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說出去楊家租子少,其餘田莊的佃戶自然羨慕,可主家聽着就不那麽對勁了,何況太特立獨行或者標新立異,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招來麻煩。
楊萱抽抽鼻子,笑道:「大叔考慮得周到。」
薛獵戶長長嘆口氣,「我這一把年紀了,經過多少事兒……薛壯那畜生我已經罵過他了,可憐我大哥過世早,薛壯在女人手裏長起來,眼皮子就是淺,不明是非不分好歹,以後不讓他跟着丟人現眼了,在莊上把地種好了就行,倒是老程家的大孫子有幾分膽氣,姑娘要是需要,得空把他叫到跟前看看。」
楊萱想一想,應道:「那就明早吧,讓他吃完早飯到祖屋。」
隔天一早,楊萱剛起床,就聽蕙心嘀咕道:「天還沒亮,就有個人在門口轉悠,我讓他先回去,可沒過多久又來了。」
楊萱料想是程大爺的大孫子,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她梳洗罷,整好裙裾,剛出屋門,就看到蕙心引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走進來。
少年生得濃眉大眼,很是周正,可舉手投足間卻甚是拘謹,匆匆掃過楊萱一眼後,再不敢看,只低頭盯着地面。
楊萱溫聲道:「你叫什麽名字?平常都做些什麽?」
少年回道:「我叫程永旭,平常就是在地里幹活,瓜熟了到鎮上賣瓜,秋天采了蘑菇草藥也挑到鎮上賣。」
「這麽說,你帳頭算得不錯,認識字嗎?」
程永旭紅着臉道:「鎮上店鋪招牌上的字我認識,別的字不認得,再就能寫自己名字。」
楊萱抿嘴笑笑,「你為啥想跟我去京都,田莊不好嗎?」
程永旭老老實實地回道:「我覺得待在莊子上挺好的,但薛大叔說男人就應該多經點事兒,多見見世面,一輩子留在莊上沒出息,還說要多學本事,這樣姑娘有事的時候能幫上忙。」
楊萱心頭一暖,聲音愈加柔和,「我身邊的確缺人手,最要緊的有兩件差事,一是我有間筆墨鋪子,想找個夥計收錢算帳四處跑腿,另一樁是想有個在工地跑的人,要學着怎麽跟匠人打交道,怎麽跟官府打交道,還有怎麽應對街頭上的潑皮閑漢。你覺得自己能幹哪個?」
程永旭猶豫半天,「我不知道,怕干不好,可我能學着干。」
楊萱決定還是讓他從容易的着手,「那你先到鋪子跑腿吧,干一、兩年再說。」
程永旭忙不迭地答應了。
楊萱又道:「我這次在莊上住十天,回去的時候帶着你一道,你跟你祖父還有爹娘說一聲。去吧。」
「哎。」程永旭歡快地應着,對楊萱行個禮,大踏步跑了出去。
沒多久,就聽到街上傳來程大爺響亮的斥責聲,「你個兔崽子,跑什麽跑,就不能穩重點?」
楊萱不由抿了唇微笑。
過兩天,楊桂帶着莊上男人到墳前祭奠,楊萱則跟婦人們在家裏做飯擺席,風風光光地辦了兩周年祭。
隔天下午,蕭礪竟然來了。
楊萱極為歡喜,笑問:「不是說沒空嗎?」
蕭礪道:「我終於找到恩人的下落,就在附近的吳家村,我正打算去探訪一下,順道來看看你。」
楊萱由衷地替他高興,「不枉你找了這些年,終於找到了。」
蕭礪無奈道:「以前人微言輕,別人不當回事,最近升職,得了賞賜,別人也想起這件事來了。」
楊萱道:「世情如此,有什麽辦法,大人快去吧,夜裏要回來吃飯嗎?」
蕭礪笑一笑,「說不準,你不用等我。」
楊萱點點頭。
夜裏,蕭礪果然沒來,接下來幾天也沒再見到他蹤影。
楊萱並不在意,她已經習慣了,蕭礪差事不由人,三五天沒有音訊是常有的事兒。
另一方面,楊桂真正是得了自由,天天跟薛大勇到處亂跑,因為有邵北照看,楊萱也不擔心,隨便他們往哪裏胡鬧,只別往青衣河邊就行。
於是,今天從柴垛里掏出兩顆雞蛋,明天不知從誰家地里摘了個甜瓜,再然後追着程大爺家的白鵝滿街跑。
程大爺不但不生氣,反而哈哈笑,「小子沒有不胡鬧的,不用管,長大自然就好了。」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初十,晌午,茂昌車行的馬車如約而至,來接楊萱等人。
因正午日頭太毒,不但人受不了,就是馬也禁不起這麽不停地奔波,所以楊萱先歇了會晌,等到未正時分才出發。
跟前幾次一樣,佃戶們仍是摘了許多瓜果蔬菜,交由楊萱帶回京都。
一路趕得急,到達京都時還未關城門,馬車很快停在椿樹衚衕,蕙心輕巧地跳下馬車,回身將楊萱扶下來。
大黃聽見聲音,「汪汪」叫兩聲,撒着歡兒跑到楊萱腳前打轉。
緊接着邵南也走出來,看到楊萱招呼一聲,開始幫着車夫往下搬東西。
楊萱不操心這些雜事,進門繞過影壁,便是一愣。
院子裏,蕭礪跟個女子正一左一右地攙扶着一位中年婦人溜達。
溜達過小半圈,蕭礪轉過身,好像才看到楊萱似的,笑道:「回來了?」
楊萱笑笑,目光落在旁邊的女子身上,十八、九歲的模樣,穿着一件半舊的碧色襖子,臉盤有些圓,一雙眼微微眯着,眉間眼底洋溢着無法掩飾的得意與歡喜,正是有過數面之緣的方靜。
楊萱驚訝不已,正要開口,方靜已經笑道:「楊姑娘,這次我不用再給你磕頭了吧?」
蕭礪居高臨下地看着楊萱,「早知道你們認識,我也不用費那麽多工夫到處尋找。」
他面色很平靜,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方靜跟着道:「是啊,早知道蕭哥哥在京都,我娘的病何至於到現在都沒好利索。」
楊萱聽着不對勁,淡淡答道:「早知道我該學學周易,擺個卦攤或者打個卦幡,掐指一算就能算出你們之間有淵源。」
她再不多言,逕自回到東廂房,想一想覺得心裏窩火,又走了出來,對方靜道:「方姑娘,恕我眼拙,當初我真不知道您是蕭大人的救命恩人,只覺得您跪在我跟前哭得可憐,頭一次我許給您五兩銀子,第二次忍着爹娘過世的傷痛又給了您二兩銀子。要是早知道,我豈敢受方姑娘的磕頭,該跪下來叩謝方姑娘才是。」說完,她摔了門帘進屋。
方靜有些無措地看向蕭礪,「蕭哥哥,楊姑娘的脾氣……我就是隨口說一句,開個玩笑的,她倒當真了。我也沒說錯呀,以前見到楊姑娘可不都是要磕頭問安的?」
蕭礪皺了下眉,溫聲道:「萱萱年歲小,你別跟她一般見識。」轉頭問方嬸子,「嬸子累不累,要不再走兩圈?」
方嬸子回頭朝屋裏看了眼,賠笑道:「今兒乏了,明天再走。天色不早,稍歇歇該吃晚飯了。」
蕭礪應聲好,用力攙扶起方嬸子,送回西廂房,再出來,瞧了眼東廂房緊關的房門,走上前,輕輕敲了下,「萱萱,萱萱?」
楊萱開了門,她剛換過衣裳,把頭髮也散開重新梳了,沒綰髻,只結成兩條馬尾辮,自耳後垂下來,神情淺淺淡淡的,「大人有事?」
蕭礪柔聲道:「沒事兒,你……當年若不是方嬸子和阿靜相救,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她們受了不少苦,我應允照顧她們以後的生活。」
「大人做得對,」楊萱點點頭,「受人之恩理當湧泉相報。」
蕭礪輕輕吁口氣,「我央義父請了周太醫來給方嬸子扎針,每三天扎一次,已經扎過兩次了,卻未曾付過診金,明天又……」
楊萱當即回屋拿出匣子,把裏面的銀票都遞給蕭礪。
蕭礪笑道:「拿這麽多做什麽?我手頭有銀兩,我是想周太醫不收診金,但是不能白欠這個人情,你說送點什麽給他才好?」
楊萱沉默一會兒,開口道:「送禮得投其所好,先打聽下周太醫喜歡什麽再說。」
蕭礪點點頭,「也好,我問問義父……你一路回來餓了吧,我這就讓春桃擺飯。」
楊萱道:「好。」
不多時,春桃手裏端着兩隻碟子走進來,瞧見楊萱,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