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冷艷女孩 (二)
5
下午第二節課的鈴聲響起,同學們便拿着畫筆、顏料和水桶向美術室走去。美術室連把鎖都沒有,門整天虛掩着,這些東西放在那裏怕丟。通常情況下,畫完畫,這些東西大家都帶回教室。
美術室在教學樓四樓,是夏天熱冬天冷的頂層。我站在窗前舉目遠望,樓外高大的白楊樹就被我踩在腳下。
美術室里橫七豎八地擺滿畫架和木凳,每次上課大家都是臨時挑地方坐。
鄭雨溪去得很早,每次都挑靠着窗戶的位子坐下來。那裏光線好,很適合作畫。況且,還能清晰地聽到窗外鳥的鳴叫。若是累了,一歪腦袋還可以看到窗外的花紅柳綠。
窗戶旁邊的確是很不錯的位置。
受鄭雨溪的影響,我也有了在窗戶邊作畫的習慣。我不是為了窗外的風景,而是為了距離鄭雨溪近一點。
坐在鄭雨溪身邊作畫,感覺很愜意。我在看來,她就是一道無與倫比的天然風景。她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隨時隨刻地讓我產生取之不盡的作畫靈感。我每次作畫,愈加顯得遊刃有餘。美中不足的是,她每天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若不主動打招呼,從不理睬任何人。席老師也不例外。
鄭雨溪只顧埋頭作畫,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偌大的美術室,似乎除了她再沒有其他人。
沒多久,鄭雨溪就被孤立了,沒有人主動跟她說話。
我很不爭氣,每隔幾分鐘,都會情不自禁地瞥鄭雨溪幾眼。我常常為此感到自責,可又無法自拔。
那天,窗外下着毛毛細雨,雨絲輕輕擊打着窗外的樹木和花草,傳來陣陣“沙沙沙”的聲音。那聲音敲打着我的耳膜,心裏感到酸酸的、麻麻的。在這樣的天氣里畫畫,的確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同學們在畫國畫,我正在調色板上調配顏料,忽然尖叫一聲:“咦,我的綠色顏料去哪兒了?”
同學們都忙着作畫,沒有人理會我的驚叫。他們應該聽到了我的聲音,大概是怕我借用他們的顏料,才嚇得不敢吭聲。沒有綠色顏料,根本無法完成作業,樹葉和小草必須是綠色的。我無奈地搖搖頭,自語道:“準是忘在什麼地方了。”
我焦灼地挨個口袋翻看起來。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內衣口袋,心臟禁不住瘋狂跳動起來。
鄭雨溪停下作畫,瞄了我一眼,把一管剛開啟的綠顏料遞過來,說:“先用我的吧。”
我抬起頭,看到她眼裏彷彿凝結着一層冰花,美麗的瞳眸里散放着晶瑩的亮光。
其實,綠顏料就在內衣口袋裏,我的手已經觸摸到它。
來美術室的路上,我臨時突發奇想,把綠顏料偷偷放進內衣口袋。之所以這樣做,是想看看在我缺了顏料的時候,鄭雨溪有什麼反應。這樣做,也沒別的意思,只是一時覺得好玩,試探一下她而已。
我把手緩緩地從口袋裏抽了出來,一臉錯愕地望着那張白皙又充滿神傷的臉,愣了片刻,才接過那管綠顏料。
我很少說謊,尤其是在女生面前,更是從來沒有說過謊。想不到,今天我破了例,做了捉弄人的事,況且被愚弄的人還是鄭雨溪。
我把樹葉色的顏料擠到調色板上,頓時感到一陣愧疚。擠完顏料,把它歸還給鄭雨溪時,我羞得滿臉通紅,支吾半天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
幸虧鄭雨溪正忙着作畫,連頭都沒顧得抬,就把顏料隨手丟在盒子裏。可以確定,我的窘態,她並沒有看到。我心中竊喜。
到下課的時候,我的愧疚感已經沒有了。那天,我的畫被席老師當了范畫,還大加讚賞一番。要知道,他已經很久沒有表揚我了。我注意到,席老師講解我的畫時,鄭雨溪聽得很認真,很仔細,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當然,那天鄭雨溪的畫也同樣被當作范畫。
鄭雨溪主動給我用顏料這件事,的確讓我激動了好長一段時間。
6
貌美如花的鄭雨溪,宛如一隻美麗的白天鵝。她的美是那樣與眾不同,走在女生中間總能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
漂亮女孩不論走到哪裏,都能吸引到男生的眼珠子。因為女生,再有骨氣的男生也會乖乖地放下尊嚴。
在回宿舍的路上,追風攔住我,一臉難為情地說:“程越,幫個忙,好嗎?”
我和追風是在籃球場上認識的。
追風是體育生,身體素質和體能都很好,跑步特別快,是學校的短跑冠軍。追風這個綽號就是因此而來。因為不在一個班,他的真實姓名,我並不太清楚。
追風雖然矮我一截,可在籃球場上速度奇快,不等對手反應過來,已運球殺到籃下,然後穩穩地將球投入籃筐。
除了籃球,我對追風一無所知。
追風找我幫什麼忙?我滿臉狐疑,愣愣地望着他,許久沒說話。
回宿舍的同學陸續從我倆身邊走過,見我倆面對面站着,都扭過頭好奇地看我們。追風用手來回撫摸滿頭的短髮,再往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走,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說。”
雖然和追風交往很少,可他給我的感覺是,為人直爽、仗義。
那天夜晚正好沒有月光。追風在前,我在後。他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停住腳步。這裏距離路燈很遠,四周漆黑一片,靜得出奇,連個人影也沒有,我頓時有些緊張。
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不然追風怎麼挑這麼一個黑咕隆咚的地方。我有些懊悔,後悔不該跟他來這裏。
天太黑了。我和追風面對面站着,卻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我望了眼不遠處的宿舍樓,有幾個房間的燈已經熄了,再有幾分鐘熄燈號就要響了。於是,我急切地問:“追風,到底什麼事嘛?搞得神秘兮兮的。”
追風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個舉動非常友好。我心裏踏實許多。他支吾半天,終於斷斷續續地說:“程越……幫我給你班的鄭雨溪送件東西……好不好?”
追風從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光線很暗,可我能感覺到是個信封。
聽到“鄭雨溪”三個字,我腦袋裏彷彿忽地飛進一隻特大號的臭蟲,嗡地響起來。我彷彿碰到了鬼魅,猛地後退幾步,戰戰兢兢地說:“追風……你想做什麼?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我出格的反應,讓追風吃了一驚。他焦急地說:“程越,只要你幫我這個忙,周末請你去‘圓味’撮一頓,怎麼樣?”“圓味”是位於學校附近的一家飯館,同學們偶爾會到那裏打打牙祭。那裏的飯菜味道很好。
美味並沒有打動我。我既沒有接過那個信封,也沒說一句話。追風愈加着急,說:“程越,難道這麼點忙你都不肯幫?也太小氣了吧!這可不是你做人的風格呀。”
追風不能不着急,熄燈號馬上要響了,若是回宿舍遲了,會被通報的。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有勇無謀的追風,還用了糖衣炮彈。
我依然不為所動。
我腦子裏很亂。信的內容是什麼?是情書嗎?追風怎麼也對鄭雨溪感興趣?如果把信交給鄭雨溪,她會怎麼看我……這些凌亂不堪的問題,在我原本混濁的腦子裏相互糾纏成了一團亂麻。
看來追風把我當成了壞學生,才讓我送這種東西。
追風的確小看了我。剛進入高中時,我的確不看好自己,知道考學無望,就想着高中畢業后回家務農算了。
那些日子,我像斷線的風箏漫無目的地混日子。有段時間,我的確和一些壞孩子混在一起,逃課、打架、抄作業……我都做過。
可現在不同了。自從我成了一名美術生,有了夢想,有了屬於自己的人生航標,並且正一步步向著這個目標努力。
我語氣堅定地說:“是情書吧?這種事我不做。”
追風說:“不是情書。絕對不是,我向你保證!”
我半信半疑:“是真的?”
追風說:“真的!”
不是情書,會是什麼?我充滿好奇。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熄燈號可能隨時響起來。時間緊迫,已容不得我多想。我也害怕遲到。沈老師那張陰森森的臉,時常讓我不寒而慄。
我的意識似乎已經無法支配我的雙手,居然鬼使神差地接過追風手裏的信封,說:“好吧。我幫你送!”
這個決定的確有些倉促。不過,時間已不允許我深思熟慮。
我把信封剛塞進口袋,號聲響起來。我倆撒腿向宿舍跑去,幸虧跑得快,剛好沒遲到。
7
第二天醒來,我才感到那個信封是個燙手的山芋。我懊悔死了,後悔不該接手這件事。
我不得不承認,昨天晚上的事,的確有些草率。
這個該死的追風!這是我起床后的第一句話。
自從進入樂安七中,有不少女生主動向我示好,當然,也有偷偷給我寫情書的。我心如磐石,從來沒有動過心。長得帥不是愛的理由。在高中,學業永遠是第一位的。
可是,鄭雨溪來了后,我已經把她當成了心中的白雪公主。在她面前,我的愛情防線已潰不成軍。
說實話,我的確也有過給鄭雨溪寫情書的念頭。可我缺少勇氣。怎麼也不會想到,去竟然做了追風的送信使者,並且是給鄭雨溪送信。
鄭雨溪剛來學校才一個來月,我和她雖然在同一個教室上課,還在同一間美術室學畫,平時常一起出出進進,可我倆總共沒說幾句話。
我若是給她送信,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會不會當場對我進行指責?給女生送信這可是只有壞學生才做的事呀!鄭雨溪會怎麼看我?
擔心遠遠不止這些。
追風說信封里裝的不是情書,男生給女生寫信,除了情書還會是什麼。這隻不過是追風美麗的謊言而已,想不到我也信他。假如鄭雨溪把信交給老師,老師追查下來,又該怎麼辦?
不久前,一位給女生送情書的男生就被學校勸回了家。高中的學習時間比黃金還珍貴,在家反省半個月,堪比要命。他爸託了關係把那男生送回學校。若是我被遣返回家,惹父母生氣是小事,誤了學業又該怎麼辦?
我想再找追風證實一番,那封信究竟是不是情書。若真是情書,我立馬把信退還給他。其實,我不是愛反悔的人,但追風說謊在前,這怪不得我。
去教室的路上,我攔住追風,問:“你給我一個準話,究竟是不是情書?”
追風神情似乎很緊張,信誓旦旦地說:“不是,誰要是騙你天打五雷轟!”
男人不會輕易發誓的,尤其像追風這樣的體育生。我深信不疑,說:“好吧,等我消息。”我掉頭走了。
給鄭雨溪送信的事,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必須做得隱秘一些。深思熟慮后,我知道,只有在美術室才有機會把信交給鄭雨溪。我一直在等待時機。
吃過午飯,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這段時間,鄭雨溪經常一個人去美術室畫畫,她很用功,分秒必爭。這是唯一的機會。
午飯,我狼吞虎咽,很快吃完。從餐廳出來,我直接去了美術室,隨便挑了個凳子坐下,裝模作樣地練習起素描。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從樓道的另一頭傳過來。是鄭雨溪,我心跳加快。
門響了一下。鄭雨溪走進來。我故作認真作畫,沒抬頭,也沒說話。她並沒有理會我,兀自坐下來,開始忙着作畫。她居然忽視我的存在,我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屋裏只有我倆,時間很短暫,況且,說不定待會兒會有人來,機會稍縱即逝。必須馬上行動。於是,我起身走到鄭雨溪面前,一隻手一直插在口袋裏,手裏除了那個信封,還有大把的汗水。我胸口咚咚直跳,嘴巴一連張了幾次,也沒能說出一句話。
鄭雨溪停下畫筆,眨巴着眼睛驚訝地看着我。
我支支吾吾地說:“信……你的信……”我終於從口袋裏摸出那個已經被蹂躪得皺巴巴的信封。
鄭雨溪用充滿惶惑的目光看着我,慢慢從板凳上站起來。她一定曲解了我的意思。這不能怪她,怪我一時緊張沒有把話說清楚。
我急忙說道:“是……追風給你的!”
出人意料的是,鄭雨溪聽到追風的名字后,臉上的驚訝竟然慢慢消失了。
接下來,吃驚的人成了我。鄭雨溪的臉上居然露出微笑,接過信封,扯開后從裏面取出一封信。她掃了眼信的內容,輕聲說:“噢,是一封感謝信。”
感謝信?我滿臉疑惑,頓時掉進雲霧之中。
我很想知道信的內容,哪怕是一個字。我的腦袋倏地探過去,可是,鄭雨溪已把信收起來,塞進淡藍色運動裝的口袋裏。我什麼也沒看到。
時間太短暫,她肯定也沒把信看完。只不過掃了一眼,他根本無法把兩張紙的內容看完的。我瞄見信上寫滿密密麻的漢字。
她快步走到垃圾桶邊,把信對摺,再對摺,然後將信撕成碎末。那些紙屑雪花一般紛紛揚揚地落進垃圾筒。
鄭雨溪真是個讓人難以看懂的女孩!追風費九牛二虎之力寫的信,她只看一眼,便銷毀了,也太不尊重別人的勞動了。
她向我走,竟然笑眯眯地對我說了聲:“謝謝你。”
我頓時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愣愣地站在那裏,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等緩過神來,剛想說點什麼,有幾個同學說笑着走進來。
下午放學時,追風找到我。聽說信已送到,他很激動,拽着我非要到‘圓味’去吃飯。可見,他是個很守信用的人。
我沒有去“圓味”。交換條件是,讓追風說出為什麼給鄭雨溪寫感謝信。
追風面露難色,思量許久,才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原來,不久前,追風剛買了一部手機,是寬屏的,能上網,能玩遊戲,是當前最流行的機型。作為一名學生,手機對追風來有多麼重要,不用說,我也曉得。
學校明文規定,不允許在校生帶手機到學校。違規者,手機一律沒收。因此,追風一直把手機藏在口袋裏,只有沒人的時候才敢拿出來玩一會兒。
那天,吃過晚飯,從餐廳出來,追風恍然感到身上好像缺了點什麼,下意識地一摸口袋,腦袋頓時大起來。
手機不見了!追風緩緩地蹲在了路邊,腦袋埋在了十指之間。思索許久,才確定手機一定落在了操場上。整個下午,他一直在操場上訓練,準是那個時候手機從口袋裏掉出來。
追風宛如一隻獵人槍口下的野兔,玩了命地向操場跑去。整個操場找遍了,也沒見到手機的影子。天色漸漸暗下來,他無精打采地從操場上回來了。他耷拉着腦袋,像霜打的茄子,怔怔地站在路邊,任晚風吹亂他的頭髮。
追風真想大哭一場。要知道,為買這部手機,他省吃儉用了整整一年,才湊夠買手機的錢。
“你在找手機嗎?”追風忽地抬起頭。面前站着一個瘦弱的女生。
“是的!我的手機丟了!”那一瞬間,他彷彿找到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女生是鄭雨溪。追風認識她,知道她剛轉來不久。學校規模不是很大,才五百多名學生。凡是漂亮女生,男生們都格外留意,見了面都會多瞄上幾眼,並且還會想方設法打聽到對方的名字。何況鄭雨溪又是全校“回頭率”最高的女孩。
不等追風再說話。鄭雨溪把一部閃着亮光的手機遞過來,說:“是它嗎?”
手機正是追風的。他驚喜異常,一把將手機搶在手裏,一陣驚喜過後,想起向鄭雨溪道謝時,眼前早已沒了人影。
追風感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他心裏清楚,暫且不說鄭雨溪把手機據為己有,他無計可施,若是她主動把手機交給老師討功,怕是手機也泡了湯。
因為這件事,我對鄭雨溪肅然起敬。
作者簡介: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最文摘》《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迄今已發表和常規出版130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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