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偶入凡塵
九重天上,花顏看不出真身的神仙精怪着實不多。
除了那日莫名其妙的男人,洛小小也算一個。
但她的父神是一株青荇草,她大抵也是一棵什麼草吧。
天地造物神奇,再加上洛不凡年輕時頗為風流,雜交出一個稀奇的品種,也實在不足為奇。
不過,既然同為植物難免格外惺惺相惜。
當年花顏雖然早已幾萬歲的年紀,倒也願意化作個嬰兒,陪洛小小一起長大。
美其名曰:沒有代溝才能盡情玩耍。
奈何洛小小成長的速度實在慢的驚人,所以除卻在洛水之畔以外,花顏也時常化作翩翩公子,各處浪蕩。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了一個流連於美酒美色的朋友,洛小小少不了也要對洛河以外充滿嚮往。
此刻,一身素白男裝走在人間的街頭,洛小小心裏抑制不住的激動。
令她更激動的是,身邊換了個人似的花顏。
一身高調的桃紅長衫,墨似的長發簡單挽於腦後,若隱若現簪着一枝桃花。
只從右側額頭處,垂下一縷纏着同色桃花結的柔軟髮絲,遮住細細長長的眉眼,眼尾輕輕一挑,盈着滿滿的笑意。骨節分明的指尖,精緻的骨扇輕搖,搖曳出一派倜儻風流。
若不是陣陣寒風裹挾着雪花,打在臉上實在痛癢難忍,小小是真心想為花顏的公子如玉高聲叫好的。
只是這玉,顯然是不太純粹的血玉。
洛小小翻着白眼搓了搓雙手,用手心的餘溫在僵硬的雙頰上按了按,緊走幾步跟上花顏。
刻意壓低的語氣里,帶着些許的質疑。
“這就是你樂不思蜀的人族?比九重天的廣寒宮還更冷清啊!”
花顏看似漫不經心的四處張望,實則心底暗暗嘀咕。
偷喝愛酒與拐跑愛女,怎麼想來都是後者更嚴重些吧。
聽了洛小小的話回過神來,用扇骨輕輕敲了敲洛丫頭的頭頂。
看着對方齜牙咧嘴的樣子,心裏的憋悶這才覺得暢快不少。
眼尾輕挑,輕聲哼了哼,說出來的話平白多了幾分底氣。
“在洛河水底呆傻了不是?
哥帶你去的自然是最好玩兒的地方,急什麼!”
兩人穿過冷僻的街道,轉了幾個彎、繞過幾個角。
在洛小小的耐心即將耗盡之時,驀然,前路柳暗花明,一片喧嘩熱鬧。
花顏抬起骨扇向前一指,笑的眉眼彎彎。
“到了!
小小,今兒個哥哥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銷金窟、溫柔冢。”
洛小小順着方向去看,亭台樓閣雕樑畫棟,絲竹之音靡靡不絕,奼紫嫣紅川流往複,裊裊娜娜聘聘婷婷。
梅含笑,風含情,似乎空氣中都帶着甜膩的香味。
心裏暗道,真真是個好地方。
花顏指着牌匾上“紅香院”三個大字,一臉自豪。
“人間最好玩的當屬襄城,襄城最銷魂的必是這紅香院。
小小,你早該跟着哥哥出來漲漲見識了!”
洛小小抱住花顏的一隻胳膊,狗腿的頻頻點頭。
睫毛忽閃間,嘴角輕輕撇了撇,壓下心裏對花顏的唾棄。
若不是前幾日,花顏偷偷喝掉父神一壇六千年的桃花釀,恰好被她抓了把柄,這廝怎麼可能痛快的帶她出來!
“哎呦喂,兩位小公子裏面請,春花,秋月,還不給兩位小爺暖暖身子!”
迎面一陣紅色的香風,小小情不自禁連打了兩個噴嚏。
定睛一看,是一位三十多歲、滿面春花的美人。
美人一臉濃妝,妖艷卻不油膩,帶着恰到好處的熱情,讓洛小小心裏很是舒坦。
花顏不動聲色的,從洛小小懷裏抽出胳膊。
指尖拈着骨扇轉了幾轉,扇柄輕輕抵着美人的下巴,眼波流轉間人已挨了過去。
“媽媽這稱呼可是得改改,
公子沒錯,媽媽倒是說說,人家哪裏‘小’了?”
洛小小見花顏一雙桃花眼輕佻邪肆,聲音更是說不出的曖昧粘膩,驚的一陣臉紅心跳。
悄悄抬眼去看,那向來不太正經的傢伙,正朝着自己調皮的眨眼,竟不知不覺回了個傻傻的笑。
這倒叫花顏看的有些發愣,心裏暗道,這孩子莫非痴傻了不成。
“公子慣會說些壞話打趣兒,
只是這‘小’字,倒真真是奴家的不是了。”
那媽媽雖已美人遲暮,但此刻,就着花顏的扇柄仰起白皙的下巴,露出天鵝一般優美的頸項。
秋水般的眼波里含羞帶怯、欲拒還迎。
當真是風情到了骨子裏。
花顏正待伸出指尖在那媽媽的臉上捏上一捏,身邊已有兩個美人分別挽住了胳膊。
“公子......”
兩人異口同聲,嬌滴滴的輕吟,花顏與洛小小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心裏一個哆嗦。
那媽媽已經水蛇一樣,滑溜溜扭到一邊,只看着兩人吃吃的笑。
“公子,奴家春花、秋月,陪公子樓上坐坐吧。”
那春花、秋月,更是兩個伶俐可愛的妙人兒,嬌滴滴扭着弱柳般的細腰,笑的魅色無邊。
洛小小瞄見花顏一副老手模樣,嘴裏寶貝兒心肝兒的喚着,一手摟了一個徑直往樓梯處走。
一邊心裏暗恨這人忒不義氣,一邊趕緊屁顛屁顛的跟着。
身邊環肥燕瘦、桃紅柳綠,不間斷的輕輕掠過,一聲聲嬌滴滴軟糯糯的喚着公子。
洛小小暗想別說是男人,就是自己這個女人,心裏也登時軟成了一汪水。
正雀躍激動着,冷不防前面閃出個人影。
洛小小一時不防,直直撞了上去。
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下來,心想這人的胸是鐵做的不成。
抬起頭來正想發火,竟撞進一雙惡狠狠的眸子,心裏沒來由的咯噔一下,失了聲音。
“小爺今日有事,改天再找你算賬!”
洛小小本就被洛不凡嬌慣着長大,抬眼見這人長的人模狗樣,本有心作罷算了,不想這人竟這麼不講道理。
翻了個白眼,衝著那人背影揮了揮拳頭,嘴裏回懟着:
“擇日不如撞日,還怕你不成!”
不想那人正好回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登時意味不明。
深深看了洛小小一眼,手掌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的動作,滿臉兇狠。
呃?什麼意思?
洛小小心裏一怔,心道人族的規矩莫非如此嚴苛,慌忙衝著那人的背影急沖沖喊道:
“我原諒你就是了,你可千萬莫要想不開!”
話音剛落,眼見着那人一個踉蹌,在紅香院高高的門檻上絆了個趔趄,回身就要向著洛小小的方向衝過來。
恰好門外一個月白長衫的公子走過來,趕緊拉了一把,好說歹說拽着人離去了。
洛小小聳了聳肩膀,無所謂的搖晃着身子,逛上了二樓。
眼前是長長一排的雅間,哪裏還有花顏的影子。
正不知向哪裏走,卻見迎面一個嬌俏妖嬈的黃衫美女,正眨着媚眼朝自己招手:
“公子,這裏!”
洛小小傻乎乎揉了揉鼻子,竟有些莫名的嬌羞。
“那個......姐姐怎麼稱呼?”
“秋月,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奴家秋月。”
洛小小看着秋月水汪汪的眼睛朝自己風情的眨了眨,一雙清涼無骨的小手攬過自己的胳膊輕輕揉捏,只覺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心裏一顫,連帶着腳底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身子竟失去了重心向前傾去。
着慌間兩手胡亂一抓,只聽“哎呦”一聲,抓着秋月的一團衣料直直摔進了一間雅室。
花顏正喝着一杯清酒,聞聽聲音轉過頭,一團白色的大毛球已經直接滾到了自己腳邊。
正詫異呢,洛小小許是滾的有些暈了,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懵懵懂懂,小鹿似的與花顏對視了足有五秒。
登時“噗嗤”一聲,一口酒水噴了洛小小滿頭滿臉。
花顏驚愕過後趴在桌案上,笑得花枝亂顫。
“啊?哈哈,洛兄着實客氣,這不節不年的怎行得如此大禮?”
洛小小胡亂擦了把臉,手忙腳亂的爬起來。
回頭狠狠踹了一腳高高的門檻,窘迫的也不理會花顏,乾脆耍賴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朝着同樣坐在地上的秋月齜牙咧嘴:
“秋月姐姐,能不能和你們老闆說說,這門檻安的忒高!”
秋月揉了揉自己腰間的鈍痛,隱晦的瞥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凌亂,低垂着眉眼嗔道:
“公子也太心急了些。”
洛小小一怔,方才似乎確實抓到了一團柔軟......
“哈哈哈哈!”花顏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見此情形愈發樂不可支。
一邊擦着眼角的眼淚,一邊過來拉起洛小小:
“洛兄竟如此饑渴么?我說你好歹也是......
這要是被你爹知道了......
哈哈哈你這歹毒的心思,是想樂死我么!”
洛小小扶着花顏的胳膊正起了一半,不想這廝竟一把甩開自己,兀自跑去扶着個牆角笑個不停。
突然失了力氣,“噗通”一聲,洛小小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花顏!”
洛小小噌的一下蹦起來,摩拳擦掌的原地轉了兩圈,竟沒找見一樣合手的武器,不禁將牙齒咬的嘎嘣嘣響:
“給我來一壇桃花釀!
用花根釀足九九八十一天的,大壇!”
花顏強忍着笑,看着洛小小將酒當成水一樣牛飲。
想着過去勸勸,又思量這丫頭的酒量自己還是清楚的。
低頭間正撞見身邊姑娘一雙媚眼如絲,攬了自己的胳膊笑的嬌羞。
“公子,這可是紅樓最出名的鳳梨酥,您快嘗嘗。”
春花果然人如其名,一張俏生生的俊臉如三月花開,纖纖玉指拈起一塊糕點放在花顏唇間。
花顏笑嘻嘻的,將鳳梨酥連同細嫩的指尖一起含在嘴裏,惹得春花嬌笑連連,指尖卻就勢在花顏唇畔畫著圈圈,流連不去。
花顏卻也樂在其中,只偷空向洛小小炫耀似的眨眨眼睛。
看得洛小小激靈靈一個寒顫,兀自喝了一大口酒壓壓驚。
“小公子,奴家給您滿上。”
身邊的秋月一雙含情美目在洛小小周身滴溜溜打量了一圈,言談舉止比起春花倒是矜持了些。
洛小小也樂得自在,隔着軒窗興緻盎然的看着一樓的往來喧囂。
“這裏,每天都這麼熱鬧?”
“是的公子,納蘭皇登基二十餘年,國泰民安。
貴人們心情好了,自然就有閑情雅緻來聽個小曲兒、賞個歌舞,紅香院又是這襄城一等一的館子!”
秋月是個性格開朗的美人,說起紅香院的名氣來掩飾不住的自豪,指着一扇精緻的軒窗稍稍壓低了聲音:
“公子您看,今晚有疏影姐姐的表演,即便是宮裏的貴人也是要來捧場的呢!”
“那我豈不是來着了!”
洛小小豪氣的一揚手,被酒激的連連咳了兩聲。
放下空空的杯子,眼睛裏已湧上一層霧蒙蒙的水汽,卻愈發顯得黝黑晶亮。
秋月掏出手帕掩了掩唇,好笑的看了看洛小小:
“小公子慢些喝,這可是紅香院最上等的醉紅塵,若喝多了,是真的會醉人的。”
眼見着洛小小對一樓的熱鬧頗感興趣,秋月也探了身子為洛小小介紹:
“小公子,您別小瞧我們這紅香院,每天來來往往的莫不是達官顯貴、王孫帝胄。
有宇文府的少將軍,翰林院的長公子,皇商白家的小少爺......”
正說著,一陣悅耳的管弦之音,和着男人的叫好與女人的嬌笑,拉開了演出的序幕。
“花謝花開花意濃,
風來風往風霜重,
幾許流年閨庭晚,
寂寞心事總成空,
......”
上好的琉璃杯泛着斑斕的波光,醉人的花香、酒香、胭脂香,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軒窗外高高的舞台上夢幻迷離,一眾國色天香曼吟淺唱。
輕妙的琴音,風情的舞蹈,朱紅的水袖帶着股勾人遐思的嫵媚、與愛而不得的心傷,和諧成一片人間絕色。
又一杯清酒醉眼迷離。
觥籌交錯間,洛小小顯是帶了幾分醉意,盯着手中的琉璃杯一陣恍惚。
窗外矯情的醉生夢死,竟也莫名讓人覺得感傷。
對面花顏與春花情正濃、酒正酣,上演着一幕幕兒童不宜的畫面,一切突然變得沒意思起來。
也許你也有這樣的經歷,越是人潮洶湧的時候,卻莫名覺得孤獨,越是喧嘩熱鬧的時候,卻突然淚落心酸。
明明一切都剛剛好,卻就是有什麼不對。
有人說,這叫做寂寞。
此刻,洛小小覺得自己,或許,有些......寂寞。
“我...出去透透氣。”
於是她搖搖晃晃的起身,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迴廊。
穿過耳邊那些彷彿離得很近、貌似又相距很遠的喧鬧,走向深沉的一片夜色。
晚風拂,酒更濃。
洛小小一路跌跌撞撞的。
穿過熙攘的人群,路過涼亭假山,走過小橋梅林,拂過層層紗幔。
一大朵烏雲如墨色的紗幔,將清亮的月光遮的影影綽綽。
人心也跟着恍恍惚惚,似很舒坦,又似有些空落落的。
洛小小嘆了口氣,正想着從哪個方向回去,一陣奇異的聲音從紗幔更深處傳來,帶着粗重的喘息與婉轉的輕吟。
事實一次又一次證明,醉酒後身體的本能絕對優先於大腦的思考。
洛小小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洛河公主。
蝦兵蟹將們男歡女愛的場景更從未刻意迴避過她。
所以在撩開最後一層紗幔的前一刻,洛小小暈乎乎的頭腦里,絕對只停留在對一種奇怪聲音的單純好奇。
於是黑霧妖嬈中,那白花花的一片波浪起伏徹底暴露在了洛小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