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會做人
丘玥國,永文元年春,蘇欽應試科舉。那年天極寒,握筆亦有些艱難,蘇欽卻能從容。單人單間參試九日,共三場,吃、喝、睡、包括出恭,皆拘束於一方天地,謹防作弊現象。
許多公子哥兒出身高貴嬌生慣養,吃不了這個苦,相比之下,蘇欽這個尚書之子吃苦耐勞的精神着實可貴得緊。是以後他一舉奪得探花眾人也覺甚是符合,輸的人有氣度者都讚嘆不已心服口服。
況且,雖他只是探花也就是第三名,但他的探花郎是當時的皇帝也就是現如今的先帝爺御筆欽點,並且直接受任禮部侍郎。先帝爺還當眾唏噓感慨,說若不是自己膝下已無適齡未嫁的公主,定要他做駙馬才好。
當然,眾所周知,當時,適齡未嫁且無婚約在身的公主掰掰手指頭數數還是有那麼一兩個的,所以此話,不過是客套,表達他對蘇欽的一種高度讚揚的方式罷了。他當然不可能讓蘇欽做自家女婿,不然,怎麼捨得狠命利用。
據說,後來恆州國的皇帝,也就是先帝爺的“老不對付”,聽聞着這話之後嘲諷,他膝下沒有適齡未嫁的女兒?難不成是朕女兒一屋一屋的?
如今那恆州國的皇帝猶還健在,生性風流,膝下嘛,兒子一大片數都數不過來,可女兒卻一個都沒有。而且是,三代皇帝,都膝下無女。當然,你不能說真的一個都沒有,有嘛,是有那麼一個,雖然公主的生母只不過是一個妄想爬上龍床結果意外皇帝醉酒了所以能夠得逞的小小宮女,模樣不錯可他並不喜歡且沒有興趣,但是,小宮女卻誕下了公主,恆州國這三代里唯一的一個公主,於是,小宮女便沒有被罰,反而是錦衣玉食,雖然後來死了,但好歹還是個有陵墓有碑文魂魄有處歸依的飽死鬼。
誕下公主,在別國後宮要被嗤笑無能,在恆州國卻是要舉國同慶的大喜事情,讓人險些以為皇帝一激動要傳位給女兒了,那恆州國豈不是要墮落成女權主義的那勞什子琳琅天朝?
一時間,滿朝文武上上下下皆憂心不已,幸虧公主生母無父無母舉目無親,否則接下來會有一個家族的人接二連三的“暴斃”。
而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他們的小公主,丟了。
因為皇帝太喜歡這個公主了,他到哪兒都帶着,秋獵,也帶着。於是乎,兩歲的小公主,就——丟了。
全恆州國三代裏頭唯一一個公主,不知流落去了何方,這個時候滿朝文武又慌了,我們的公主丟了?!皇家血脈流落?!
真的是,沒丟着急憂心,憂心大權旁落,丟了又着急憂心,憂心我們的小公主沒有了。
一直到現在,尋找也未曾有過結果。有人說,這皇帝或許壓根就不想找這個女兒,可君心難測,也不敢亂測,更不敢瞎說,所以,這個小公主的去向也就一直是個謎了。
再說回蘇欽。
蘇欽沒當成駙馬,所以娶了寧氏,也就是蘇願之的后媽。
元黛嘆了口氣,她的確,很難將這文字描述的年輕男子同那白髮蒼蒼的老父親聯繫起來,人老的總是這樣快,不過,又會是何事,會叫這風流倜儻的年輕男人,這般快的便蒼老了去?
茶盞已空,元黛提壺又斟了一杯。茶水上熱騰騰的升起幾乎看不見的淡淡霧氣,似乎還攜着茶水淺淺的綠。
祖父蘇懋期是扶植聖上登基的老臣之一,蘇欽又優秀,所以,雖然他只是小小侍郎,卻常受任大事。
蘇欽其實還會做人,但有的時候又不太會做人。他文筆很好,閑來時常也會吟詩作賦,但他從來不搞什麼諷喻詩作。丘玥國現如今的“文字獄”和當年的明清已經差不離了,一不小心就攤上個“烏台詩案”之類的,就得倒大霉。所以,作文方面,蘇欽很能拿捏的住尺度,就寫豪華生活,哪怕是田舍小居,也不提政事。
“微燈綴夜景初上,淺月稀星暮夜深。
錯彩鏤金逐曼舞,觥籌樂繞若浮生。”
這是蘇欽的詩,那是他第一次參加宮宴,年方十六,那時候信筆揮下墨寶不覺得怎樣,而後來卻是萬分懷念,便寫了一幅大的,教人細細裱了框一直懸於客廳中,所以元黛還記得,不過不管怎樣,現在都已經化作飛灰了。
蘇懋期做了一輩子官,身後亦偶被人稱道誇讚,而蘇欽身為好官之子,卻與之大相逕庭。在做官上,蘇欽很不會做人,非常不會做人,不能左右逢源就罷了,還非常熱衷於“往熱槍口”上“硬碰硬”。蘇懋期做了一輩子為人稱道的好官,而蘇欽卻落得個罷官的下場,其中道理,也都明了了。
朝中拉幫結派的現象普遍,本也沒什麼,幾乎都是在明面兒上做該是暗地裏做的事。只是蘇欽過分“盡職”,導致與別派官員中多人結下樑子,且還都是不小的梁子。而倘只是結梁子也就罷了,他卻膽子大到敢動一派之中“護法”地位的人物的命。
“護法”那是僅次於核心人物的人,毀滅一個集團,斬將肯定是最好最直接的辦法了,而不能斬將,那就偶爾動動底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震懾震懾,沒人說動“護法”“丞相”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的,可蘇欽就喜歡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永文十二年,皇帝嚴懲貪官污吏,正在氣頭上之時,蘇欽參了副都護馬淵一本。一封奏章上去,言辭激烈,一揮墨即是洋洋洒洒七八折的文字,列馬淵的罪狀條條種種,且大不乏道聽途說。
皇帝大怒,馬淵被處死及抄家,雖說放在平日裏或許罪不至死,但此時正是風口浪尖,馬淵屬頂風作案,唯死路一條。
馬家朝中勢力不凡人人皆知,唯有蘇欽這等不諳為官之道的官敢觸及,而這一觸及,偏還直接導致了馬淵被處死。
馬淵在朝中,單親家交情的老臣便有五位,且皆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員,所以蘇家這一場報仇的火,嫌疑還真不只是馬家人而已。
況且,如“包打聽”所言,蘇欽是名副其實的忠言之臣,皇帝他也不是沒開罪過。身為朝中一大派的官員,蘇欽常與別派大臣爭論,在奏章上,甚至是在朝堂上,當著皇帝的面。
先是打壓蘇欽直至蘇欽被罷官,后許是仍不覺解氣,一把火丟下,和着助長火焰的油,要將蘇欽一家活活燒死才罷,該是如何的仇恨?這絕對不是幾封奏章、幾句拌嘴所能致的,如今看來,馬家的可能性最大。
但是,這種表面一看即可得的結論,往往不是結論。
好吧。
“包打聽”只說到了蘇欽被罷官便住,見他不再言語,元黛輕輕一笑——也對,蘇欽既已辭官,與布衣無異,誰人還會說再去關注接下來的事呢?
或許,或許大部分人還都以為蘇欽在田園中,與妻子和滿堂兒女幸福的生活着。又怎會想到蘇欽已死,且蘇家只剩一個女兒名蘇願之,現下正要隱姓埋名,躲在京城旁的小縣城的一角里,帶着尋找真相的決心,小心翼翼的活着?
“包打聽”挑眉看她,道:“誒?說來,蘇欽的女兒,怕與姑娘年紀相仿。在下聽聞了一段那小女兒的故事,不知姑娘可有興趣一聽?當然,”他笑着擺手,“我與姑娘談得來,權當說笑,不要酒錢。”
見元黛未置可否,“包打聽”便自主開口道:“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小姑娘還算是個厲害角色。據說啊,這小丫頭是個私生女,你瞧瞧,蘇欽那樣的人,人人皆贊是好丈夫的人,當他那年把已經六歲的私生女兒帶回家時,街坊鄰居們都楞了。倒是蘇欽的夫人什麼也沒說,據說,對那孩子還挺不錯的。所以旁人都說那蘇夫人太好相與,而那孩子呢,也太有手段。然後聽說……”
元黛輕抿着茶,被“包打聽”帶有打量意味的眼神瞧的有些不自然,便置下杯子,轉移了話題:“不說這個了。我問你,王石文王大人呢?他的事迹,不知你可知?”
“包打聽”大笑:“小公子為何總要打聽京中才子的事迹?難道小公子這是要致仕?在下奉勸小公子一句,這丘玥國的考舉可不是那麼容易的,水可並不淺吶。若無關係,只是寒門子弟,那更是難上加難,所以這背景要過硬,要……”
元黛嗤笑着打斷他:“看來你是不知道。”
“激將法?呵呵。小公子啊,永遠不要質疑一個‘包打聽’對萬事的了解,況且王大人名氣之盛誰人不知。只是今日天色晚了,我要歸家去了,明日再與小公子詳說,可好?”
元黛望了望外面亮堂堂的天,知“包打聽”是尋由頭遁走,便微笑道:“果真晚了,您早些回去吧,不過,只是我怕明日便要離開此店,往後,只能有緣再見罷。”
“包打聽”亦笑,抱拳道:“小公子說得不錯,且王大人事迹各路‘包打聽’都多有有涉獵,小公子您去別處問也都是一樣了,在下,這便告辭。”
茶館門外路的對面,停着一輛精緻的馬車。見其非凡,路人都自然而然的繞道而行。車廂內傳出略低沉的男聲:“本是來聽故事的,卻不想有意外收穫,蘇家的小女兒……嘖,竟然敢打斷我兩次,還敢說‘言過其實’?!不過,有了她,真是讓這件事情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侍從恭恭敬敬:“恭喜公子,長日無聊,又有事可做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行了,走吧。”
馬車緩緩啟動,他嘆了口氣:“今天那個說書先生,唉,講的是真的爛。”
風過,淡淡的男聲隨風而散,飄向蔚藍的廣闊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