊刃有餘,回到瀾滄可就不一樣了,難道她沒跟你說過?”
沈明琪一愣,皺着眉沒有說話。朱明月沒說過,事實上,兩人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她的人就不見了。但是那九幽的話又不像是危言聳聽。莫非,真是因為瀾滄發生了什麼事,珠兒才失蹤的……
那廂,烏圖賞道:“沈當家,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九老爺看在沈當家的面子上,給了沈小姐一個天大的恩典,讓她在回去曼臘土司寨時,有足夠的分量去對付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要不然,沈當家以為九老爺為何要多此一舉搭救一個外人,還一併將‘傳國玉璽’交給了她!”
烏圖賞的話,讓沈明琪整個人一震,“什麼?”
上城的做客,傳國玉璽……
這些都是那九幽故意安排的?
那麼瀾滄果然是出事了嗎?珠兒引以為護身的唯一一個倚仗出了問題?
沈明琪的心裏忽然大亂,太多是他始料未及,卻又不甚了解的事,他為什麼沒能在有限的時間內抓住機會好好問問珠兒,又或是當機立斷在見面的第一日就安排珠兒離開?這就是他這個做哥哥的對妹妹的照料?沈明琪一陣陣追悔莫及,此刻恨不能立時就找到沈明珠,或是替她去承受這些磨難。
而一邊是自己的妹妹,一邊是黔寧王,手心手背都是肉——黔寧王是他沈家的大恩人,恩同再造,絕不能辜負;珠兒是他曾經虧欠過、發誓要用畢生去彌補的親人……沈明琪心亂如麻,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無助。
烏圖賞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沈明琪的肩,讓他不至於恍恍惚惚地從丹陛上跌下去,而後抬頭看向寶座上的男子。
那九幽注視着那書生模樣的柔弱男子,片刻,漫不經心地抬了抬手,示意烏圖賞可以將沈明琪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