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楊萱沒收,淡淡地拒了,「我們在京都住慣了,嫁到江西人生地不熟的,再說春桃老實,家中沒有父兄撐腰,要是被人欺負了,我也無從知道,還是想找個近便的人家,哪怕不在京都,保定或者真定也成。」
官媒笑呵呵地道:「姑娘別一棍子打死,男女結親講究緣分,不是有句話叫做『千里姻緣一線牽』嗎?月老的紅線繫上了,就是相隔千里也能結成親。姑娘先考慮考慮,我回去再問問主家,過幾天再來。」
待官媒離開,楊萱叫來春桃,講了官媒提親之事。
春桃紅着臉道:「一切由姑娘做主。」
楊萱既好氣又好笑,「別的我能做主,你的意願卻沒辦法。你到底覺得李石這人怎麽樣,能不能合得來?以後可是你跟他柴米油鹽地過日子,別人可沒法說。」
春桃無奈地嘆一聲,「我覺得配不上李三爺,他家境好,還有個舉人兄長,我沒爹沒娘,手裏也沒銀錢,要是嫁過去肯定被人瞧不起,還是算了吧。」
楊萱道:「這個放心,我不會讓你被人瞧不起,你只想想李石這個人怎麽樣?」
春桃思量半天,又道:「江西太遠了,真嫁過去就見不到姑娘了。」
楊萱仔細揣摩着她的語氣,猜測道:「你覺得這人還行?」
春桃幾不可聞地「嗯」了聲。
楊萱心裏有了數,開口道:「既如此,官媒再來,我就應了。我想過了,李山後年下場應試,李石得蓋典房,兩人至少要在京都待兩年,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不如早點成親,若是能生個一兒半女,即便以後回江西,有孩子傍身也不會被欺負。」
春桃點點頭,又問:「可李先生還沒成親,李石才行三,總得按着序齒來吧?」
「未必,」楊萱解釋,「我估摸着李山沒成親,是要等考完會試攀上更好的人家,他是嫡長子理應慎重,李家既然來求親,這些事情想必考慮過,等下次問問官媒。」
春桃應一聲,患得患失地退下了。
隔天,趁着蕭礪回來早,楊萱跟他商量,「李石上門求娶春桃,我覺得這門親事還行,想應下來。春桃現在身無長物,把小溝沿的地分給她十畝傍身可好?」
十畝地,加上房子,差不多五百兩銀子。
之前楊萱給文竹的那所院子是用了她的銀子,事先沒與蕭礪商量,而小溝沿的地相當於兩人合夥買的,她得知會過他才能決定。
蕭礪不在意地說:「你看着辦,你身邊就這幾個信得過的,多賞點也沒什麽。」
楊萱連聲道謝。
蕭礪微笑道:「不用着急謝,我相中一處宅子,咱們現下去看看可好?」
楊萱看看天色,日影雖然西移,但夏天天長,離天黑還早,遂道聲好,回屋換了件出門衣裳,跟蕭礪一起出門。
走在路上,她問道:「宅子在哪個位置,遠不遠?」
蕭礪含糊地道:「不遠,就在南薰坊。你打算哪天回田莊,要住多久?我過幾天忙,可能沒法陪你去,早些把馬車訂上。」
再過八天是楊修文跟辛氏的忌日,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兩年已經過去了。
楊萱輕嘆一聲,「二十八回去,多住些日子,正好避開暑氣,約莫六月初十回來。」
蕭礪點點頭道:「那就訂兩輛車,可以多帶些東西回去,我要是得空就去看你。」
兩人邊走邊說著話,楊萱只覺得眼前的路越來越熟悉,心怦怦跳得厲害,一會兒上一會兒下,飄飄忽忽地落不到實處。
不多久,蕭礪停在榆樹衚衕門口,將門上白色封條撕掉,掏鑰匙開了鎖,推開門,低聲道:「進去吧。」
楊萱呆愣愣地邁不開步子。
這是她的家,是楊家三代人居住的地方,是她前後兩世生長的地方。
楊萱忍不住眼眶泛紅,淚水剛流出,就感覺手中多了條帕子。
蕭礪湊在她耳邊低聲打趣,「先哭一陣,哭完了咱們看看怎麽收拾。」
楊萱滿眶的淚水頓時憋了回去,狠狠地將帕子甩到蕭礪身上,「你討厭!」
蕭礪快手接住帕子,替她擦拭眼角,柔聲道:「回家了,就不許再哭,以後咱們會過好日子,好好過,嗯?」
楊萱點點頭,握住蕭礪的手繞過影壁。
入目便是一片茂密的狗尾巴草,掩蓋了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路,往西瞧,竹韻軒門口的青竹依舊,那座精巧的太湖石假山卻被湮沒在雜草中,失去了靈性。
楊萱踏上台階,走進二門,儀門旁沈婆子經常坐的竹椅還在,只是落滿了灰塵。院子裏散落着幾條帕子和兩件女子衣衫,被雨淋日晒的,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顏色,更有幾本書冊已經被漚爛了,可憐兮兮地躺在牆根。
楊家人都愛護書籍,尤其楊修文,更將書冊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絕無可能隨處亂扔,想必是那些軍士們往外清理東西掉在地上,也沒人想着去撿。
楊萱黯然神傷,被蕭礪拉着走進正房,裏頭更是凌亂,地上落着紙筆,牆上結着蛛網,茶盅歪倒在桌面上也沒有人管。
令人意外的是,辛氏當初陪嫁的傢俱竟然還在,雖然表面有着厚厚的灰塵,但東西卻是一樣不少。
蕭礪嘆道:「因為那陣子查抄的人太多,軍士們沒顧過來。那天面聖,趁着龍心大悅,義父說你給窮人蓋典房,自己卻還沒有片瓦遮身,聖上就把宅子賞給你了。」
那天范直還提起英宗時候的楊閣老,說他兩袖清風公正廉潔,辛苦大半輩子就攢下一處三進宅院和大興的兩百畝地。
楚洛正高興,隨口便道:「去看看,要是宅子還在,就賞給他們住。」
「賞給他們」和「賞給他們住」意義大不同,「賞給他們」是把宅子給了楊萱,而「賞給他們住」宅院還是朝廷的,他們有權在裏面住,但朝廷不知何時又會將宅子收回來。
范直心思細密,豈能聽不懂這兩者的差別,可他硬是裝作不懂,當著楚洛的面兒吩咐太監,「讓司禮監找人打聽打聽房子出賣了沒有,要是沒賣,着戶科另外寫下房契,連鎖匙一併送給蕭千戶。」
經朝廷查封的房子,原有的房契就作廢了,官府備案上會註明「查抄」兩字,如果朝廷把房子重新發賣,可以拿着憑證到戶科另立房契。
如果只是賞賜可以居住,那麽這道手續就可以省了,選個日子進去住就行。
司禮監得了令,一層層佈置下去,剛好今天連鑰匙帶房契交在了蕭礪手裏。
楊萱並不知其中有這些彎彎繞繞,眼前破敗的情形雖然讓她感傷,可是能將舊宅拿回來,還是非常值得歡喜。
蕭礪看着天色已晚,柔聲道:「屋子的事兒不用急,這幾天我先讓人把院子裏的草拔一拔,再把門窗重新上遍漆。你回大興時,把春桃留下,讓她跟文竹把屋裏的東西歸置一下,等你回來,就差不多能搬進來了。」
楊萱道聲好。
春桃跟文竹都在楊家待了好多年,肯定知道該如何收拾,也免得她觸景傷情,看着心裏難受。
兩人商定好,將門鎖好,原路回到椿樹衚衕。
吃完晚飯,楊萱跟春桃說了要回田莊,讓她跟文竹帶人清掃舊宅之事。
「二姑娘得回舊宅了?」春桃驚喜不已,「二姑娘放心吧,我跟文竹姊一定把屋子收拾得乾乾凈凈,跟以前一樣。」
楊萱輕嘆一聲,屋裏傢俱雖在,可擺設瓷器全沒了,博古架上空蕩蕩的,再者,人也不是先前的人,怎可能一樣?
隨即她又搖搖頭,揮去心底的哀怨,打起精神先把這陣子需要用的紙箋準備好,又收拾了去田莊要帶的行李。
五月二十八,楊萱帶着楊桂與薛大勇,並蕙心、邵北兩人一同回到大興。
安頓下來頭一件事,就是準備了紙錢、香火到半山坡上墳,仍是薛獵戶陪着。
等楊萱從墳前起身,薛獵戶道:「過兩周的祭牲我準備了些,莊戶上老少爺們都在,都能跟着來磕個頭。」
楊萱眼裏噙着淚,低聲道:「多謝大叔幫忙周全。」
薛獵戶道:「姑娘別見外,這都是應當應分的,姑娘每年收我們四成租,年景不好的時候還免租子,周遭另外幾處莊子都收到七成租了,都叫苦連天怨聲載道的。我拘着莊裏人不許亂說話,倘若別人問起,就說大家都差不多,這個世道,隨大流才能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