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向家風波
孟老太太並沒有去問過孟宏憲的意思,也沒給思卿回過話,思卿不抱希望,更不肖等待。
懷安不來打擾,她的生活連那一點波瀾都不再有,只按照規矩,定期去前院請安,其他時候,便都閉門不出。
用秀娥的話說,她日子過得頗有修身養性的老人姿態。
於她而言,沒有希冀的人生,的確與垂暮沒什麼兩樣。
這日晌午,天空陰沉沉的,孟宏憲差人來叫她,說是她姨夫向之華來拜訪了。
她一進廳房,正看見姨夫將幾盒果子點心,又一些鄉下的特產,交給孟家下人,而後與孟宏憲一併坐下。
聽他的談話,大抵是因去年中秋孟家送了些禮券,他一直想着回禮,但因家中有事始終沒來得及,今年總算趕在年前過來了。
思卿見他眼窩深陷,形神憔悴,竟是比以前瘦了一大套,他本就生的瘦弱,卻硬是在長期的負重勞動中,練出了力氣,扛着向家這個小小家庭,如今更消瘦,以至於那褂子像是套在了竹竿上,晃晃悠悠空空蕩蕩。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想問卻不便搭話,好幾次欲言又止都作罷。
孟宏憲是沒注意到這些的,與他在廳里吃茶,寒暄着說他太客氣了,孟宏憲喜歡文人,對他一向很有好感,每每他到來禮數都做的周全。
孟宏憲品着茶對他道:“本不必回什麼禮,就算要回,何必勞你親自走一趟,跑腿的事,交給向浮不就是了?”
向浮是向之華的大兒子,思卿的表哥。
向之華聽此話,略暗眼眸,低聲道:“提起他,今日來,實為有事相求。”
他這才三言兩語將訴求之事概括,然短短几句話,竟叫孟宏憲與思卿皆吃了一驚,立時明了他為何這般模樣。
表哥向浮那三歲的兒子阿陽前日不見了,有人看到孩子失蹤前與個玩雜耍的班子在一起,不出意外,應是被那幾人帶走了。
向家打聽到這雜耍班子進了潯城,但潯城這麼大,想找人實在太難,而孩子母親因此事病倒在床,向浮只得留家照料。
向之華的小兒子向沉才十一歲,幫不了忙,他隻身一人百般無奈,才來請孟家相助。
此事不小,孟宏憲只怪他不早點提,立刻起身安排了宅子裏的下人,包括窯上的夥計們都出去尋找。
向之華只說得出那幫人的衣帽特徵,相貌並沒有細看過,然而衣帽這些身外之物又是能隨意換的,如此儘管尋覓的人數眾多,卻也未必立時能找出個眉目來。
他愁眉不展,神思恍恍惚惚,軀體似被抽去了筋骨,只用意念支撐着不倒下,孟宏憲見他這副神態,道出去尋找的人已夠多,讓他留家等待消息,他深知既是來請人幫忙,幫了是情面,幫不了也不能強迫,唯有小心翼翼等待,卻不能多多追問。
而思卿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想來若是那幫人出了城,天南地北的範圍就大了,尋找起來更是大海撈針。
於心中默念了許久,心想着萬萬莫讓那幫人走出城,念來念去,卻只能幹着急,後來心一橫,顧不上禮數,請示老太太道:“二哥不是雲騎尉嗎,他可有封城的權利?”
孟老太太神色一赧:“他只是掛職,沒有實權。”
“那能否去求老佛爺……”
“不行!”話未說完,已被老太太打斷,“老佛爺日理萬機,這點小事怎麼能叨擾她?”
一個百姓孩子失蹤,對當朝太後來說,的確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但對於一個家來說,它是比天還大的事兒。
老太太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礙於客人在場,略一沉默,補道:“咱們雖然跟老佛爺有些淵源,但說到底是普通人家,宮裏也不是說進就能進的,等報過去,再得回信兒,只怕孩子早就被帶走了。”
思卿還想再說,向之華暗暗在她面前攔了一下,對老太太欠身道:“老夫人說的在理。”
老太太躲了他的目光,繼續道:“我這邊也差人去告訴了思汝,叫她同洪軒商議商議有沒有辦法。”
思卿皺眉,洪軒都被革職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老太太猜到她會有此疑問,十分平靜的解釋道:“洪軒雖然不在朝了,但好歹有些舊日同僚,興許能找到人出面。”
“興許”兩個字將思卿剛剛提起的希望打散,看洪軒的性子孤傲,又那般較真,在朝上有沒有交好的同僚還不一定呢。
她想反駁,但向之華再度趕在她開口前起身道:“有勞老夫人費心了。”
老太太有點不自在,繼續解釋着:“我們姑爺在潯城是有頭臉的,只要打個招呼,總有人要賣他面子……”
正說著,一個小廝進來,張嘴就稟報:“老太太,大小姐府上的人過來回話,說姑爺已病了數月,這個忙怕是幫不了……”
“病的這麼巧?”老太太臉一黑,面上十分掛不住,“既然如此,叫他好生養病罷。”語氣已是暗怒。
卻聽那小廝接着道:“大小姐那邊還有一事,說想借些錢,姑爺的病好像很……”
“讓他滾!”老太太陡然吼起來,小廝駭然一驚,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廳里歸於平靜,老太太清咳了兩聲,挪逾了會兒,撫着額頭道:“我頭有些痛,約莫昨日着了風寒,思卿,你陪你姨夫坐着,我先走了。”
她迅速起身,腳步走的快,不待二人相送,已是出了廳房。
思卿與向之華仍坐立難安的等待着,期間有人來回過幾次消息,都沒有結果。
時間拖的越久,找到人的希望就越渺茫,思卿腦補了些阿陽一個弱小孩子在歹人手裏會遭受到怎樣的境遇,眼淚不自覺撲簌撲簌的掉下來。
向之華臉色一直蒼白,看着思卿,本就緊蹙的眉頭又深了些。
徘徊之際,門外走來一人,腳步鬆鬆垮垮,雙手插兜,邊走邊好奇的左右望着:“怎麼都這樣急,發生什麼事了?”
思卿一回頭,看見孟懷安斜靠在門邊。
孟懷安見她眼眶通紅,臉頰還掛着淚,臉色微一變:“你怎麼啦?”
沒什麼好隱瞞的,她簡單說了始末。
懷安聽后亦是驚愕:“他們想把一個小娃娃藏起來太容易了,怎麼可能輕易找得到?”
這話雖是大家不想承認的事實,但真的聽人說出來,實在刺耳,向之華面露悲切,輕聲道:“不管怎樣,還是得儘力找。”
“這不是儘力不儘力的事兒,有些事情超出力所能及的範圍,儘力了也未必有用。”懷安全然沒顧他的神色。
思卿一急:“跟你無關的事情,你閉嘴就好,何必來說風涼話?”
懷安只得閉了嘴,思索着安慰兩句,還沒想好怎麼說,又有下人帶來消息,這一次竟有了些眉目,說有人在碼頭看見過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老爺已帶人過去了。
但因不識歹人面目,那些人大抵在碼頭分散了,特徵不甚明顯,他們去了之後如無頭蒼蠅一般,仍舊是找尋不到,不過好歹鎖定了目標,不至於橫衝直撞漫無目的。
幾人先是一喜,然聽到後面,又是一哀。
“若是他們上了船,可就真沒辦法了。”思卿道。
“那還不簡單,且叫船走不了就是。”懷安脫口而出。
“如何能叫船走不了?”除非封了碼頭,這焉是平民百姓能做到的事情?
懷安一頓:“我……就這麼一說,而且……你們搞錯了重點吧,孩子說不定都轉手了,關鍵是要找孩子,找那幾個人有什麼用……”
眼見思卿投來凌厲的目光,他意識到自己又說了“風涼話”,抬手捂住嘴,做了妥協的表情,“我閉嘴,我閉嘴。”
向之華再坐不下去,起身道:“我去碼頭。”
“碼頭人已經夠多了,去了也幫不上忙,您萬一也走失了,豈不是……”懷安話說到一半,瞥了眼思卿,連忙打住了。
稍作思量,忽的靈光一閃,上前一步道:“我……想到一個辦法。”
“什麼?”
“你現在……讓我說話嗎?”
“快說吧!”思卿簡直想打他。
“好,先告訴我,那孩子有什麼特徵?”
“胸前有一塊圓形紅色胎記。”向之華答。
“知道啦。”他邊說著,邊往外走去。
思卿跟了幾步追問:“你有什麼辦法?”
“一個好漢三個樁么,我找程逸珩調巡捕營去。”
思卿眼前一亮,程逸珩的父親是步軍巡捕五營統領,他手下巡捕營若真能調動,便事半功倍了。
但程逸珩真的會幫忙嗎,孟家不是一貫將他這些朋友稱之為“狐朋狗友”嗎?
然而,孟懷安這“狐朋狗友”在此刻起了作用,那程逸珩十分仗義,還真的用父親的私權調了一眾兵丁出來,橫貫滿城,尋找胸前有圓形胎記的三歲孩子,同時封了碼頭,將待行的船隻也翻了個底朝天,行動敏捷又迅速。
這日的百姓們皆能看見兵丁們在街上穿梭,見到小孩子便抓過來看,孩子們哇哇大叫,父母們心驚膽戰,旁觀者們暗暗謾罵,而碼頭上,耽誤了出行的人們更是怨聲載道,還鬧了一場小小的抗議行動。
百姓們想,這個孩子一定是非常有頭臉的人物,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達官貴族家的,因此,誰看見可疑的孩童,斷斷不敢窩藏,搞不好就惹禍上身。
自然了,任誰也想不到這滿大街急切的腳步,尋的只是一個平民百姓的孩子。
只是……
夜幕降臨,到最後,仍然一無所獲。
或是應了懷安之前的話,有些事情,儘力了也沒用。
向之華已歷了大傷大悲,此時心灰意冷,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他不便再打擾,起身告了辭。
思卿出門相送,沉悶了大半日的話語,都化成了凝重的嘆息。
向之華所有的焦心憂慮在白日已經耗盡,臨別之際,心思終得分出來些放在思卿身上,於是思揣一番后,對身邊的人緩聲道:“有些話,於禮數上不應該講,但我看着你長大,作為長輩,終歸放心不下,還是要與你說上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