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1)
布施老和尚所在的石窟,就內嵌在深谷之底的山壁間,窟外四面全是鬱鬱蔥蔥的青山,極目遠眺,只見千萬溝壑,重巒疊嶂,翠綠如海,雲霧重重。
白日裏迎着天光,可見對面陡峭崖壁上開鑿出的成百上千的洞窟和佛像,山間的光陰輕歌曼舞,洞窟歷久而斑駁,佛像凌空飛架、層層相疊,宛如一個巨大的輪迴,宿命往複,生生不息。隔遠望去,唯覺佛之巍峨,山之險峻。
朱明月和沐晟摔下來的那個凸出的殘壁,則是在一座大佛的肉髻上面,與下面的棧道足足有二三十丈的距離。布施老和尚是順着懸崖峭壁徒手攀援而上,又在蝙蝠洞外的樹頂打了個繩套,將他二人裝在筐里,繫着繩索搖搖晃晃地順下了石窟。
如果兩人當時不是處於昏迷狀態,也要被這一上一下的驚心動魄嚇暈過去。這麼比較起來,橫過天塹索橋就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了。
洞窟口的棧道上,少女擁着一件薄披風倚着欄杆,仰頭靜靜望着對面懸崖的佛像。
那是一尊巨大的卧佛,整座佛像開鑿於陡峭岩壁的西南端,從下往上這麼看去,勉強可以看到卧佛的全貌,卧坐十二品蓮台,骨秀清俊,睿智莊重,目光似乎是凝固的,面容之中有大徹大悟之後的平靜和悲憫。
“兩位施主不惜生死也要到對面去,莫不是就為了那座佛像?”
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少女攏了攏襟口,像是身後長了眼睛一樣,溫笑着開口道:“布施高僧何以見得?”
“從女施主你醒過來到勉強能夠下地走動,不知有多少回來這裏朝着對面的山巒出神,每次看的又獨獨是那一座佛像。”戴着黑色面罩的老和尚走到欄杆前,也跟着她一起仰頭望去,摸着下巴道,“老僧對着它三十幾年,也沒看出有何特別,難道女施主悟出什麼來了?”
少女輕笑不語,片刻問:“他醒了嗎?”
“方才醒過來一會兒,看你不在就又睡了,老僧那藥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後勁兒奇大,不讓人昏睡上一兩個時辰都不夠。”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山間的潮氣大,出汗后黏黏膩膩很不舒服,可這麼一扯,露出大半張臉來,一半完好,一半殘破,詮釋了地獄與極樂的碰撞和融合,觸目驚心。
“還是要多謝布施高僧的慈悲為懷,仗義相救,否則我二人性命休矣。”
朱明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睡得相當沉穩,也是打從她來元江府後,兩個月以來的唯一一個安穩覺——無需枕戈待旦,也無需提心弔膽,拋卻了一切陰謀算計、思慮心防。待她一覺醒來,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當然,前一刻還身在濕熱窒悶的蝙蝠洞,睜開眼睛卻是幽光深邃的洞廳,面前還站着一個疤痕遍佈慘不忍睹的半臉人,朱明月恍惚了一下,還以為自己是到了陰曹地府。
“先前沐施主謝過無數次,女施主要是再這麼客氣,老僧真不知要以何面對了!”老和尚調侃地道。
朱明月道:“布施高僧冒着被牽連的危險,救我二人於岌岌危難,並加以悉心醫治,使我們最終得以保全。為了讓我們能更快痊癒,更是不吝拿出了千年肉靈芝。此情此恩,豈是一個‘謝’字能夠表達的。”
“什麼千年肉靈芝、百年肉靈芝,那是什麼東西?”布施老和尚故作不解地摸着腦袋,道:“老僧一介苦修武僧,可不會有什麼太稀罕的寶貝。”
朱明月微笑道:“難道不是那特別的葯?”
關於布施老和尚要喂他們倆吃藥的事,沐晟跟她說過了,還說奇人異士的秉性多古怪,開玩笑也說不定,倘若有心加害也不會救他們,說完又連連嘆氣,滿面愁容。朱明月被他說得雲裏霧裏,索性去看了一下那煮藥用的大鍋,一掀開竹篾,隔着團團熱氣,赫然看見了吊在中間的一朵碩大“香菇”。
哪裏是香菇,朱明月在宮裏見過這東西,是肉靈芝!
“《始皇本紀》裏記載過,始皇帝統一六國后,聽聞東方有一種仙藥,食之能夠長生不老、得道成仙,於是派了方士名醫徐福傾盡人力、物力去尋找,最終找到的就是肉靈芝。”人手形狀,肥厚且潤滑,色微紅,狀如肉;黃者如紫金,失一片復一片,乃是歷代帝王才能享用的聖品,久食能輕身不老,延年益壽。另外,它還有一個名字:太歲。
“布施高僧不惜在‘太歲頭上動土’,卻非要讓我二人誤以為高僧與勐海的主人有仇有舊,會遷怒加害我們用以泄憤……這等良苦用心,豈不是故意要讓我二人蒙在鼓裏,以免覺得受此大恩於心有愧?”
肉靈芝這種東西,宮中僅存一朵,還是太祖爺時期傳下來的,輕易不捨得拿出。先懿文皇太子纏綿病榻期間,太祖憐惜之,特命內侍取來撕出小片熬藥,用以吊著續命,足可見是無價之寶,萬金難求。布施老和尚卻切下來其中的一個朵!這要是換成太祖時期,發現民間擅自食用更揮霍無度,不被殺頭才怪。
老和尚又扯了扯麵罩,嘿嘿笑着道:“女施主真是見多識廣。不過老僧鄉野之人,無意間在山間採得,只當那是一株長得過大的蕈子,平時也沒什麼機會熬湯嘗鮮,你們來了就權當是招待一下,總比留着發霉強。”
哪裏會發霉?若保存得當,那東西吃掉一片,自己還能長出來的。
朱明月啞然失笑,不知是該說他暴殄天物,還是心性豁達才好。
就在這時,遠處的山巒間響起了梵音。起初聲音很微弱,隨着谷風飄飄渺渺地傳來,時隱時現,到了後來,像是更多的僧侶加入了吟唱,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第一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自身光明熾然。照耀無量無數無邊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隨行,莊嚴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
第二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於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
第七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眾病逼切,無救無歸,無醫無葯,無親無家,貧窮多苦。我之名號一經其耳。眾病悉除,身心安樂……
深谷中霧靄如煙,給山間的千百佛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
當年悉達多太子在樹蔭下端坐靜思,慈憫之心頓生,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出家,苦修跋涉訪求道法。經過很多年,太子放棄苦行,歷盡艱辛來到迦耶山,在菩提樹下禪定,當一日星辰照耀大地,終於豁然大悟,完成了無上正覺,此後世人尊稱他為佛陀。
佛陀是四身五智的無上智慧者,奉獻所證心得給世人,幫助眾生解脫苦惱,是無量功德、大徹大悟的圓滿,透過障眼浮雲,看到蒼茫的大地,發現彼岸的曙光;也是給予,是度化,是慰藉,是春風化雨,是普度眾生。
布施老和尚很醜,甚至可以說是貌陋駭人,不得不終日戴着一個黑色面罩。他的脾氣也很古怪,力大無窮,聲似洪鐘,偶爾發脾氣還會吼着罵人。但是石窟中的僧侶們都知道,深谷外的村民都知道,他有一顆佛之心。
他經常赤腳穿梭在山上的密林間,徒手攀援在懸崖峭壁上,採集大量的草藥,經過他的配製,這些草藥往往會有奇效,因此醫治好了深谷外的很多村民。他時常會在高危的棧道間穿行,隨手撿回一些受傷的小動物,治好了再放生。
昨日的晌午,他去蝙蝠洞投食,發現了躺在裏面奄奄一息的兩個人,順便也將他倆撿了回來。他給沐晟接上了好幾處斷骨,徹夜不眠熬了兩大鍋葯。他冒着大雨順着棧道出山,從山外的佛寺請回來比丘尼給朱明月的外傷塗藥。
在他眼裏,那肉靈芝就是一株大蕈子,能讓這兩個身受重傷的人很快就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大蕈子。
人們無從猜測他臉上的傷從何而來,很可能是在採藥時,不慎被毒蛇咬的;或是在河邊救治瀕死的野獸,反被撕掉皮肉。他有高超的醫術,為何沒能自醫?也許當時他正趕着去村裡給老人和小孩救命,也許他是孤身一人昏倒在荒郊野外……
他什麼也沒說,邁着蹣跚的步子回來了。傷了臉,他就給自己縫製了一個粗糙的黑面罩,套在脖子上,遮住大半張面容,然後繼續穿梭在山間、棧道。村裏的孩子有時開玩笑地叫他“鬼臉佛陀”,他總是呵呵笑着打一個稽首,“佛在汝心,何管是鬼是神?”
響亮的梵唱飄蕩在深谷之間,彷彿是滋潤的微雨,彷彿是安詳的春風,讓人感受到了溫暖和精神的皈依。少女聽着聽着,忽然順着棧道走了下去,直至走到離那梵唱最近的地方,面朝著那個方向,一雙眼眸似能望斷秋水——
這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在南傳上座部佛教的石窟和石塔中,能唱誦出這種經文的,就只有……
“女施主,沐施主醒了,叫你呢!”
上面傳來布施老和尚洪亮的嗓音。
幾乎全身被包紮起來的男子,如一個大蠶繭般半躺在石床上。額頭上也纏着一圈巾子,將左耳包得嚴嚴實實,臉上的蹭傷都結了痂,一塊淺,一塊黑,將好端端的一張俊顏弄得有些滑稽。
朱明月蹲下身伏在他床榻前,問道:“好點了嗎?”
“好多了,就是覺得頭重腳輕,一閉上眼睛又天旋地轉的。”沐晟一隻手固定在胸前,用另一隻手按着額角,無奈地苦笑道。
“布施高僧說這種葯的後勁大,反正你也要躺着養傷,多休息才能好得快。”朱明月拿起一個打蒲扇,一下一下地幫他扇涼。
沐晟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拿蒲扇的動作。她的兩隻手也包紮着,包得很仔細,幾乎每一根都被單獨纏裹起來,露出光禿禿的指尖,上面的皮肉剛長好,紅紅嫩嫩的。
“新肉剛長出來,正是碰哪兒哪兒疼的時候,小心別給弄破了。”
沐晟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放在石床上,像是什麼易碎的稀世珍寶,然後輕輕撫上她的臉頰,那些晒傷、被樹枝划傷、磕傷的痕迹仍在,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跟花貓似的,“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石窟里沒有妝鏡,能用以照影兒的就只有臉盆,朱明月對着水面照過,卻看不太清楚,被他這麼一說,不由得下意識地偏開臉。
沐晟捏着她的下顎,又將她的臉扳回來,“我瞧瞧。”
朱明月仰起臉來,男子的一雙眼眸深邃而低柔,眼底似有綿綿密密的網,一絲絲,一縷縷,將她團團包圍。他的下巴長出了胡茬,略顯滄桑的臉弱化了幾分俊美,多了幾分硬朗的陽剛,此時此刻凝眸專註的目光,像是星辰般明亮,又如同月光般繾綣。
“很難看?”
朱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確定,不由得想抬手遮一下臉頰,沐晟卻不許,“怎麼會難看?底子好,想要難看恐怕也不容易……但是難看些倒也無不可,省得別人覬覦。”
朱明月聞言哭笑不得,道:“這世間女子盼望容貌出眾的多,還沒誰會以無鹽而沾沾自喜,我可是萬分慶幸只是輕微的擦傷,否則不是要哭死了!”
沐晟微微一笑:“忒俗。”
“本就是俗人。”
沐晟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但是俗得可愛。”
世間女子是否都生得如她這般出色,他不知道,眼前的這一個着實是百色俱全,聰慧大氣。她從容、自信,骨子裏也相當囂張,以一種很低調安靜的姿態,綻放得肆無忌憚、亮烈張揚。最引人的卻不在美貌,看得到她的柔軟嬌媚,不會想到她的臨危不懼、沉穩老練;看得到她的伶俐狡黠,不會想到她的步步為營、足智深謀。
她如一枝芬芳奪目的春花,一步步地映入他的視線,又恣意盛開在了他心間。
“此事過後,跟我回雲南府吧。”
沐晟低頭摩挲着她的手腕,道。
朱明月道:“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來了……若是能在這裏平安地全身而退,自然是要回雲南府的。到時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少女垂着眼眸,投射進來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明眸善睞,眼底剔透而明澈。沐晟不禁想起,多少次因為去沈家的事她跟自己據理力爭,次次敗下陣去,直到現在她連錦繡山莊的大門都沒見過。
“我的意思是,回雲南府,王府藩邸。”
朱明月疑道:“什麼王府藩邸?應該是沈家的錦繡山莊。”
沐晟輕咳了一聲:“你收了本王的東西,還想反悔?”
也不知是情急還是緊張,一開口連“本王”的自稱都出來了。朱明月想掩住他的話也來不及,往後面四周看了一眼,偌大的洞廳內並無外人,洞窟外的棧道上也空空蕩蕩的。她鬆了口氣,又不免迷惑道:“什麼東西?”
“那些首飾。”
男子說到此,像是怕她想不起來,特地補充了一句,“到元江府的第一日早晨,我讓人放在馬車裏的那些。”
元江府、馬車……朱明月聞言這才恍然了,是那些分量頗重的金銀頭面。她忍着笑意,壓低聲音道:“小女怎不知堂堂的黔寧王,恁地小氣,一方寶函也要斤斤計較!”
“還有裙衫。”
男子一本正經道。
朱明月又好氣又好笑看着他,道:“你怎麼不說還有那幾個香囊!”
就在這時,卻見男子俊朗英凜的面容起了變化,雙頰像是染上了醺意,一點點地瀰漫開,居然是臉紅了,“對,還有香囊。”
金銀、裙衫、香囊……
朱明月前後略略一想,不由怔住了。
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
何以結相與?金薄畫搔頭。何以答歡欣?紈素三條裙……
是那首定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