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念之間

第十八章 一念之間

林少維卻又道:“先生已在四顧軒辦了就職的手續,若現在離去,枉費了四顧軒一番心意不說,也是不把你我這朋友一場當回事兒了。”

他其實已說得很委婉,剛就職就要走,違約一事尚且沒提。

賀楚書心裏明白,他輕聲一嘆,向孟宏憲拱手:“孟兄,對不住了。”

話已至此,孟宏憲只得回了。

他走後,賀楚書卻有些心不在焉。

轉至畫廳,還沒坐穩,一年輕小哥上前來,殷切地道:“賀先生,我是林會長安排到您這兒來學習的,往後您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我。”

賀楚書往桌子上一瞥,道:“這顏料不齊全,你去再拿些過來。”

小哥也往桌子上看了看,疑惑道:“常用的都在這兒了,各個顏色都有,不知先生您還要……”

“緋與紅是不同的,朱與丹也是不同的,哪裏各個顏色都有了,這水色料是透明的,沒有覆蓋力,需得配合石色料使用,石色顏料才穩定,但是,它又不能調和,顏料的學問大着,你既來學習,怎的什麼都不了解?”

小哥聽得臉上一陣通紅,半懂非懂地去了。

而賀楚書忽地陷入了沉思,想起方才自己談及顏料,似乎還有一件事未能圓滿。

他自恃不是一個追求極致完美的人,沒有任何事情非要圓滿的決心,但這件,就壓在心裏總也揮之不去。

去留只在一念之間。

片刻后,他起了身。

待小哥又拿了些顏料過來時,畫廳里已空無一人,只有一信壓在硯下,封面寫:“轉呈少維兄親啟。”

孟宅。

孟宏憲破天荒地來到了久違的書苑,懷安與思卿原以為他要啟筆教習了,不想,他只丟過來幾本書外加幾個畫冊,對二人道:“你們自己看吧,早日學好了,我也好早日讓你們去瓷胎上畫。”

兩人只得低頭翻書。

他無所事事,便徘徊到窗口,向外探了探,一股梅花的清香撲面而來。

他的臉色略帶悲涼,似對二人說話,又似自言自語:“其實,孟家這些年沒有推出新的瓷繪模板,在行內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好在我們自己有窯廠,畫面雖沒出新,但器型上可做更進,原以為,庭安學那裝飾藝術,於瓷器器型塑造上大有用途,可惜他沒有學,現在,也不知孟家瓷繪還能撐多久!”

這話里,顯然是對懷安二人沒抱什麼希望,加之賀先生不肯來,他就更沒信心了。

思卿很想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可以學好,但是想來無師自通有點難,又不敢冒然誇下海口。

孟宏憲感慨完,回頭見二人茫然神色,抖生惱火:“你們倆看着我幹嘛,趕緊看書!”

兩人連忙又低下頭。

正翻着書,思卿面前忽的多了兩本,她疑惑地看着旁邊。

懷安朝她靠近一些,小聲道:“這些我早就看過了,而且看了好多遍,實在沒有再看得必要,都給你吧。”

她點點頭,剛要將那兩本書歸納整齊,恰被孟宏憲發現,立時皺眉:“你這小子打心裏還是不想學是不是?”

“不是……”懷安連忙站起來。

“既然說定了,不想學也得學!”

“我這……”

“不要跟我解釋,再讓我看到你懈怠的模樣,小心棍棒伺候!”

思卿連忙將書又推了回去,向懷安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惹事,懷安只好閉嘴,認了錯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着頁。

思卿不放心地瞥了幾眼懷安,但見他一雙眼睛到處瞟,就連窗欞上一根繩子被風吹起,他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唯獨書上的字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眼看孟宏憲要轉身了,見他仍然盯着窗,她想提醒一下他,不想對方比她還要警覺,在孟宏憲的目光注視過來之前,他已然挪回眼神,擺出了極其認真的姿態。

用他自己的話說,這種做模樣給人看的“差事”,他比誰都熟練。

思卿安下心來,慢慢地翻着書。

其實,不單單是懷安,她也看不下去。

孟宏憲給的幾本書,什麼是筆,什麼是硯,什麼是生宣,什麼是熟宣,這些知識她也是同樣諳熟的。

就算孟宏憲不知道她有私下裏學過畫畫,但懷安學了五年,再怎樣沒長進,總不至於還要從入門開始看吧?

他到底是多看不上懷安?

話說回來,看不上還只能把希望搭在他身上,卻也十分無奈。

相對而言,他對庭安就寬容太多了,只要孟庭安不專程去觸他的逆鱗,非要研究西洋畫,他大概可以真正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任何事情都不用管。反正,她二人如今再怎樣努力,也是為了庭安鋪路,這個家,早晚是要傳到庭安手裏的。

思卿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當然亦無所謂,她能走上這一步,就已經與那些深閨中待嫁的女子們不同了。

何況,身邊不是還有個人嗎,這條路有人陪,總不會孤獨。

她只要朝身邊一看,就覺得心安。

復又低頭翻書,聽有人來傳話:“賀先生回來了。”

孟宏憲轉身,一臉驚訝:“為什麼?”

話音未落,賀楚書已走了進來,向他笑道:“有個遺憾,不彌補上,心裏總也過不去。”

這一回來,就困了半生,丟了餘生。

兩個人學畫步入正軌,孟宏憲比以前上心了許多,經常過來查看,思卿自不必說,機會得來不易,她萬分珍惜,懷安偶爾學煩了還是會偷偷跑出去,但是因為有人相陪,終歸沒以前那般無聊,大多數時候還是會老老實實地聽課。

只是思卿擅長工筆,孟宏憲偏要她學寫意,賀楚書便教她將兩者結合,畫得好了,亦可以展現出孟宏憲要的那種意蘊,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時間就在這樣忙碌又美好的日子中慢慢流淌。

孟庭安始終沒露面,賀楚書念及與他師生一場,這日擇了空,與懷安思卿一併過來看他。

他們去的時候,孟庭安正在書房,一張未完成的畫擺在桌子上,聽聞有腳步聲,他立時站起來遮了遮,然而,門打開的時候,他忽的心一橫,又讓了身,將那副畫全然露了出來。

待看到三人,不知是失望還是鬆懈,只是輕輕吁了一口氣。

思卿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畫,色彩十分鮮明,與她那日在四顧軒未開放的展廳看到的油畫用色相像,她當時對那幾幅畫頗為欣賞,便也印象深刻了。

孟庭安畫得是個半身的人像,看五官像是他自己,但線條扭曲,配色亦是驚奇,藍灰色的背景下,黃色和綠色描繪的臉龐,顏色衝突對比明顯,明明線條沒有仔細勾勒,卻偏因為如此像是有了動態,視覺上帶來極大的衝擊。

雖好看,但讓人覺得壓迫恐懼,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賀楚書也盯着畫看了好一會兒,嘆道:“事情總是要爭取的,你何必痛苦?”

思卿有些迷惑,不知賀先生此話何來。

懷安湊到她耳畔,低聲道:“西方印象派,沒有傳統的法則教條,講究畫由心生,三弟畫出這樣的畫,大概心裏不大舒服吧。”

“印象派,畫由心生?”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方才會有壓迫之感。

只見孟庭安淡淡一笑,對賀楚書道:“父親他一向說一不二,我只怕又惹他生氣。”

“關於惹孟兄生氣,你二哥最有經驗,你可以去請教清教他。”賀楚書開了句玩笑。

懷安轉着腦袋無所謂道:“三弟是乖孩子,爹才不會生他氣呢。”

孟庭安又笑:“二哥活得洒脫,我才羨慕呢。”

“不洒脫。”懷安擺手,“我怕得很。”

沒有安全感的人,最怕沒人重視他。

思卿看着他,默默地想,是不是他的頑劣,也是幼稚的想要引起家人的注意?

沉思間,聽賀楚書道:“庭安,你的畫很好,聽我說,既然你喜歡,就不要放棄。”

孟庭安眉宇之間覆上一抹愁緒:“可父親不喜歡,他為何這麼抵觸西洋畫,我想不通。”

“孟兄行事一向求穩,難以接受外來事物可以理解。”賀楚書想了想,望着他道:“你好好畫,或許可以在四顧軒展出,若是受到好評,想必孟兄就鬆口了。”

“真的嗎?”孟庭安眼前一亮,“我的畫可以在四顧軒展出嗎?”

“以我的觀點是可以的,但……”賀楚書直言不諱,“四顧軒仍是國畫最受歡迎,他們也不大能接受西洋畫,但我儘力幫你爭取,倘若……倘若爭取不來,我……還是會儘力。”

孟庭安眼底湧現些許失落,但他仍存了感激的心,向賀楚書躬身道:“老師放心,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都會好好準備的。”

“你能如此想是最好的。”賀楚書點頭。

懷安也安慰道:“四顧軒那麼多人,不會所有人都排斥西洋畫吧,總有人會欣賞的,放心,要是他們不讓辦畫展,你哥我去扁他們。”

孟庭安又被逗笑了,思索了片刻,換了鄭重的表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對瓷繪是有天賦的,你與四妹好好學,莫要浪費了天賦。”

懷安不以為然:“那當然,我對什麼都有天賦。”

又來了,孟庭安搖搖頭,幾人接着閑聊一番,天色將晚,三人起身離去。

輕風吹來,帶來兩三片白色碎片,思卿抬手一迎,那白色落在手背上,轉瞬化成了一顆顆水珠。

她抬起頭,才發現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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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城暮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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