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事找事
屋內炭火燒着,不時噼啪輕響幾聲,熱氣從墨黑色的炭盆里往外鑽着透着,燒了一屋子的暖洋洋。
炭塊兒冒着火紅的光亮,偶吐几絲淡淡的白煙。屋不大,卻擺了足足有三隻炭盆。一約莫四五十歲的婦人坐在塌上,一身絳紫綉金線祥雲紋樣衣裳雍容華貴襯出其身份之不俗,高高的髮髻綰着,倚在榻上的枕墊上,頗有些慵懶之態。
門上的綉簾輕卷,修長的身影愈漸清晰了起來,婦人笑:“喲,是洛王來了。”
洛王亦笑,緩步走至婦人面前,常禮拜見:“臣拜見太后。”
婦人揮手叫免禮、賜座。一旁一位年輕男子也是一身華服,想必是另一位王爺未坐,常禮拜見:“見過王叔。”
洛王子書姓名禎榮,先恆仁皇帝最年幼的皇弟。於其父祖先帝當政時便是文武韜略皆擅,只是待新帝登基后,同翁王李長軒一齊做了“廢物”罷了,當然,這兩位閑散王爺,也是先恆仁皇帝登基后,僅餘下的兩位弟弟。
其實,洛王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所以,他時常着常服出門閑逛,上到貴族公子下到販夫走卒,只要有心情,他可以以各種身份出現在街衢巷陌,先前對元黛所用的“包打聽”身份,也是其一。
他最大的愛好,便是無事找事。
他自己說的。
論輩分,洛王是當今聖上文暉皇帝子書崇博的小叔叔,但實際上他的年紀比皇帝還輕一歲,所以是小叔叔嘛。他方三十有三,然輩分卻這樣的高,也令當今聖上多少內心犯嘀咕,於是,自文暉皇帝登基以來,便一直直呼其封“洛王”。
小叔叔?你讓朕堂堂天子,叫一個比朕還小的人“皇叔”?笑話么不是。
二王爺皆落座,三人圍坐寒暄數回。隨侍侍女靜立,隻眼觀鼻鼻觀心,偶添茶遞水。今日諸王入宮是為議軍務,只是按禮,進宮便應拜會淑慧皇太后,不過是必需的禮儀形式罷了,大家都沒興趣,而太后就更沒興趣了,彼時後殿裏頭還有她的“老相好”在等着呢。
說來也怪,當今聖上竟然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歷朝歷代的皇帝對於太后“穢亂宮闈”之事都是認為奇恥大辱定要嚴懲不貸的,結果今上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更多的反而是縱容。
幾回寒暄后,洛王便尋了託辭回府,而身邊的那位年輕王爺亦也告退了。
二王皆依禮先後退三步,再則轉身踱步退出大殿。闊大恢宏的安康壽宮殿門之外,陽光正明媚,灑在每一處所能及之地,金光燦燦的一片。
隨後出殿的翊王經過身側,二人依禮拜過,各告辭歸去。洛王微彎嘴角,雖是如沐春風的明亮笑容,但心底裏頭高興的事,卻儘是算計。
方才的年輕王爺,正是當朝翊王殿下,名作子書嵐卿,今上同父異母的弟弟。自翊王生母舒太妃文氏逝世,翊王便同太后再無多話,凡是言語皆出於禮之必須。太后多拉攏意,但心中芥蒂怎會輕易抹除,好在翊王看在一母同胞的妹妹瑤華公主面上,受迫使,擁弼今上倒還盡心,太后也才不再執着於無用之功,畢竟,只要今上好,她就好,她的“老相好”也一樣好。
——————
鏡中人卸了裝扮,端坐鏡前,略顯生澀的,半刻方替自己梳了一個男子的髮髻。推門出去——人真他媽多。
離飯點兒起碼還有一整個時辰,可咋的古代人吃午飯周期這樣長,這個時候酒樓就忙的不成樣子了,作為店小二,元黛在心底裏頭狠狠腹誹了一通,然後繼續忙的陀螺似的,小小年紀便直叫喚腰疼。
一約十八九的少女獨自落座靠窗位置,揮手示意了元黛過去:“我今日要等人,怕是要過會兒再點菜,煩你留這位置片刻,小二哥辛苦,這些還請喝酒。”說罷遞了一些“飲酒錢”來。
“飲酒錢”是酒樓裏頭常有的,也就是小費,據說是自丘玥隔壁的隔壁毓輝傳來的習慣,好久以來就有了,一直延續至今。當然,事情都具有兩面性,矛盾的對立統一性間接導致了店工的工錢被一壓再壓,而童工嘛,原本就跟沒有差不多,壓也的確壓不到哪兒去了不是。
也就是說,工錢少是因為這“飲酒錢”的出現,所以說,這是屬於工作的一部分,況且,不拿白不拿,現在完完全全是個“窮光蛋”連假身份證都辦不起的元黛經過幾日的模仿學習,她自然而然的接過來掂量了掂量,然後笑開了花——真他媽沉!
她笑眯眯的將錢袋子放入衣袋,一拱手:“姑娘請自便。”回了身走出兩步卻發覺袋子上有什麼不屬於布類的東西,覺得奇怪,翻找出來竟是一條細細長長的木片,上書寥寥十二個蠅頭小字:每早靜初寺,可助你一臂之力。
其下,是一張手繪的極簡線路圖。
元黛迅速回頭去尋,卻不想片刻功夫那姑娘已不見影,她想起原先後媽和她聊天的時候曾有說過大戶人家所配的女侍衛,平日裏柔弱模樣,實則功夫非凡絲毫不遜色男子半分,現如今這姑娘怕多半就是了。
——————
那少女出來酒樓,一路就回到了洛王府邸。門口侍衛見她,二人皆點頭見過,允了少女一路進門。
洛王是個會享受的人,將這一方府邸四處佈置的很好,洛王正坐院中亭中石桌旁,執了本書看着。
侍從鎏卿自廊道一路走來,因着洛王一向不在意這些虛禮,所以鎏卿也無周全禮數,徑直走近,擇位坐下,道:“殿下,都妥了。”
“唉!言過其實。”
諒是長年累月伺候着的鎏卿這一瞬也懵了。
他家主子什麼都好,就是不好好說話這一點不好。
言過其實?哦!言過其實!
想起那日他坐在不遠處瞧着自家主子與元黛交涉,元黛說故事往往言過其實時自家主子的神情,險些沒忍住笑意,不過他家殿下未免也太幼稚了吧?還在意着吶?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難不成真的是這樣說,沒有妻子的男人長不大?不過,有兩房妾也差不多了吧?
鎏卿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個殿下,是那說書的講的不好,殿下的英明才俊,那一半也未展現出來啊。”
“哦。”失落。
“所以殿下,這不是您的問題。”安撫小寶寶似的。
“哦。”還是好失落。
“殿下,那丫頭不會從中發現問題,她有錯,她沒發現那說書先生說的太差,其實比其說要好很多嗎?”安慰小寶寶,我是侍衛,什麼時候兼職了奶媽?那怎麼又不加工資?
洛王笑了笑,心情漸漸轉好,一時間高興的將手裏書也舍了:“鎏卿,本王這有個難得不錯的話本子,前些天老葫蘆給的,本王一到手就想到你了,你拿去瞧瞧看。”
怎可能是一到手就想到了自己,不過是現編了說起來好聽,鎏卿心裏嘀咕。但有好東西拿不要是何其愚蠢之舉,且洛王殿下一番好意怎好辜負,鎏卿想着,預備着恭敬接過、謝過。
說曹操曹操到,“老葫蘆”盧琥自不遠處快步行來,道:“我又送你什麼了,需要感謝?”
“老葫蘆”盧琥,中書令盧大人最頭疼的小兒子,明明排名最小,卻總不服小,洛王便給他綽號喚作“老葫蘆”。
洛王瞥了他一眼:“前兩天你給我的話本子。”洛王常這樣,隨口扯謊都不需思索的,久而久之任誰也明白了其中關節。
瞧着洛王的眼色,盧琥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樣,一拍腦門兒:“哦,你說那個,對對,前兩天碰着的時候給的,那個話本子着實不錯。”
鎏卿帶了幾分戲謔之意:“我怎麼記得盧少爺近期被禁了足,今日方解,怎麼這兩天還能冒出來遞話本子?”
盧琥咂嘴,不耐煩道:“嘖,非得我來嗎?三天前偶遇見你家洛王殿下給的,不成嗎?”
“嗯,成。只是三天前我家殿下一整天都在御書房與聖上處事,鎏卿身為殿下侍衛多年,竟不知殿下還會分身這等秘術。”
盧琥忍笑正色道:“那也許是我記錯了,是四天前也說不準,或是五天前也有可能。”
“四天前……”鎏卿剛欲繼續調侃下去,忽想起身旁那個喜怒無常的主,頓住,去瞧那人臉色,卻不想直接就對上了那雙犀利的眼,只得清兩下嗓子,道:“咳咳,嗯,的確,四天前可能。”繼而轉身向洛王:“鎏卿多謝殿下賞。”
然後,撒丫子跑吧。
鎏卿剛剛離開,庭院中便爆發出了盧琥瘮人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洛王啊洛王,你身邊這個鎏卿,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啊!啊?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你教出來的,像你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洛王依然低眼瞧着不遠處的地面,也不知有什麼好瞧的,眼神淡淡的,似笑非笑。忽然他抬頭:“盧琥,小心點兒,別光顧着笑,下巴給笑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