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蝶戀花(一)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蘇軾《蝶戀花》
經過一場白事,府里上怠下倦,足足花了好幾日功夫,才一切步入正軌,恢復如初。
不想一夕暴風雨至,天氣轉涼,沈母不慎染寒,又加上連日心力交瘁,終於病倒在榻。
沈稼公、沈稼夫兩兄弟最是純孝,一見沈母卧床不起,趕緊閉門謝客,然後一個忙着延醫問葯、一個忙着侍奉起居,終於孝感天地,沈母在七月中旬完全康復。
這時,太空流火,六合烘窯,涼風涼雨是再看不見了,反而是那疾風驟雨時常得見。
安綺春的產期就如暴雨一般說來就來。
那夜,府里才掌了燈,突然一聲痛呼傳出,然後闔府燈籠次第點亮,女眷們紛紛往延禧堂趕。
穩婆熟能生巧,一見安綺春那吃痛情狀,早先進入產房,忙着指揮一干人等準備物事,然後好生安撫安綺春一頓,等人心平氣順了,她又扶着安綺春在房間內到處走動。
安綺春頭一次經歷生產,心裏自是怕的,每逢宮縮陣痛,必定驚恐萬分地喚了穩婆來查驗。
穩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倒也算盡心儘力,每每扶了安綺春躺到床榻,好聲好氣慰藉幾句,而後才掀開裙角,拿手往大腿內側探去,試圖檢查宮口的開合程度究竟開到十指沒有。
如此折騰了十來回,安綺春越發感覺陣痛加劇,穩婆見要生了,連忙讓丫鬟們打起精神。
陳芸等人候在廊下,只聞產房裏的嘶喊一聲連着一聲、一陣緊似一陣,無不懸心吊膽。
好在產程順利,安綺春聲嘶力竭之後,一個七八斤重的小子踩着子正的漏刻誕生。
吳夫人時隔兩年,再度得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就差敲鑼打鼓挨門挨戶宣傳去了。
無奈社會五服盛興,吳夫人便是再高興,礙於緦麻之內,也只得收斂自己的心思,乖乖服喪。
沈復因為過繼到沈稼君名下,不得不遵從立法守喪,可事隨勢變,陳氏想沈復又不是沈稼君的親兒子,沒必要服九個月的大功,又想着距離明年秋闈只剩下一年多一點,時間貴如金玉,於是求了沈母和沈稼夫,讓沈復從原來的的大功降為緦麻。
沈復亦感念陳氏的良苦用心,在餘下不到半月的守喪期內,晨昏定省,克己復禮。
熬過緦麻,府里漸漸開始各行其事,沈稼夫率先辭了沈母,領着心腹景瑞徑直投向蘇州織造舒文,沈稼公也張羅了一幫生意夥伴入府,洽談生意細則,以圖后發。
而這時已經入秋,池塘里殘荷聽雨,庭院內月桂飄香,連屋檐下
擺着的幾盆黃.菊也綻了花蕊。
陳芸已懷胎五月,肚子漸漸顯懷,每日裏除了打理府務,基本上謝絕了一切應酬,只管安心養胎。
不想魯半舫內人章佳氏突然送了請柬來,說是要請陳芸賞菊吃蟹。
陳芸本想委婉推了,可一想自己懷孕以來,多蒙章佳氏入府探望,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人家的美意,只好到那日打扮一番,尋了幾個積年的轎夫,穿街過巷到魯宅赴宴。
沈復不放心,本欲與她同行,偏不巧沈衡坐莊要請朋友宴飲,而知客名單上有關玉羅、秦涵榮、孫紹祖之徒,也有魯半舫、顧金鑒、石韞玉之輩,更有一些連他也不認識的賓客。
沈復想魯半舫、石韞玉等人書生意氣,所見所識與做生意的關玉羅等人不在同一境界,萬一兩群人不合拍,鬧出什麼事端,不光自己臉上無光,還恐傷了朋友之義。
這般一想,沈復不由擔心,只好舍了陳芸這邊,先保證客宴上不出亂子平穩進行。
到了午前,府外車車馬塞道,三教九流斷斷續續從門前經過,知單上的賓客也紛紛到訪。
沈雪茹一悶悶了三個多月,早閑出滿腹牢騷,又聽府里熱鬧喧嘩,越發心生嚮往,不由出了閨房。
一路慢行,當經過陳氏院裏時,沈雪茹發現俞紅英身邊的丫頭四兒正纏着春蕊逗鸚鵡玩,於是跨過門檻,一面和四兒、春蕊打了聲招呼,一面撩開湘妃簾進了裏屋。
屋裏,俞太太正說起白雲觀後日打蘸,俞紅英在旁邊扭來扭去,攛掇陳氏一塊去湊熱鬧。
陳氏猶疑不決,又見沈雪茹走了進來,就打了個幌子到沈雪茹頭上,問她想不想去。
沈雪茹正愁出不去,一聽有這等機會,趕忙一口應下。
陳氏不免驚訝,可礙着俞太太和俞紅英在場,又不好詳細盤查,只得隨口答應了沈雪茹一句,然後拐過臉去和俞太太扯些家長里短、街談巷語,以此打發無聊辰光。
沈雪茹旁聽了半天,實在對這類話題無感,於是尋了個空當,假借名頭從陳氏這裏溜了出去。
外面,花褪殘紅,秋光寂寥,梧桐紅了一葉又一葉,逐漸佔領花園,散播涼意。
沈雪茹甩了丫鬟紫菀,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府里閑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延輝堂附近。
延輝堂里,翅席擺了三桌,沈衡、沈翼、沈復一人佔了一桌,各自招待外來男客,誰想關玉羅、魯半舫脾性相投,當席聊得不亦樂乎,隱隱有喧賓奪主的態勢。
沈雪茹料到此處熱鬧,卻沒想到這般熱鬧,當下駐足聽了片刻,然後默然繞了過去。
路邊栽着鵝掌楸一類喬木,另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條耷拉在地面,蔓延到了鵝卵石小徑。
沈雪茹走着走着,忽覺眼
前閃出一道人影,不禁定睛細看,只見這人正是行思坐想的顧金鑒。
沈雪茹怔了一下,一時不再舉步,只等顧金鑒緩緩走到跟前,她才輕啟朱唇道:“顧公子怎麼不在席上?”
“我嫌席上太吵,又不合群,乾脆躲出來清清心神,稍後再進去!”顧金鑒慢慢說了緣由,強自定住突突直跳的心臟,望了一眼沈雪茹,問:“小姐怎麼出現在這裏?”
“我做厭了女紅,又嫌閨中煩悶,這才出來走走!”沈雪茹有意將聲音壓得很低,“不想因緣際會,卻在這裏碰見了顧公子!”
顧金鑒聽這話暗藏玄機,不由面上一紅。
沈雪茹見他一個男子居然臉紅,不禁笑了一下,然後壯着膽子斜過眼眸,靜靜打量起身邊人。
他的面色一如從前白皙,五官柔和得如洇了江南風雨,下巴頜上連一根鬍髭也瞧不見;身上穿着皂羅袍,袍上什麼花紋也沒有,只有最原始的橫條紋平行排列,稍稍顯得寒酸。
“小姐等下打算去哪裏?”
顧金鑒問了這句,迅速瞟了沈雪茹一眼,然後又飛速移開目光。
沈雪茹淺淺一笑,道:“回閨房吧!”說罷,又滿眼欣喜地看了顧金鑒一眼,然後嬌羞着低下頭去,問:“看公子年歲不小了,家中父母可做主為你張羅親事了?”
顧金鑒聽她問這個,遲了一下,才道:“小可家貧,暫時還沒成家立室的打算!”
沈雪茹心下大喜,面上裝得雲淡風輕道:“即便現在沒有,以後也會有,總不能一輩子不娶親吧!”
顧金鑒低了下頭,道:“我曉得這避不開,但我想自己做主,尋一個知心着意的人,一輩子和和樂樂,而非和一個不喜歡的人捆在一起,整日悶悶鬱郁,以至兩相生厭!”
沈雪茹聽這話正對了自己的心思,不由想了片刻,才問:“公子隨口說出這話,可知是有心上人了!”
顧金鑒聞言一愣,不由停下腳步。
沈雪茹見他駐步,不由也停了下來,道:“我瞧公子失魂落魄的,莫非那心上人是我認識之人?”
顧金鑒別開臉去,說:“小姐當然認得!”
“我認得?”沈雪茹訝異一聲,轉而平復下心緒,探道:“莫非是我身邊的丫頭?”
“不是!”顧金鑒搖頭否定。
沈雪茹奇道:“我只和你見過幾面,平時並無往來,若非我身邊的丫頭,哪裏還有旁人?”
顧金鑒聞言一怔,然後嘴角噙起一抹笑意,盡量把每一個字眼都吐清楚:“小姐倒似忘了自己了!”
“我?”
沈雪茹滿臉驚詫,迅速看向顧金鑒,只見他神情如訴,眉眼帶笑,似乎在為說出心聲而舒意。
沈雪茹不由笑了一下,暗道:“原以為落花有
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浮落花,不承想,他心裏也有我,真是意外之喜,只是看他穿着,似乎是窮家子弟,恐怕爹娘不依。”
心下想着,沈雪茹不禁暗嘆一聲,道:“我與公子只有幾面之緣,公子怎會屬意與我?”
“我和小姐首次見面是在滄浪亭畔,那一回,可鬧了好大的笑話,幸蒙小姐不嫌,沒有問責,小可那時候就矚目了!”顧金鑒語調輕緩,娓娓道出:“那之後,我和小姐又偶然見過幾回,雖回回只是驚鴻一瞥,但小姐的容貌卻深深印在小可腦中,揮之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