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向陽而生
向之華環顧一周,道:“如今家中不平,我們自顧不暇,而你離我們遠了,也難顧得上你,但在孟家若是過得不如意,還是記得要知會我們,縱是人微言輕,好歹你心中有個寄託,也是一個退路。”
思卿一陣心酸,道:“談不上如不如意,我現在過得挺清凈的。”
向之華道:“你不是一貫喜歡熱鬧的么?”
都說遠離至親的遊子們往往報喜不報憂,以免家人擔心,而思卿偏偏在生人面前能收住情緒,卻在最熟悉的人前容易露了心跡。
她未說話,向之華見她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大概,家人之間的相處,未必口角之爭拳腳相向才是抵觸,有時候冷漠與疏離,是另一種排斥。
他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年齡還小,未來有那麼多時日,如果現在就冷了心,頹然着過日復一日的生活,那餘生有什麼意思?”
思卿抿着嘴,仍舊低頭不語。
向之華加重語氣道:“自去年伊始,你姨母病逝,如今阿陽失蹤,你表嫂卧病,向浮眼疾複發,我來之前,他已是看不清楚了,跟向家相比,你的境遇真的那麼難捱嗎?”
思卿一驚,挑了重點:“表哥他的眼疾複發了,您怎麼沒說?”
“已請大夫照料,實在有困難的,諸如尋找阿陽,我會請求幫助,而能應付的了的事,不肖到處說,之所以告知你,不是叫你平白擔心,是要讓你知道,如我們這般困境,亦會繼續用心的生活,而你,也應如此。”
此話言真意切,思卿若再去擔憂,便顯得矯情了,她道:“我也有心爭取過,可是……”
爭取過住在母親生前的屋子,卻被老太太二話不說的安排在後院,爭取過跟賀先生學畫,卻被孟宏憲二話不說的給否決掉了。
還有沒說話權的,諸如那一場“滿城風雨”的婚約,連爭取都不用。
“若是一個人的力量不夠,那你可知,背靠大樹好乘涼?”低頭間,忽聽向之華道。
還未想清楚,聽他又道:“但你爹應是靠不住的,而你祖母雖擅推諉,卻能做靠山。”
老太太今日將轉嫁責任之法發揮的淋漓盡致,只費了個差人傳話的功夫,就將尋人的任務落到了姑爺洪軒身上。
若是洪軒找到人了,功勞是她孟家的,若是找不到,是洪軒自己辦事不利。
當然,她沒算到洪軒會稱病婉拒,印象中耿直的洪軒沒這麼多小心思,孟思汝更是老實巴交沒花花腸子。
因為沒料到,所以老太太失算了,洪家還倒過來要錢,反將一軍,讓她臉面全無“落荒而逃”。
她的言行,向之華看在眼裏,他低聲對思卿道:“你祖母喜好掌控人,你只管在她面前毫無隱瞞,將一顆心敞開了給她看,不需一味討好,喜與怒皆可讓她看見,他自會信你的,但切記,穩重為先,莫失分寸。”
“還有。”他頓了一下,繼續道:“懷安少爺在孟家的地位有些奇怪,如今雖受着恭維,但我總覺得,他身上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發生雲泥之變,搞不好一下子從高高在上的位置跌入谷底,我看你在他面前不設防,想哭就哭想責備就責備,想來是與他走得近,他雖有些大智若愚的聰慧,但實在不是一個好倚靠,你且好好權衡,依着我的建議,還是莫要與他過多來往,以免將來惹禍上身。”
思卿鄭重的點點頭,謹記在心。
後來她才明白,姨夫這番話句句言中。
只是,她沒有照做。
幾天後,向之華那邊給孟家回了封書信,信里感激孟家的相助,並道阿陽母親病重,向浮眼疾情況也不太好,他們舉家要去天津就醫。
向之華帶着一家老小,漂在江面時,思卿捏着那封信,心也隨着江水起起伏伏,飄搖不定。
許久之後,一顆小小火種終於從心底慢慢鑽出來,姨夫那堅韌的眼神印刻其上,也讓這火種刺啦一下點燃。
可惜的是,表哥丟掉的孩子阿陽,再也沒有找到,而向之華說,他相信總有一天能遇見,他們一家會好好的生活,等待着與阿陽重逢。
思卿也信了,總有一天,會重逢的。
她推開門,看向這小小院落的一方天地。
翌日天放晴了。
她早早的起床,洗漱了一番,拉過秀娥:“走,陪我出門。”
秀娥像是見了什麼稀奇事兒一樣:“四小姐您缺什麼,我去給您置辦?”
“不缺什麼,我要去西園看畫展。”她坦言道。
西園原是以前一大戶人家的私人花園,後來充了公,其中有一內園名四顧軒,臨湖而建,朝可賞四面霞光,夕可見湖心朗月,是文人抒發靈感的好地方,也是畫師恣意揮灑的好去處。
因為文人雅士們愛到這裏來,時間久了,這裏成了規模,一些頂有威望的學者在此自發組建了潯城第一個藝術博覽會。
這博覽會原是供同道中人藝術交流,後來漸漸登上枱面,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業內權威人士,彼時皇帝也曾親自來觀賞過展出的作品,至此博覽會名聲大噪。
藝術之流也不再局限書與畫,譬如孟家經營的瓷繪藝術,在四顧軒里亦有過展出,雖然相較於書畫來比次數很少,但不管怎樣,這西園四顧軒藝術博覽會不言而喻的成為了藝術界的標杆。
民間簡稱之為四顧軒藝博會,但凡經過四顧軒過目的,畫作也好,筆墨也好,還有瓷器陶器等,只要被認可並展出,很快就會有了名氣。
當然,四顧軒也食人間煙火,他們會幫着展出的作品宣揚與推薦,尋着懂行的買主,亦是對藝術的發揚。
思卿之前來過一回,是懷安帶着她以及幾個朋友一併來的,他們自恃領略一下風雅之事,但只在展廳逛了半圈便紛紛退去,甚至連這藝博會多大都沒搞清楚。
聽說今日畫展是一位大師的專場,她與秀娥走進國畫展廳,見四面牆上按序掛了畫框,這畫以山水居多,重巒疊嶂山勢險峻,又有曲水流觴亭台樓閣,倒似乎大同小異,然而細看過去,又見線條繁簡不同,筆觸勾勒不同,便是水墨之交融亦能見差異。
如此,才更顯畫作之人的功底。
秀娥看不大懂這些,瞄來瞄去,見都是同類型的畫,小聲嘀咕道:“這些畫家們為什麼只喜歡山山水水的,世界上那麼多東西,怎麼不畫其他的呢?”
“山水畫自成一派,大抵是因為喜歡的人多,所以畫的人也就多了。”思卿回道。
原本是曲高和寡的東西,當它走進大街小巷,不能說不好,怕只怕隨波逐流的人太多,降低了它的品質。
不過眼前這畫作,品質自然是上乘的,只是沒有落款署名,卻不知是誰所畫。
藝博會的工作人員來介紹,在這裏常辦畫展的人是不需用署名的,作品就是他的身份,懂的人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那人又對思卿笑道:“小姐不妨辨一辨。”
思卿抬眼細看過去,妙筆丹青之中,一筆一線其實都有跡可循。
她漸漸覺察到些熟悉來,忽而心領神會,一個念頭油然而生,不由一驚再一喜,差點叫出聲:“我見過這樣的走筆方式!”
“四小姐您知道是誰?”秀娥糊裏糊塗。
“賀先生的畫。”思卿喜道:“先前我替二哥畫畫的時候,他曾經給過修改,我認得!”
秀娥似懂非懂的點頭:“原來是賀先生的畫啊,我說呢,怪不得這麼好看。”說著信誓旦旦豎起大拇指。
賀楚書在孟家是上賓,秀娥這變臉速度堪稱一絕,跟方才那個抱怨畫作內容相似的人彷彿不是同一個。
那工作人員見思卿認出,讚賞道:“小姐好眼力,賀先生年少成名,在畫壇赫赫有名,本就一畫難求,這些年入名門授課,作品就更少了,今日關於他的畫作展出也是難能一見。”
他正介紹着,旁邊路過一人,大抵也是為賀楚書大名而來,聽此話不由駐足,問道:“賀先生為何要去授課,他缺錢嗎,便是缺錢,得空多畫幾幅,自有人來搶着買,不比得當個先生自在?”
“倒不是為錢,聽說是還人情,按理說好幾年了,該還的人情應是還夠了,四顧軒有心請他過來做顧問,目前在等他回話,約莫八九不離十的。”
“那敢情好,我們且等着。”
“是了。”工作人員回復完畢,重朝向思卿道:“小姐可是喜歡賀先生的畫?”
思卿方才發了會兒愣,也沒聽清楚他說什麼,先本能的點了一下頭。
“小姐來的不巧,先生的畫一早就被訂了,這些都有主兒了,不過等他過來就任后,就不愁買不到了。”
秀娥接話道:“那可不,現在我們請他畫幅畫,沒準還不用給錢,等他來了,我們可要花大價錢了呢。”
對方一臉疑惑,沒聽懂她的意思,正思揣着,忽而往前一看,朝着他們身後挑了挑眼:“說曹操曹操到了。”
二人回頭,正看見賀楚書,雙方都未料到彼此會在這裏,皆流露出些許驚訝來。
“先生可是來回復的,我去找林先生來……”那人道。
林先生名澗字少維,是藝博會本屆的會長。
“且不忙知會少維兄,這兩位是我朋友,我先接待下他們。”
對方應聲,不再打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