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楊萱歪着頭,烏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兩轉,「起初爹爹還很高興的,後來聽范公公說太子也在,爹爹就不高興了。爹爹不喜歡太子嗎?為什麼呢,是太子做錯事情了?」
看着她好奇且熱切的目光,辛氏斟酌好一會兒,才回答:「並不能說是錯,但太子性情着實暴虐了些……你滿周歲那年,太子率軍北征,大獲全勝,俘虜韃子三千餘人。太子下令,格殺勿論。聽說當時行刑的軍士刀刃都卷了,流淌的血跡一直漫延到十里開外……如果只是把兵士殺死倒也罷了,但其中尚有半數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婦孺。即便把那些人當成奴僕使喚也好,總勝過如此草菅人命濫殺無辜。」
楊萱身子猛地抖了下。
前世楊家問刑她沒有親眼瞧見,可她曾無意中聽到夏家下人的談話,說是在楊家之前另有一家也是滿門抄斬,等輪到楊家人,劊子手手裏的刀已經鈍了,得砍三四下才能斃命。
當時是七月初,天氣炎熱,午門前的腥臭味瀰漫了好幾日未曾散去。
對待異族百姓如此,對待萬晉子民也是如此。
或者太子當真性情殘暴。
可殘暴又如何?
最後仍是太子即位,順理成章地登基為帝。
即便楊修文再不滿意,也沒法憑憑一己之力讓太子失勢,而換成靖王。
這也太不自量力了。
楊萱要做的是,儘力勸服楊修文從這潭渾水中脫身,不要再管誰當皇上,只好好地盡他臣子的本分就是。
難得辛氏今天願意開口說這種事兒,楊萱打算先勸勸辛氏。
略思量,接着辛氏方才的話茬,「韃子肯定恨死咱們萬晉士兵了,如果讓他們當奴僕,萬一他們往井水裏投毒或者半夜放火,那該怎麼辦?就算他們什麼都不做,等那些幼童長大了,他們的娘親肯定會告訴他們報仇,這不又給自己惹來麻煩嗎?」
辛氏頗有些詫異地看一眼楊萱,「阿萱說的有道理。但孔聖人講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只有以德為政,才能像北極星那樣天運無窮,千秋萬世……能得一仁君是百姓之福,而得一暴君則是百姓之禍。先前靖王下江南巡查,你外祖父曾與他長談過,說靖王寬廉平正禮賢下士,一心推崇蒲鞭之政。」
楊萱嘟起嘴,不以為然地說:「外祖父跟爹爹覺得靖王好有什麼用,聖上選定了太子,願意讓他當國君,我們應該聽聖上的話。」側頭,問旁邊靜靜聆聽的楊芷,「姐,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楊芷毫不猶豫地點頭,「萱萱說得對。」
辛氏失笑,嗔道:「你們兩個半大姑娘,竟學那些文人士子談論起國事來了,今兒都起得早,不覺得睏倦?回去好生歇個晌覺,我也稍微眯一會兒。」
揚手將兩人打發出去。
楊萱還有話沒說完,可不想打擾辛氏歇息,遂聽話地與楊芷一同告辭。
經過西耳房旁邊的夾道,楊萱拉住楊芷認真地問:「姐,你真的認為我說的有道理?」
楊芷仔細考慮數息,鄭重地點點頭,「萱萱說得沒錯。」
她是真的這樣認為。
平常楊萱不怎麼跟王姨娘照面,可楊芷卻經常去西廂房小坐。
王姨娘有滿肚子的主意,恨不得時時對楊芷面提耳命。
辛氏與楊修文伉儷情深,王姨娘再興風作浪也翻不過天去,而萬晉朝也沒有把姨娘扶正的例。
所以楊芷註定了就是庶女的命,就是要矮楊萱一頭。
既然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那麼就得順應這個事實,審時度勢,盡量讓自己多得些好處。
王姨娘便告訴楊芷在辛氏面前盡孝,對楊萱忍讓。
辛氏飽讀詩書光風霽月,不屑於內宅爭鬥,對楊芷基本與楊萱無異,不管是吃穿用度,還是教授兩人識字彈琴,並沒有分出個高下來。
而楊萱性情單純,雖然因為被闔家寵着略有些驕縱任性,卻完全沒有壞心思。
王姨娘對眼前的生活很滿意,楊桐已經成為嫡子,將來勢必要承繼家業,楊芷又過得順心。
剩下的就只有楊芷嫁人這一件大事了。
而依着辛氏的性情,肯定不會隨意給她打發個人家。
楊芷由己身推及朝政。
太子是聖上御筆欽定的,他們這些人都改變不了,為什麼不想方設法為自己討些好處,卻偏偏要跟太子為敵?
只因她是庶女,平常謹慎慣了,不願意多言,可心裏對楊萱的話卻是一百個贊成。
楊萱得了楊芷支持,也極為高興。楊芷心眼多,她們兩個合力在辛氏眼前多吹吹風,如果能說動辛氏,楊修文那邊就容易多了。
想到此,楊萱甜甜笑道:「我就知道,姐對我最好了。等歇完晌覺,咱們請奶娘把襖子裁出來。我可以保證,姐穿銀紅色肯定好看。」
楊芷微笑,「我聽你的。」
兩人各自回了各人屋子。
楊萱本想再仔細回憶下前世關於范直的事情,卻是有心無力,頭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
而此時,夏懷寧正在廟會賣首飾的攤位處閑逛。
這裏賣的首飾並不名貴,以銀飾或者鎏金飾物居多,可勝在式樣新奇,也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青睞。
夏懷寧慢慢踱過去,忽而定住步子。
墨綠色的姑絨上,擺着對小小的赤金耳墜,耳墜細細長長,底端做成星星狀,靜靜地散發著光芒。
記憶里,也曾有人戴着這樣一對耳墜,金色的星星垂在她臉旁,輕輕盪起好看的漩渦。
夏懷寧看得有些呆,指着耳墜問攤販,「大叔,這耳墜子多少錢?」
攤販見是個衣着普通的半大小子,只當他在戲弄自己,大手一揮斥道:「管多少錢,你買得起嗎?毛都沒長齊還學人家買玩物,趕緊一邊待着去,別耽擱我做生意。」
旁邊賣瓷器的攤販聽見,扯開嗓門道:「嗨,小兄弟,有了相好的姑娘了?回去跟你娘要了銀子再來。」
周遭人發出歡快的嬉笑聲。
夏懷寧捏一捏荷包里寥寥可數的幾個銅錢,紅着臉走開了。過了好一會兒,臉上的燥熱才慢慢散去。
眼前,彷彿又閃現出回憶過無數次的情形。
在擺滿了大紅色陳設的喜房裏,他從喜娘手裏接過喜秤,輕輕挑開喜帕。
喜帕如蝴蝶般飄然落地,楊萱俏麗的面容便出現在他面前——溫婉的柳葉眉,圓圓的杏仁眼,眸中水波瀲灧含羞帶怯,腮邊塗著胭脂,為那張白玉般的面頰增添了些許霞色。
唇上塗了口脂,水嫩欲滴。
而那對細長的星星就在她臉旁輕輕搖動。
夏懷寧頓時無法呼吸。
他沒想到這個新過門的嫂子會這麼漂亮,又是這麼柔弱,彷彿春日枝頭初初綻開的野山櫻,嬌嫩繾綣,等待着人去採擷。
原本,夏懷寧對於代替長兄行房還極為不情願。
可瞧見楊萱的長相,先前的不滿盡都變成了期待,變成了無法抑制的火焰,才剛點燃便已燎原。
當熱情如煙花般綻放,當大腦因激動而空茫,夏懷寧低頭看到她腮邊的淚,被龍鳳喜燭照着,像是瑩潤的珍珠,楚楚動人。
夏懷寧心生憐惜,俯身想吻去那行淚,她卻劈手給了他一巴掌。
一個七尺男兒怎可能由得女人作威作福?
尤其他是夏家幼子,從小被夏太太寵着長大,還是頭一次被人掌摑……
夏懷寧氣極,將她身上衣衫全部扯掉,毫不猶豫地再度進入了她。
他折騰她大半夜,她也哭了大半夜,直到過了子時才沉沉睡去。
她鬢髮散亂,烏漆漆地鋪了滿枕,鵰翎般濃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美麗的眼睛,臉頰上,淚痕猶存,格外的天真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