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雨夜(上)
用過晚宴后,宋小樓被人領着回到了毓秀宮。紫羅伺候她洗漱完畢,蹙眉道:“這皇宮裏竟然這般冷!小姐正是受傷,受不得寒氣,這房中卻沒有幾個暖爐!”
宋小樓心下瞭然:“大抵是宸妃暗中特意關照過的。此事若是告到皇帝那裏,他也不會相信,更不會因小事責罰宸妃,比起一個將軍之女,顯然是宸妃權勢更盛。抱怨無用,紫羅,你去取些碎銀,就說是孝敬嬤嬤的,讓她們去取些暖爐來。”
“看來深宮之中的女人也不好過。小姐還是進宮的客人,都被如此對待。”紫羅嘆了口氣。宋小樓站在窗前,淡淡道:“是啊,有人從黃髮垂髫到白髮蒼蒼,都不得不待在這深宮之中,永無出頭之日,與其說是皇宮,不如說是囚籠。”
兩人一時無言。毓秀宮很大,平日裏用作宴會的客房,此次竟只有宋小樓主僕二人住,不由得顯得冷清了些。秋風漸冷,天空佈滿了烏雲,不一會兒就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秋雨最是寒涼,不一會兒宋小樓就冷得哆嗦,傷口也越發有些疼,抱着暖爐坐在床上,喝了一碗葯湯,這才好了些。
夜幕漸深。天空不斷地炸響驚雷,宋小樓心中頗為煩躁,卻是怎麼也睡不着,眼看紫羅已經睡下,不好再喊醒她,宋小樓抱着暖爐,披了件衣服坐起身來。
忽地,宋小樓聽到一聲詭異的笑聲——“哈哈哈,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會下地獄的!你們都會死的!”這聲音凄絕悲愴,其中又詭異不已,讓宋小樓驚出一身冷汗。但是強烈的好奇心驅使着她不由自主地想去看一看,現在已過子時,這裏沒什麼人來,應該不會有事。萬一有什麼情況,風七和竹九也在暗處保護。
宋小樓抿了抿唇,終是裹緊了披風,撐開一把傘,打開房門尋找聲音的來源。
一道閃電猛地劈下來。穿着單薄白衣,頭髮披散的女人在路上邊走邊笑,聲音凄絕。不多時,幾個太監已經追了上來,喊道:“太子妃,咱們回去吧!雨下得這麼大,太子還在等您呢!”誰知,聽到這句話,那女人突然像發瘋一般,瘋狂地跪在地上,用指甲在石板上刨着,裹雜着雨水和血痕。
“太子……太子已經死了!你們休想騙我!他死了!鬼啊,鬼啊!”那女人又哭又笑,在雨下不住地磕頭,“求求你,放過他吧!舒兒願意為了阿衡做任何事情,只求你留他一命,好不好?”她用頭猛烈地撞擊着青石板,瘋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胴體。她抬起臉來,突然間茫然朝着宋小樓這邊望過來。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秋雨之中,夜色如同白晝。儘管她此時已經癲狂,滿身狼狽和血痕,但那張臉竟讓宋小樓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只這一眼,再難忘懷。絕代傾城,卻滿身血污,如此瘋癲,衣不蔽體。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對了,太子妃……他們喊她太子妃。當今皇上尚未立儲,那麼這個人是——
宋小樓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一步,感覺冷意侵入了骨髓。
是前朝太子妃。這麼說,她口中所喊的阿衡,便是……前朝太子,蕭衡。
一個人從夜色中走出來。他一身白衣,像極了那一抹刺眼的閃電。雨水肆意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絲毫未覺,而是緩緩地脫下外衣,走到那個女人面前。
“咚。”一聲跪地。他跪在地上挪步,給她披上外衣,緩慢而堅定地抱緊那個女人,任憑她的指甲死死地掐入他的背部,任憑她發瘋一般啃咬着他的手臂。
然後,他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像哄孩子一樣拍了拍那女人的背部,語氣輕柔,卻又帶着極力剋制的哭腔:“娘,下雨了,我們回家吧。阿衡,他還在等你。”
“是你!你是誰?是你害死阿衡的,是你!你去死吧!”女人緩緩抬頭,看清了來人指揮,她的情緒再次變得暴戾起來,她狂笑了一聲,狠狠地揚起手。
“啪。”清脆的一聲,狠狠地將男子的臉打出了五個手指印。一次扇完,她仍覺不夠,然後狠狠地再扇一掌。打臉的聲音在雨夜裏清脆而又心驚。
白衣男子未動。雨水滴入他的眼,又緩緩流下,竟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直到女人聲嘶力竭,打罵夠了,他才用聽不清情緒的聲音道:“送她回去。”
宋小樓站在窗前,喃喃道:“是你……蕭蘭玦。”
恍然間,她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不知為何,她的心揪了起來。她曾經想過,前朝太子妃是如何帶着蕭蘭玦和蕭菁菁活下來的,但是,任何猜測都無法比擬今日這令人心驚的一幕。
出賣肉體,出賣尊嚴,失去所有,甚至,連生命也已放棄。儘管她還活着,宋小樓卻看到了她眼中的灰敗,那是屬於死人的色彩,深宮如惡鬼,如地獄,將絕代佳人吞吃入骨,剝了那一副美人皮,還要毀了她的精神,徹底墮入地獄。
如果前太子妃的處境已經這樣,那麼蕭蘭玦,他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呢?秋日宴一見,他溫潤謙和,蕭菁菁天真直率,如此兩人,竟背負了這樣的過去。
宋小樓的長嘆了一口氣,說不清對他是怎樣一種憐惜。只是,在看到那身白衣一動不動地跪在雨里之時,她再也坐不住了。宋小樓撐着那把傘,快步朝着那邊小跑過去。蕭蘭玦的全身已經濕透,宋小樓站在他的身後,一言不發地撐着傘。
兩人,一傘,一時靜默無言。好一會兒,蕭蘭玦才漠然道:“我說了,不用管我。”最後一個字落下,他忽然抬頭,眼中的死寂恢復了一絲光彩:“是你……”
“阿嚏。廣陵王願意淋雨不要緊,只是讓我陪你一起淋雨,好像不大好呢。”宋小樓打了一個噴嚏,手中的傘差點被風掀翻。
蕭蘭玦的眸色一深,卻見一雙手已經伸了出來,皓腕如霜雪,指如削蔥根。
宋小樓不等他答話,已是主動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使了一股力,將他拉起來。蕭蘭玦站起身,眼神深邃,微微抿唇道:“你都看見了?”
“是啊,難道廣陵王想滅口嗎?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這個人向來守口如瓶。”宋小樓正色,伸出五根手指:“要不然,我可以對天發誓。”
蕭蘭玦看她一臉嚴肅,終是無奈嘆道:“罷了。”
他神色一緩,眸中已無絕望之色。宋小樓點點頭,放開他的手,蕭蘭玦心志果然堅韌過人,比她想得堅強,宋小樓琢磨着再說點什麼心靈雞湯安慰他一下,想了想,輕柔而堅定地說道:“不如,我給你念首詞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宋小樓緩緩念着,一邊撐着傘,輕輕地拽着蕭蘭玦的袖子往前走。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閃電和雷聲仍在繼續,但總歸是會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