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小別離(三)
到了晚間,夜色落幕,漸漸春風吹得梨花落了滿地。
陳芸洗漱過,悠然換了身月白寢衣,正準備鋪床疊枕,目光一斜,就見沈複流星趕月走進卧室。
沈復看她還沒歇下,笑嘻嘻朝前走了幾步,然後從袖裏掏出一張紙,道:“喏,這是房契,你先收好!”
陳芸拿手接過,展開房契,看了幾眼上面的文字,然後重新合上,放到妝枱上的錦盒裏。
“只是取張房契而已,何以弄到夜裏才家來?”陳芸轉過頭來,滿眼不解地看向沈復。
沈復嘆了口氣,道:“本來不該耽擱這麼久的,可魯兄一時忘了將這房契放在何處,他又着急趕船,只好讓魯嫂子幫我翻找。哪想到魯嫂子如今身懷六甲,月份又大,行動間很是不便,我也不敢張口催促,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誰曉得這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魯嫂子心裏過意不去,特留我用了晚飯,所以,這才家來晚了!”
陳芸聽魯半舫的內人也懷了孕,展念想到沈雪沅、安綺春也有孕了,不禁哀嘆自己福薄。
收回心底的悲傷情緒,陳芸又問:“我記得你身上沒帶銀錢,怎麼就把房契帶回家了?”
“魯嫂子是個爽快人,又知我和魯兄情誼匪淺,自然信得過我!”沈復慢慢說著,出了裏間。
陳芸追上去道:“饒是如此,更不能糟蹋了人家一番隆情厚誼,還要趕早送錢過去才是!”
沈復默然不語,只一心洗臉。
陳芸見他動作誇張,水花濺得胸間濕了一大片,趕忙上去伺候,然後兩人又回到裏間,愜意地躺在拔步床上,互相說些街談巷語取笑,最後興盡而歇,相擁而眠。
次日,陳芸起個大早,吩咐平順去鄉下給金氏傳信。
金氏聽說沈復只花一日功夫就將事情辦妥了,不免心中歡喜,又想不能讓陳芸壞鈔,以免陳芸招人閑話,在沈府挺不直腰、立不住足,就囑託平順帶了二百兩銀子回去。
陳芸一接到銀袋子,立馬就想喊沈復去送錢,可偏偏沈復外出會友去了。
陳芸無可奈何,又不想魯半舫的內人私下議論沈復,只得硬着頭皮乘轎前往魯宅。
一路倒也順當,不覺顛簸,等到了魯宅門前,陳芸馬上掀開轎簾打量,只見魯宅比之沈府小了一點,但也算富貴之家,青磚綠瓦,紅門高檻,還有小廝在門前守着。
陳芸將沈復的名帖交給瑞雲,派她送到魯宅門子手中。
瑞雲遵命是從。
那門子收了名帖,打開一看,見是沈復兩個字眼,覺着熟悉得很,趕忙跑進宅子裏通傳。
須臾,那門子興沖沖邁過門檻,大步流星跑到轎子旁邊,說主母請陳芸入宅相敘。
陳芸原本還有幾分怯意,可一想自己是來送錢,
又不是來求人辦事,沒必要顯得太卑微,如此拉大旗、扯虎皮,陳芸倒不懸心了,慢慢出了轎廂,一壁示意瑞雲打頭,一壁跟在那門子身後進去。
轉戶穿堂,終於見到一處人煙,陳芸正想問門子是不是到了,卻見那門子突然止了步,然後又見一婆子從旁邊的月亮洞走了過來,道:“請沈奶奶隨我這邊走!”
陳芸默默不言,跟着這婆子拐過月亮洞,只見一婦人正坐在石桌邊與丫鬟手談取樂。
陳芸笑着上前,道:“嫂子安好!”
魯半舫的內人章佳氏轉過臉來,笑意如春道:“妹妹別多禮了,我家相公和沈三爺可是莫逆之交,雖說咱們女人不常來往,可也不該生疏到這種地步,妹妹只管過來坐吧!”
話音剛落,坐在章佳氏對面的丫鬟就自覺騰出位子。
陳芸吸了口氣,慢悠悠走了幾步,整了衣裙坐下。
剛坐下,陳芸打眼看去,頓時唬了好一大跳。
原來這章佳氏祖上乃滿人,穿戴上理所當然遵了古風。頭上梳着小兩把頭,零星點綴幾朵絹花,發后又別了幾根金簪,飽滿的耳垂上打了三個洞.眼,嵌了一排三色玉珠。身上穿一襲胭脂紅滿綉梨花旗袍,兩截手腕處露出裏衣,而裏衣袖子上的花樣煞是繁麗,陳芸也瞧不出所以然來。
章佳氏見陳芸一個勁打量自己,並沒心生不快,反而道:“妹妹是好奇我是滿人?”
陳芸晃過神來,坦誠道:“嫂子不要怪罪,我只是頭一遭見滿人,所以才好奇了些!”
章佳氏盯着陳芸光溜溜的臉面,笑道:“這有什麼?想當初我剛嫁過來的時候,這宅子裏的丫鬟、僕婦哪個不把我當妖怪看待,所以,我早習以為常了,還怕妹妹你看不成?”
陳芸聽章佳氏的聲音流暢而圓潤,不由抬起眼眸,只見她肌膚微豐,面色紅潤,神情中總帶了笑意,觀之可親,於是笑道:“嫂子真是快人快語,若換做我遭此境遇,只怕不能這樣坦然!”
章佳氏一笑置之,隨即又問:“妹妹此來,可是還那二百兩銀子?”
陳芸見她如此直接,反而不好拐彎抹角了,當面道:“嫂子所料不差!”說著,示意瑞雲送了錢袋子給章佳氏氏,“這袋子裏正好是二百兩銀子,還請嫂子過目查驗!”
章佳氏接過錢袋子,隨手遞給身邊的丫鬟,轉頭看向陳芸道:“我信沈三爺的為人,更信妹妹厚道,沒必要多看這一眼!”
陳芸見她如此放心,反倒一驚,張口勸道:“嫂子還是打開看一看吧,萬一差了少了,以後不好分辯!”
章佳氏見她鼓動自己,不由笑道:“怎麼?你怕我將來賴你不成?”說罷,見陳芸要張口辯白,趕忙又道:“你別急,我只是同
你說玩笑話罷了,你不曉得我的苦處,自懷了孕,整日困在宅里,連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找不到,如今一見妹妹,只覺親近!”
陳芸見章佳氏有意和自己親近,乾脆也順着她的心意說:“說來也怪,我也覺着嫂子十分易於親近!”
“那敢情好,以後妹妹常來和我作伴,我就再不寂寞了!”章佳氏興頭頭說著,忽然又罵了魯半舫一句,“妹妹給評評理,我這都八個月的身子了,那該死的混球還往外頭跑,你說我這要突然要生,可怎麼好?”
陳芸聽她這樣一講,不覺同情,又見她的肚子鼓得很大,煞是嚇人,忙開口道:“我至今還沒生產過,實不曉得嫂子該注意些什麼,不過,我們府上也有人懷了孕,想來有共同之處!”
“你們府上那位懷孕幾個月了?”章佳氏好奇地問。
“才兩三個月,都還沒顯懷呢!”陳芸實話實說,“不過,我瞧着倒是十分受罪,成日價渾身乏力、頭暈腰疼,吃不好、睡不下,說話軟綿綿的,走路也虛飄飄的!”
章佳氏認真聽着,忽然笑道:“這也是因人而異了!好比我這回懷胎,初時就沒經歷過這些,只是有些嗜睡貪甜罷了!”
陳芸沒有這種經歷,實在談不出心得,只能默默聽着,笑而不語。
章佳氏生性開朗,不顧細謹,只當陳芸想了解婦人懷胎的辛苦,所以一股腦說了許多。
陳芸也不打斷她,只本着客道聆聽,適當插幾句嘴。
如此過去半個鐘頭,陳芸看天色不早了,就尋着機會告辭道:“嫂子快人快語,與你在一塊說話,只覺開懷,真是捨不得離開!”
章佳氏心中明白她的用意,當即笑道:“反正咱們兩家離得又不遠,妹妹若是想來,我還能拒人於外嗎?”說著,章佳氏撐着肚皮,艱難騰起身來,然後一把挽住陳芸的胳膊,和氣道:“怕只怕妹妹嫌棄捨下簡陋,不肯來呢!”
“哪會啊?嫂子對我竭誠相待,我巴不得隔三差五來與嫂子作陪呢!”陳芸微笑着說。
章佳氏戀戀不捨道:“我這一陣身子重,不好邀你到家中做客,等生下肚子裏這小東西,一定給你下帖子!”豪情說著,又吩咐身邊的婆子到身邊,使她送陳芸出院。
陳芸慢慢出了魯宅,一看天色,已經日中時分,趕忙鑽進轎廂,吩咐轎夫快些啟程。
回了住處,陳芸發現沈復已從外頭回府,就笑着走進聽雨軒,抱怨道:“你倒是逍遙快活去了,累得我親自到魯宅給人送錢!”
沈復抬眸看了她一眼,慢慢放下手裏的蓋碗,道:“魯嫂子爽人爽語,頗有林下之風,你應該和她很談得來吧?”
陳芸輕嗯一聲,慢騰騰坐到他對臉,道:“那倒是,雖然
我只今日見了她一面,但從她的言行舉止,不難看出她是個爽快人,這倒是合了我的眼緣!”正隨心點評着章佳氏,陳芸又微感好奇,道:“不過,她是滿人,你那朋友魯半舫不是漢人嗎?”
“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沈復意態悠閑地說,“滿漢通婚,早已處處皆有了!”
陳芸足不出戶,鮮少與外間來往,自然不曉得世風如何,眼下見沈復很是不以為然,似乎是遍地可見的事情,陳芸反以為自己沒見識,當下也不多問,只默默端起茶盞,灌了一口芽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