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庭安的畫展
雪片紛紛,不一會兒,三人的頭頂皆覆上了細細的白,用手一拂,就化成了水。
賀楚書對懷安道:“我一貫覺得,孟兄對你不及對庭安,但你兄弟二人感情十分好,難為你看得開。”
懷安抬手接着雪花,漫不經心地道:“這不需要去攀比,也不是庭安的問題啊,何況……我不愁吃穿,還有人服侍,難道說爹娘對我不好嗎?”
“是了。”賀楚書點頭。
思卿望了望懷安,看來在他心裏,養之恩大於生之恩,這樣也好,萬一有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有此想法亦不會背離了孟家。
但是,為何他的親生父母都不在了呢,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這一點無從考究,深究未必是好事。
三人行至分岔路,各自散去。
轉眼又到一年除夕,這是思卿在孟家度過的第二個年,這年雪下得很大,人們說,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是個好年份兒。
可是,雪足足下了半個月,陰冷的天氣,許多體弱久病的人抗不過去,正月還沒出,街上不斷能看見發喪的隊伍,一直到過了二月二,天氣終於漸漸暖和起來,這情景才少了。
冬天過去了,思卿驚覺,已經很久沒見到孟思汝了。
孟宏憲也無意問過一次,潘蘭芳說,洪軒還沒有官復原職,洪家現在拮据,退了不少下人,很多事兒就落到了思汝的身上,到過年前後就更忙了,她抽不出空回來。
孟宏憲主張送點錢過去,潘蘭芳嘆着氣說,洪軒寧死也不肯收。
“那洪軒如今在幹什麼?”老太太也問道。
“聽思汝說現在在家什麼也沒做,之前找過一些活計,但都沒做多久,那孩子本身性子倔,出去總與人爭吵,他家裏那個老娘還對他管得寬,什麼重了的活兒不許做,髒亂的活兒不能做,拋頭露面有失身份的也不讓做,只把自家兒子當做瓷娃娃供着,這半年聽說身體還不大好了,就更沒做事了。”
老太太不免皺起眉來:“那不就可憐思汝了么?”
“思汝做人家媳婦,管着家事倒也是應該的。”潘蘭芳回答。
一家人不再說什麼。
二月過完,萬物才真的復蘇了。
表哥向浮順道兒來送了些家裏晾曬的臘肉,思卿見他比以前瘦了許多,但精氣神兒還好,眼睛看上去已經好轉。
他是送弟弟向沉來潯城讀新學堂的,思卿擇空與他一起去看了新學堂,這是以前的同文書院改成的,跟思亦讀的那個新正女學一樣,都是新式學校,會教習史學文學算數等,還可以學到洋文,雖然貴了些,但向之華仍是努力將兒子送進去了。
“爹一直想咱們家能出個有學問的人,可是你也知道,我打小眼睛就不好,讀不了書,他就希望向沉能讀好。”向浮對思卿解釋道。
思卿點點頭,問:“那麼你們可需要錢?”
“正要告訴你,我在潯城找了個活兒,在戲園子裏做夥計,供向沉讀書夠了,何況爹那邊也在做事,你不用操心,如果真缺錢我會跟你們開口的。”
“好。”思卿也不再客套,“這麼說,表哥你以後會呆在潯城了?”
“是啊,戲園子裏有地方住,我能照顧到向沉,也可以經常來看看你。”
“太好了。”她正雀躍,轉念一想,又問:“那表嫂呢,她一個人在家么,她的病好了嗎?”
向浮微一垂眸,輕聲道:“她去年就沒了。”
“什麼?”
“已經過去了,人總是得往前看的。”
他沒有多說傷心事,安頓好弟弟后,就與思卿道了別。
他呆的這個戲園子裏有名角兒蕭秦坐鎮,捧場的人很多,園子的老闆陳大掌柜雖出手大方,但因為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向浮要忙的活兒也多,因此便是在潯城,他也抽不出多少空閑時間來看望思卿。
但即便如此,思卿依然覺得有了後盾,心中安穩不少。
她的畫畫得越來越好,這才幾個月的時間,在秀娥看來,已經能超過懷安了。
但懷安也不是完全沒有進步,有人相比較着,自然也有些壓力,而且思卿發現,
他雖課上總在走神,但是賀先生講過的東西,他都能記住,這真真是天賦了。
賀楚書也看得出懷安上課時的敷衍,他知道懷安如今再跟思卿學一樣的東西是很無聊的,於是跟孟宏憲建議,可以讓他在瓷板上練習了。
但孟宏憲不肯,他始終認為他沒學到位。
這也不是賀楚書能干涉得事兒,他不好再勸,只對兩人道:“你們定要好好證明自己,讓孟兄看到你們的能力才好。”
此期間,孟庭安也暗暗畫了不少西洋畫,交給賀楚書審視,請他幫忙聯絡四顧軒的展出。
第一次準備畫展,他畫得相對保守,所畫內容大多是不同光影之下的風土人文,類似於先前他們見到的那副極力表現內心的人物肖像畫幾乎沒有。
賀楚書覺得很好,帶他的一幅畫去見了林少維以及一眾顧問專家們。
只是,他先前預料得沒錯,四顧軒並不歡迎西洋畫,他們見到畫,第一反應就是搖頭:“色彩太多了,沒有任何留白,不行不行,四顧軒展出這樣的畫作,那是自砸招牌。”
賀楚書道:“諸位若是仔細看了,從構圖落筆之中挑出了不足,那也罷了,可是,諸位連細看都沒有,只因為它不是我們一貫傳統的審美,就極力否定,這樣的藝術眼界,如何能夠進步,那洋人到了我們這兒,還知道去學我們的東西,難道我們就如此頑固守舊嗎?”
在場之人略略沉默,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有道理的,然而他們大多上了年齡,根深蒂固的思想也不是說動就能動。
其實不單單是他們,就連那孟宏憲,賀楚書說了好幾年,他不還是不肯接受外來事物嗎?
一眾人依舊搖頭,賀楚書嘆了口氣,單拉了林少維道:“這是我學生的一番心血,也是他的前程,倘若沒有此次機會,他就不能接着畫了,少維兄可否通融一下,至少讓他把畫作展出來,是與非自有外人評價,我可做擔保,這些畫即便不受歡迎,但也絕不至於遭受詬病,不會砸了四顧軒的招牌!”
這話要是放在之前,林少維顧着他的面子,或會同意,左不過是開一個展廳的事兒,可是先前賀楚書違約離開,他雖表面不說,但總是在心裏有個坎。
而賀楚書還是為了自己教習的學生來請他相助,那就更讓他不舒服了,他朝賀楚書面無表情地道:“我雖為四顧軒會長,但亦要聽取大家的意見,文無第一,各有觀點,便是你……我認為是好的東西,卻未必能入得了大家的眼。”
賀楚書道:“少維兄之所謂‘大家’,隻眼前這些人,而真正的“大家”,應是萬千世人,雅俗能共賞,才是經得起考驗的佳作,單憑這些人評斷,那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性格一向隨和,但今兒顯然是不願意退讓。
林少維其實對那畫並不排斥,他只是不悅賀楚書之前所為,眼下見他勢必要達成目的才肯罷休,便也不好意思將心裏那點兒情緒再拿出來了。
但他仍不肯這般輕易應了他,思來想去,尋了個折中的辦法:“不如這樣好了,我去請示一下老師,他若是同意了,其他人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那就有勞王老出面了。”賀楚書拱手道。
林少維的老師王老先生,是四顧軒上一屆的會長,亦是藝術界無人不尊敬的前輩,他因年歲較大而退出了四顧軒,但他的話依舊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賀楚書跟他年齡相差的大,見面不多,談不上熟稔,若是想請他說上幾句話,也只能由林少維出面了。
他又謝了謝林少維,回了孟家。
於書苑裏,伏在案几上托着下巴不住嘆氣,默默地道:“那四顧軒如今越發封閉造車,實在讓人心痛!”
兄妹三人皆看着他,懷安以前去過幾次四顧軒,也見到裏面一些人,聽他感慨,便道:“他們所謂專家顧問班子,都是上了年齡的,跟他們說不通道理。”
思卿聽得稀奇:“你何事還跟他們講過道理?”
“我沒有,程逸珩有,先前找他們買畫的時候有交涉過,我當時在場,為著裱褙的事兒,他們好一番理論。”
“為什麼要因為裱褙的事情和他們理論?”思卿問,“畫都賣出去了還管裝裱?”
“管啊,裏面的定型上漿就不說了,那畫框程逸珩想用梨花木,他們非建議用檀香木,說是更配畫心用色,兩方吵吵了好一陣兒,最後還不是按照程逸珩說的做了。”
“程逸珩未免太較真了。”思卿不由道。
“所謂三分畫七分裱,那位程先生較真一些我認為是有道理的。”接話的是孟庭安。
“你以為程逸珩有多認真啊,他其實就是看梨花木好看。”懷安笑着說。
孟庭安皺皺眉,反應了一會兒,才道:“哦。”
幾人又討論了一陣兒,眼看天色不早,賀楚書還沒等到王老那邊的回復,心裏又開始不安了。
他手裏拿着把摺扇,扇得呼呼作響,與那溫潤模樣十分違和,但又讓人覺得這才是一個還算得上年輕的人應該有的狀態。
思卿想緩解他的焦慮,開玩笑道:“老師您說,我跟二哥會不會有一天,也能在四顧軒辦上畫展?”
“畫得好自然有機會的,要相信你們自己。”
“我就算啦。”懷安懶懶地接道:“我沒那個閑情雅緻,四妹你努努力哈。”
說著也向賀楚書問:“老師,將來四妹若是有能力辦畫展,您可會像今日對懷安這般也為她極力爭取?”
賀楚書怔了片刻。
他在這個“片刻”,想了很多很多,然而又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等到他反應過來這個簡單的問題沒必要想其他事情的時候,那邊懷安已經又問了一遍。
他慢慢地,重重地點了下頭:“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