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蝶戀花(四)
都說孩離不開娘,其實,娘更離不開孩。陳芸短短兩句話就戳中了潘翠蓮的軟肋,讓她不得不沉默下來。
“若非逢元掣肘,我又何至於現在這般忍氣吞聲?早一門心思要和他和離了!”
同為女人,陳芸厭惡沈衡的心不比潘翠蓮少分毫,只是心下可憐沈逢元年紀尚小,不忍見他父母離異,所以想了半晌,才道:“我曉得嫂子心裏苦,可男人哪有不是三心二意的呢?”
潘翠蓮默默聽着,不覺淌下一線清淚,“我和他同床共枕了三載,自然知道他是風裏楊花——滾上滾下,只是我萬萬沒料到,他居然如此恬不知恥,背着我在外偷腥。這實實是打我的臉,舉凡不曉得內情的人,還道我是個妒婦,容不得丈夫納妾呢!”
“嫂子可千萬別這樣想,你是怎樣的人,我清楚,老祖宗和幾位太太那裏更清楚,沒得為了一個外來戶,就容不下嫂子!”陳芸溫聲勸着,慢慢拿手握住了潘翠蓮的手,繼續道:“只是,事情已然發生了,嫂子不可能一直裝聾作啞,還要早拿主意為妙!”
“為今之計,也只有接人進府了!”潘翠蓮無奈地說,“只是,我們太太那裏尚不知情,還要告訴一聲才是!”
陳芸也覺得這事由吳夫人做主更妥當,於是附和着點了點頭,又說些寬慰的話給潘翠蓮聽。
潘翠蓮知她好心,當面稱了謝,又告訴陳芸一些保胎之法。
陳芸聽了,很是受用,不由感激。
到了次日,果然聽說吳夫人派了心腹出府,陳芸一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倒也不甚意外,只是吩咐瑞彩盯緊風聲,一旦有陌生人入府,一定第一時間跑來告訴自己。
入夜,一頂轎子穿過蒙蒙夜色,堂而皇之地從後門進了內院。
瑞彩眼尖,一見轎子邊跟着的是秋香,登即反應過來,於是急三忙四回了落梅院,向陳芸稟告。
陳芸聽了,只是鬱郁一嘆,心裏盼望這外室是個安分老實的,千萬不要與潘翠蓮為敵,攪得家宅不寧。
趕巧沈復從外面回來,見她悶悶不樂坐着,不由心下可憐,就滿眼關切坐到她身邊,問:“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誰又惹你不痛快了?快告訴我,我去給你出氣!”
“即便告訴了你,也是無用,你又管不到他頭上!”陳芸應了一句,抬頭見沈復還欲逼問,趕忙岔開話題:“你先別管我了,我倒想問問你呢,如今喪期也過了,你打算何時離家遊學?”
“看你現在寢食不安,我哪裏還有心思離家,不若等你順利生產了,我再出去得了!”沈復真誠地說。
陳芸聽得滿眼感動:“我也不捨得你離家,可眼瞅着大比之期將近,我總不好拖你的後腿,何況,老爺、太太還對你寄予
厚望,我想,你還是乖乖去讀書吧,反正我現在快五個月了,比原來安穩多了,應該不會再出亂子了,你就別擔心來擔心去了!”
“你越這樣說,我越不放心!”沈復一邊握住陳芸的手,來回在自己手裏搓.弄,一邊又滿眼擔憂道:“想當初,魯嫂子還懷胎六個月了,還不是一夕之間說沒就沒了?”
陳芸與章佳氏交往時,從未聽她提起過此節,如今驟然從沈復口中獲悉,不由吃了一驚。
沈復見她害怕了,趕緊又說:“所以啊,你就別催我出去了,總歸是守在你身邊好!”
“話雖如此,可太太那......”陳芸遲疑着說。
沈復隨意道:“你只管放心好了,娘那裏,我去說,她應該不會逼着我出去讀書!”
陳芸曉得陳氏一向心疼沈復,當下也不懷疑,只是伺候沈復換了寢衣,然後相擁而眠。
次晨,陳芸剛剛睜眼,便覺身心不適,連忙喚了沈復到身邊。
沈復見她痛得面目猙獰,心裏七上八下的,一面溫聲安撫,一面又打發平順去外面請大夫。
大夫滿頭大汗被平順牽了進來,連口氣也喘不上,又被沈復拽到床邊,隔着香雲帳把脈。
仔細把了脈,大夫篤定是心火燥熱,以至胎動心悸,於是交代幾句,臨走前留下一副安胎清熱的藥劑。
沈復匆匆看了藥方,連忙命人抓藥。
等葯送來,沈復迫不及待打開藥包,只見暗黃色外包裏面裝着幾十粒大如痦子的丸藥。
沈復把葯送到鼻前聞了聞,覺着味道有些奇怪,心裏不大放心,就對着方子翻了翻葯書,見那癥狀對得上,這才遵從醫囑,兌入提前準備了的神曲之中,又以一碗米湯調和,篩過送給陳芸服下。
如此服藥,歇了幾日,陳芸果然恢復如初,又逢趙省齋寄了信來,讓沈復不必着急回去,只管在家陪伴內子,還在信中將歷年試題寫明,吩咐沈復閑時多屬文,以免應試之時手生。
沈複閱了信件,十分感念趙省齋的教育之恩,連忙也回了一封,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意。
陳芸見他果真留了下來,心裏自是高興,偏不巧陳氏這時傷了風寒,陳芸只得過去侍奉。
陳氏本不想動勞陳芸,可見她情真意切,倒也不好拒絕,只得任由陳芸伺候了湯藥,然後才嘆息道:“這還沒上年紀呢,就已經這般不中用,可想而知,將來這身子得有多差!”
陳芸聽得清楚,忙笑道:“太太可千萬別這樣說,人吃五穀雜糧,誰還能沒個頭疼腦熱?”
陳氏聽了這話,不禁一嘆:“我才和俞家太太商定了,說過幾日去白雲觀上香,如今又生了這一場病,只怕要毀約了!”
“可是巧呢,俞家太太早起才打發
了人來傳話,說紅英妹妹這幾日染了風寒,纏綿病榻不起,原先和太太商定的上香之日恐怕得往後拖延!”陳芸心平氣靜地說,“我又將太太也病了的事告訴來人。那人倒吃了一驚,連連說天公不作美,還求我代為問安!”
陳氏默默聽着,最終道:“這倒罷了,我才聽說紫芝懷孕了,你最好抽空挑一份禮送過去!”
“太太放心好了!”陳芸微笑着說,“我早備着了,連紅英妹妹結婚的賀禮也一併備着呢!”
陳氏聞言一笑,道:“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今年年初,俞家太太曾私下對我說,說俞老爺已着意為紅英擇定夫婿,我當時聽了消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想着雪茹也到年紀了,我也該費費心了。如今當著你的面說了,不為其它,只是讓你素日裏多留些心,如果聽見了什麼好品行的外男,不必遮遮掩掩,只管告訴了我知道!”
陳芸一聽陳氏讓自己給沈雪茹物色夫婿,心裏頓時一揪,又想起元宵燈會的場景,不由心內一撼。
陳氏見她若有所思,只當她久站致累,於是不再多言,一口吩咐她放下手裏端着的湯碗,回自己院裏去。
陳芸遵命而行,一路過了穿堂,正要步入花叢,只聽路邊牆內傳出一陣刺耳的訓斥聲。
陳芸曉得這是馬姨娘的居處,只是向來沒有拜訪過,如今途徑此處,原本可以充耳不聞,可她一想到自己是管家母,維護內院和睦的那份使命感就油然而生,讓她不由自主靠近房舍。
穿門而入,陳芸才往屋裏走了幾步,就見馬姨娘靠着大迎枕,拿手指着站在面前的沈啟堂,罵道:“你這沒志氣的東西,我好意讓你描紅練字,你不聽話,也就罷了,這紙上漆黑一團又是什麼?”
沈啟堂撅着小嘴,低頭不語。
馬姨娘見他這副模樣,越發生氣:“這三分靠教,七分靠學,似你這般不求上進,碌碌無為,別說老爺不喜歡你,連我也瞧不上你!”說著,氣得將手裏的白紙抖在地上。
沈啟堂低着頭,眼睜睜看腳邊落了一地紙,心裏想蹲下來撿,又怕馬姨娘繼續發火,為難至極。
陳芸眼疾手快,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啟堂兄弟又犯了什麼罪,惹姨娘這樣生氣?”
馬姨娘和沈啟堂聽見聲音,無不嚇了一跳。
馬姨娘回過神來,張口道:“你怎麼突然就來了?我......我這裏正訓你兄弟呢!”
陳芸溫婉一笑,扶腰蹲了一蹲,順手從地面撿起一張紙,只見上面描得烏黑一團,於是笑道:“字是黑狗,越描越丑,啟堂兄弟以後可記住了,這練字就是練字,可不敢再這樣胡描亂畫!”
沈啟堂聽得清楚,不由望了陳芸一眼,心裏湧出一股感
激,然後慌不迭點頭稱好。
馬姨娘一直盯著兒子,眼下見他異常乖覺,不禁聯想起他素日所為種種,心裏頓時感慨萬千,於是輕嗤一聲,道:“這孩子記吃不記罵,類似的話,我已說了幾百遍了,可他壓根不往心裏記,我也是無計可施了,只求蒼天有眼,讓他早日開竅吧!”
陳芸聽了這話,不由一笑:“我聽說,私塾里才換了位德高望重的講師,啟堂兄弟跟着聖人,還愁將來沒有作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