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18)
沐晟想要抬起手,撫摸一下她的臉頰,然而抬不起來。
“我真沒用……”他朝着她笑。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痛,剎那間,不知怎的就委屈了。
止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猶如斷了線的珠子順着臉頰往下淌。害怕、無助、恐慌……這些被死死壓抑在心底拚命忍着的情緒,忽然紛至沓來,將她打擊得潰不成軍。
沐晟湊過來,用盡了力氣將臉依偎在她頭頂,“珠兒……別哭……”
天光已開,投入洞內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男子的臉色灰白,渾身上下的衣裳都破破爛爛,頭髮上滿是碎石和泥土,左耳朵一大攤血,凝固在脖頸上,深紅色一片。
伏在他身上的少女,臉頰被蹭破了好幾塊,髮絲凌亂,狼狽不堪。她想抬手抹掉眼角的淚,一雙手卻糊滿了血污,指甲根根折斷,甲縫裏又是泥又是血。
“我很怕你醒不過來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醒過來,可我更怕自己堅持不到你醒來的一刻……”朱明月無力地將頭靠在他胸前。
“我醒了,別怕,有我陪着你。”
朱明月覺得疲憊不堪,她想閉目養神,或者是再睡一會兒。沐晟卻不許,一刻不停地引着她說話:“珠兒,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崖洞的?”
他的聲音很虛,一個字一個字卻極為堅定。朱明月倚靠着他的肩膀,喃喃地道:“我醒過來后,天很黑,什麼都看不出來,等我找到了你,我身上實在是太疼了,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等我再醒來,天剛剛擦亮,我發現……”
“發現什麼?”
“發現咱們是跟着後半截斷橋,摔在了半山腰的一個凸出來的殘壁上,頭頂上都是樹……在身後不遠還有一個洞廳。但是你的雙腿被埋在了大石頭下面……等我把你挖出來,我不敢動你,只好趴在你身邊等,等着你的腿稍微消腫……”
周圍除了大樹、斷壁,沒有任何水源,擅自移動被掩埋過的傷者,很容易使其在獲救之後短時間內喪命。危難關頭,朱明月還記得爹爹曾經跟她講過的這些話。沐晟是行伍之人,自然也知道這種情況下除了飲下大量的水,就是切開局部放血。可她只有一個人,渾身是傷,她甚至無法站起來……
沐晟感到鼻翼發酸:“後來呢?”
“後來……我不知等了多久,好像是天都大亮了。天又開始下起大雨來,我抱着昏迷不醒的你,一點點地朝着洞口的方向,爬啊爬,爬啊爬……不知怎的,最後就爬到洞裏來了……”
少女的話音逐漸微弱下去,沐晟的心狠狠揪緊,洶湧而來的心痛幾乎讓他肝腸寸斷。為什麼他不能早點醒過來?為什麼留下她一個人?那種情況下,她又是憑藉著多大的毅力和勇氣,才在站都站不起來的情況下,將他從石堆里挖出來,然後硬是把他拖進了洞裏。
難怪,她的兩隻手會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
“珠兒,別睡過去,陪着我……”
沐晟想伸手抱住她,然而他試了幾次都抬不起來,胳膊上的肌肉是觸目驚心的紫紅色,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他想撐着坐起來,可他的腰部往下早已沒有知覺,雙腿腫脹麻木得就像不是自己的……
沐晟從沒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他只能拚命地用下顎蹭她的額頭,“別睡,珠兒,跟我說話……”
以兩人目前的狀況,每一時每一刻都很危險。他們都受了嚴重的傷,尤其是沐晟,負擔著兩個人的重量從高處狠狠摔下來,下肢又被砸在大石塊里,失血過多,很可能五臟移位。而朱明月發燒了,在筋疲力盡之後,身上穿着又濕又冷的衣裳,再加上出汗、受風……
“沐晟,我想家了……”朱明月覺得眼前發花,神智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潰散,“如果我死在這兒,不要把我送到沈家的錦繡山莊……”
“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沐晟幾乎是大吼着。
“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累……沐晟,我想睡一下,我的身上好疼……”
朱明月的身體如火爐一樣發燙,開始說胡話。
這個洞裏又悶又熱,空氣不流通,沒有任何食物、水源……沐晟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想要大聲呼喊將她喚醒,急火攻心,加之流血過多身體極度虛弱,使他驀地感到一陣陣劇烈的暈眩。
殘存的意識逐漸抽離他的腦海,沐晟半睜雙眼,死死撐着不讓自己昏迷過去,就在這時,模糊的視線中,一抹穿着紅色僧袍的身影出現在了洞口。
朱明月剛剛還跟他說,他們是在半山腰的一個凸出來的殘壁上,洞口斜着朝外,很可能是個蝙蝠洞。而他們倆是從上面掉下來的,除了蝙蝠、飛鳥這些長了翅膀的,此時此刻,不可能再有第三種活着的東西出現在這裏,可現在洞外偏偏站着一個老和尚!
他當然希望是來救他們的,這或許是他們活下來的唯一希望,可沐晟不敢抱以僥倖。
咬着牙,男子以巨大的意志力抓起手邊的一塊石頭,手臂傳來的劇痛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痙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抬起胳膊,但他要試一試。
然而那老和尚進洞后,也不走近,先是朝着他打了個稽首,然後道:“施主不必驚慌,老僧是來救你們的!”
一句話聲似洪鐘,格外嘹亮。
驚雷般的迴音在洞內一波波回蕩開來,沐晟只感到腦袋“嗡”的一下,天旋地轉,就失去了知覺。
老和尚的確是來救他們倆的。
雖然只有他一個人,但身為七級武僧,這位德高望重的布施阿戛牟尼,僅憑一嗓子就將沐晟震暈了過去,然後又憑着一己之力將兩個人依次扛出了洞窟,裝進大竹筐里,順着垂直的繩索一點點順下了山谷的深處。
沐晟在一股刺鼻的藥味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石床上,朱明月就躺在他旁邊不遠,也是一張石床,蓋着又輕又薄的被子,安安靜靜地睡着。
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我佛慈悲,施主醒了。”
這時,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
沐晟覺得很熟悉,應該是那個出現在洞口的老和尚,聽聲音很像。
“請、請問……”他的喉頭腫得老高,說話猶如火燎一樣疼。
“老僧法號‘布施’,此處是崖底石窟,有草藥、有僧人,也有吃食,施主什麼都不用擔心……”
說到此,布施老和尚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跟你一起的那位女施主也很好,她的燒退了,剛才還喝了葯,但她的身體似乎經受了過度的疲勞,需要長時間的睡眠休息,一時半刻還不會醒。還望施主你也要好好養病才是。”老和尚正在搗葯,一下一下,手腕極用力,將石杵撞得砰砰作響。
沐晟躺回去,眼睛望着頭頂的石壁。此處應該也是一處洞穴,像是宮殿一樣寬敞,四壁都被打磨得光滑而圓潤,上面描繪着多彩而神秘的佛家壁畫,最中央懸着一朵巨大的石刻蓮花,花瓣層疊舒展,極為艷麗。凹槽里有燈盞,一團團亮幽幽的光簇,將整個洞廳輝映得光影交錯、光怪陸離。
在兩個石床的中間還架着一口大鍋,底下燒着柴薪,鍋里咕嘟咕嘟煮着什麼,上面蓋着一個竹篾。刺鼻的藥味就是從這鍋中發出來的。
“要不是遇到老僧,兩位施主就算沒喂蝙蝠,也要活活餓死在裏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僧今日的功德很圓滿。”
老和尚一邊搗葯,一邊自言自語。
“多謝大師出手相救……”
沐晟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道。
“不謝不謝,你們若死在洞裏,老僧還要給你們收屍,然後費勁扛到山上去掩埋掉。同樣是積德行善,老僧更願意跟活人打交道。”
“敢問高僧,她、她的傷重嗎……”
“那位女施主只是皮外傷,來石窟做客的比丘尼給她處理過了。”布施老和尚從石碗裏抓出一把搗出漿汁的碎葯末,揭開竹篾,均勻地撒進鍋里,“倒是你,比較麻煩……”
沐晟的身體的確比較麻煩,除了多處擦傷、手上的刀傷之外,他左腿的小腿脛骨折斷、趾骨斷裂兩根,右手的橈骨輕微受傷,另有肋骨斷了一根,內臟也有輕微出血……
這或許不是他有生以來最重的傷,卻是最慘的一次。但是老和尚說:“老僧進洞前,看到懸在洞窟上方的一大截斷橋,支離破碎的……嘖嘖,只差一點,你倆就跌進深淵萬劫不復了。可是從那麼高摔下來,卻也足夠讓你們粉身碎骨,好在上面有樹榦做了緩衝,頂多讓你成為一個半殘。”
半殘?
好吧,活下來已經很慶幸。
“不過嘛,”老和尚話鋒一轉,“你雙腿很及時地做了傷口切壓,是那位女施主給你弄的吧……小姑娘夠勇敢的,也真是很厲害,換成一般人,不是嚇得昏過去,就是早哭死了。”
她的確很厲害。
沐晟望着石床上少女的安靜睡顏,心裏驀地一片柔軟。
久別重逢,卻又九死一生,他險些失去她了,如今失而復得,讓他感謝蒼天的同時,對面前這個老和尚更是產生了深重的報答之意。
這時,老和尚又道:“因為有了及時的處理,雖然局部傷口有些發炎,但是好在你遇到了老僧。”老和尚背對他坐在石桌邊,每說一句,就從桌上分揀一種藥材出來,也不知在搗鼓什麼,“待會兒,等這一鍋葯下去,老僧再給你接骨,不出半月,保准讓施主你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
這就是說,不用成為半殘了。
沐晟仰面躺在石床上苦笑。
“但是老僧很奇怪,受了那麼重的傷,你倆是怎麼跑到洞裏去的……”
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將菜刀上的葯末都投進鍋里。
跳躍的燭火欲明欲滅,沐晟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半張臉皮!並不是戴了什麼面具,而是這老和尚只有半張臉是完好的,另外半張臉坑坑窪窪一片,甚至看不出來五官,呈現紅褐色的皮肉,糾結在一起,甚是可怖。
彷彿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記戴面罩了!”
老和尚說罷,轉身從石桌上拿起一塊黑色罩子,從上往下套在臉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額頭和髮際線仍然涇渭分明。
沐晟猛地咳嗽起來,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緣得見,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沐仲。”
半臉老和尚砸了咂嘴,點點頭。
等到鍋里的藥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廳里滿是氤氳的苦味,聞得久了,也不覺得太刺鼻。揭開竹篾,熱氣騰騰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裏舀,盛了滿滿一碗,才遞到沐晟跟前。
漆色如墨的葯湯,濃郁的苦澀直鑽鼻息。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傷稍微輕些的左手端着葯碗,一仰頭就喝光了。
老和尚接過空碗,笑着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這葯里下毒?”
苦澀的葯汁入喉,卻是舒服了許多。沐晟無法施禮,只好單臂平舉,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無以為報,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當拱手相送!”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這話老僧先收着。”
沐晟道:“高僧為何不問我二人的來歷?”
“問什麼,你們掉下來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後殿,除了大螞蟻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蟲子。昨天聽石窟外的小僧彌說,大雨下着下着,突然從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們倆的傑作吧!”
老和尚揭開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們兩個都是漢人,肯定不會是曼景蘭的人——老僧在這石窟中多年,還從來沒見過安然無恙從後殿活着闖出來的外人。當然,你們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們肯定不會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則何用如此狼狽還險些送命。”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會出手相救?”
“救,眾生平等,當然要救。但老僧會再喂你們喝幾帖特別的葯。”
老和尚說罷,咧開嘴,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這笑容因那紅褐色糾結的皮肉,顯得格外詭異,昏暗的燭光下讓人頭皮發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過葯碗道:“敢問高僧,可知那索橋通向哪裏?”
老和尚道:“你們拼了命也要過橋,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沐晟搖了搖頭,據實相告道:“我二人是誤打誤撞進了那片地方,退無可退,不得已一路硬着頭皮往前闖。”
老和尚直直地看着沐晟,好半晌,才道:“這麼說來,你們倆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沐晟道:“實不相瞞,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則是‘客人’。”
佔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