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對不起,嘯天,你生氣了?”
“沒有。”
我淡淡地回答。
“吶。”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如果我說我怕得睡不着,你會一直陪我到早上嗎?”
我第一次聽唐伶說出那麼軟弱的話。
我什麼都沒說,但腦袋裏亂成一團。
唐伶究竟為什麼這麼說呢。
她拉上窗帘,躺在了床上。我坐在了椅子上,但她輕聲對我說“來這邊”。最後,我也鑽進了她的被子裏。
“事先聲明,這沒有那種意思,所以不要做奇怪的事哦。”
“不會的。”
我根本沒有那種心情,但是也沒法安心睡覺。
“明天要做骨髓穿刺了。”
不知唐伶是睡不着,還是為了確認我有沒有睡才這麼說的。但是我什麼都沒回答,只是沉默着。
“檢查也分為兩種。比如我的病,還找不到原因,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根治,主要也只是進行對症治療。因此會有檢查,研究我為什麼會生這種病,要研究我患病的病因。簡而言之,我就是小白鼠,要試驗新葯,每天都會有醫生用我的身體做實驗。”
即使如此,唐伶也沒管我在沒在聽,繼續說下去。
“就算找到原因,研究也要花幾年甚至幾十年,那樣的話肯定是救不了我的。即使如此,或許以後人們會找到治療法,這樣其他的病人就得救了吧。我是溫柔又偉大的人,現在可是在為人類的未來出力呢。”
我閉着眼睛,背朝着她躺着,因此不知她是以怎樣的表情說出這樣一番話的。
“我很偉大吧?所以嘯天,誇誇我呀。”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繼續裝睡。我聽見唐伶睡著了,呼吸平穩安靜。我悄悄爬出被子,來到了外面。因為我中途意識到,如果真和她呆到早上,被別人發現了就糟了。
那時還是晚上三點,於是我在深夜也營業的快餐店消磨了些時間,乘首班公交車回了家。
回到家,我吃了一驚。
媽媽坐在桌旁。她沒有開燈,什麼都沒做,只是呆坐在幽暗的房間裏。看見那樣的人誰都會嚇一跳的,事實上我也嚇了一跳。
“你在做什麼啊。”
“你最近很奇怪。”
看起來她一晚沒睡,一直等待着夜不歸宿的兒子白天回家來。
“就算媽求你了,你可千萬不要自殺。”
媽媽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我,懇求我。
“總是這樣煩死了,要死要活那是我的自由。”
如果是平常的話我會順着她說,但是這次我一個沒忍住就說了這樣的話。
“嘯天根本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我沒有心情再和媽媽吵下去了。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只想早點睡覺。
“你也是大人了,就不能堅強點兒嗎。”
我最後說完這句,媽媽依舊不停地抱怨着差不多的話。我無視她所有的抱怨,窩在自己的房間裏,連澡也沒洗,直接換了睡衣睡覺了。
過了幾天,練習完話劇之後,我直接去了唐伶的病房。唐伶手裏拿着紅色的圍巾。那好像是她前幾天織的東西的成品。
“嘯天今天好慢啊。”
我本來也沒和她約好今天去見她,因此並沒有早晚一說,但我還是說了“抱歉”。
“今天也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排練?”
“朱麗葉也不輕鬆啊。”
接着我和她講了練習時發生的事,只是隱去了和吳傑的對話沒說。
“煙怎麼樣?”
“味道又沖又難聞,我不推薦。”
“覺得神清氣爽了嗎?”
“不……沒什麼感覺。”
“什麼呀。真無聊。”
她一臉無聊地說著。
“吶吶,是吳傑要演羅密歐吧?”
“前幾天你聽他說了?”
“你們要接吻嗎?呀——好緊張。”
“怎麼可能。”
“真無聊。”
我覺得有些火大,於是掐了掐她的臉蛋。
“別——這——樣!”
她模樣狼狽得可笑。看到她慌張的模樣,我更加起勁地掐她的臉。
“我不。”
“我——說——”
接着,我學着唐伶奇怪的說話方式說道:
“你——究——竟——喜——歡——誰——”
唐伶躲開我的手,忽然嚴肅起來。
“我在努力不喜歡上任何人。”
“那是怎麼個意思。”
“所以你阻礙我,我會很困擾。”
這更加讓我摸不到頭腦了。我究竟怎麼阻礙她了啊。
“還有,請將這條圍巾交給爸爸,不要讓媽媽看見。”
“啊?嗯,這倒是沒問題……”
只是彥博叔叔住的地方,很遠。
前幾天,我把從彥博叔叔那裏問來的聯繫方式記在了手機上。我聯繫了他,他說他沒法到我這邊城裏,但可以到附近的車站那裏去。
我們在麥當勞碰頭。我先到了,然後等着他。彥博叔叔進店時候多次留意自己的身後,就像是電視劇里警惕有沒有人跟蹤的犯人一樣。
“聽說女兒受了你不少照顧啊。”
彥博叔叔瘦了些。
“這個是給嘯天的禮物。”
彥博叔叔遞給我一本書。書外面有書店的給包的書皮,所以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書,卻也不想去確認。
“……話說回來,唐伶病情很嚴重嗎?”
“她轉移到了單人病房,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我只客觀地轉達的事實,並未添加任何主觀意見。
“畢竟我已經離婚了,法律上沒什麼問題,我的破產問題和唐伶她們無關。只是……有些人也會採取非法手段。”
“這個是唐伶托我轉交給您的。”
我把紙袋放在彥博叔叔面前的桌子上。袋子裏是唐伶織的圍巾。但是彥博叔叔一心地說著話,對袋子裏的東西毫不關心。
“如果我和她媽媽的離婚是偽裝離婚的事,還有我暗地裏給唐伶寄錢的事情暴露了……會給她們帶來很大的麻煩的。”
我忍不住了,從紙袋裏取出了圍巾,直接遞給了彥博叔叔。
“這是……”
“這是唐伶織的,給彥博叔叔織的。”
“這樣啊。”
彥博叔叔看了紙袋裏的東西,似乎也被打動了。
“她說,雖然現在送圍巾有點早,但她可能活不到冬天了,所以……”
彥博叔叔眼裏蒙上了一層淚水。然而我也不夠冷靜。
“總之,請你去見她一面。拜託你了。”
說完,我先離開了。
“嘯天!”
我出了快餐店走在街上,彥博叔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不想回頭,但沒辦法,只得回過頭去。
“你喜歡唐伶嗎?”
總感覺彥博叔叔的臉上沒有威嚴,甚至有點抬不起頭來。
“喜歡又如何呢?”
我惱火地喊道,之後沒再回頭,走過了人行橫道。
接着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
越過走在路上的人,全力奔跑。
像很傻的青春電視劇一樣,像傻瓜一樣。我就是個傻瓜。
唐伶就要死了。
一直刻意避開的現實,如今就擺在眼前。
接下來,我開始回憶起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
唐伶的願望大都是些無聊的事。
那些無聊的事她想在死前做完。這也很真實。
但是,不是這樣的吧?
我想到。
那真的是她死前想做的事嗎?
她真的沒有遺憾了嗎?
唐伶可以毫無遺憾地死去了嗎?
我還有什麼能做的?
我對自己的無力十分懊惱。
這種事怎麼想都不會得出結論,然而我反反覆復地不停思考着。
我回到家,但不知為何睡不着。我忽然想起,彥博叔叔送給我的書還放在包里沒動。我將書取出來,拆掉書皮,看着書的標題:
《水晶球的做法》。
真意外,水晶球還能做啊。
我翻着書,忽然注意到,這個東西加把勁說不定能修好。
彥博叔叔或許就是懷着這樣的心情送給我這本書的。
我再次看了看唐伶給我的水晶球的殘骸。這個小小的圓木屋失去了原本其所在的冰雪世界,孤獨地倒在我小小的房間裏。看小木屋這麼可憐,我也很難過,想至少讓它立起來,但不管嘗試多少次都沒有成功。小木屋就像被洪水衝垮的房子一樣立不起來。它在玻璃球里的時候,就像是有人住在裏面一樣,現在看起來只是一堆破爛。那是失去了某種極其重要的東西的家的模樣。
功能不全的家。
一瞬間我產生了奇怪的錯覺,就像從別的公寓裏用望眼鏡看着自己的家一樣。當然,我家並不是圓木屋,但是二者很像。真不可思議。接着我又想像了一下唐伶的家。
需要的材料在家居用品商店應該都買得到。
第二學期開始之後,我比起暑假時更少去唐伶病房了,一周只去兩三次。每次去的時候,她的臉色都變得更糟。
死亡正逐漸逼近唐伶。
而且最近,在病房裏,呆在她身邊時我明顯感覺到,她愈加瘦了。
“唐伶,接下來還有什麼想做的嗎?”
“……想睡覺。”
一開始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是不是的。她一臉憂鬱地躺在床上,甚至都不看我。
“嘯天,你以後不用再來了。”
“你為什麼那麼說啊。”
“把我乾乾淨淨地忘掉吧。”
“為什麼呀……”
“我太痛苦了。已經不想再看到你了。”
唐伶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別管我。我討厭你。煩死了。”
“……你是想被我討厭,才這麼說的嗎?”
我的聲音在顫抖。明明自己會激動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就是無法保持平靜。
“對啊。”
她有氣無力、自暴自棄地說。
“這是我最後的心愿。‘不要再來看我’。明白了嗎?”
“……明白了。”
我為什麼要說明白了呢。明明不明白。
我離開了病房。或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見唐伶的機會了。一想到這點,就覺得很後悔,最後一次見面怎麼會是這個情形啊。我們至今為止一同度過的時光算什麼呢。可是就算這麼想也無濟於事。我關上門,離開病房。一切都結束了,我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