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楊萱抬眸掃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不虧是瑞和祥的夥計,腦子活,嘴皮子也利索,說出來的話很動聽。
下得樓,就看到楊家馬車後邊跟着瑞和祥的馬車。
車夫三十齣頭,看着挺憨實,朝楊萱拱拱手,又對胡順拱手道:「兄弟路不太熟,請老哥擔待些。」
這是告訴胡順慢點駕車,免得他在後頭跟丟了。
「好說,」胡順爽快地答應,「就是跟丟了也不怕,我們住在榆樹衚衕第二家,門口掛蕭府的牌匾,非常好找。」
車夫微愣,這姑娘姓楊,卻住在蕭府,不知是什麼親戚?
可這跟他沒多大關係,念頭只是一閃便拋下,笑道:「多謝老哥指點。」走回瑞和祥馬車,大步跨上車轅。
那位十三四的小夥計緊跟着躥上來,坐在車夫旁邊。
待會兒到了地方,他要把布匹搬到屋裏去。
這也是瑞和祥體貼之處,怕客人家中只有女眷,幹不了這種粗重活計。
胡順估摸着後面馬車準備好,甩鞭揚了個鞭花,「駕」一聲,策馬前行。車夫相隔一個車身隨在後面。
過得小半個時辰,到達榆樹衚衕,兩輛馬車先後停下。
楊萱踩着車凳下了馬車,小夥計湊上前笑問:「楊姑娘,布匹要搬到何處,還請指點個方位。」
楊萱只想着買布,買回來放到哪裏還未曾考慮,凝神想了想,對春桃道:「把西廂房的炕騰出半邊,當心別讓箱籠掛了絲。」
春桃點點頭,招呼着小夥計,「跟我來。」
小夥計答應聲,麻溜地往身上套了件灰藍色的袍子,笑着解釋,「怕身上有土,髒了布,有些顏色嬌嫩,沾灰不好洗。」
楊萱感慨不已。
難怪京都成百上千的綢緞鋪就屬瑞和祥的生意火,人家自有火的道理。
正思量着,瞧見衚衕口有人晃晃悠悠走來。
他穿青蓮色直綴,外面攏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上去有幾分孱弱。
卻是范誠!
范誠開春也要應考,正在家中悶頭苦讀,因讀得時候久了,趁着正午陽光足的時候出來鬆散鬆散,剛好看到楊家門口停着馬車。
兩腳便自有主張地走過來了。
果真就看到了楊萱。
楊萱今天特意穿了件大紅色羽緞斗篷,因為正午天熱,斗篷沒有系帶子,露出裏面亮藍色綉雲雁紋對襟長身褙子。
大紅配着亮藍,尤為惹眼。
烏漆漆的青絲梳成墮馬髻,戴一對赤金鑲珠梅花簪,耳邊也垂着蓮子米大小的南珠。珍珠的光澤輝映着她的肌膚,白凈溫潤,半點瑕疵都沒有。
裊裊婷婷地站在那裏,比春日桃花都要嬌艷。
看到范誠過來,楊萱只淡淡瞥一眼,隨即側過頭,神色清清冷冷的,完全沒有打招呼的念頭。
范誠心中一陣氣苦,不由就想起那年的夏天,在楊家田莊的院子裏。
正午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照射下來,在石桌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楊萱雙眸好似晨星,溫柔地看着他,「我給三哥綉個考袋吧,三哥喜歡什麼圖樣?」
那個考袋他一直壓在箱底捨不得用。
而現在,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個路人,可能路人都比不上。
楊萱性情甜軟,即便看到陌生人也會笑着點點頭,從不會這樣冷淡。
范誠嘆一聲,主動湊上前問道:「楊姑娘……剛出門回來?」
楊萱本不願搭理他,想一想今天出門的目的,便面無表情地回答:「買點布過年做衣裳。」
此時小夥計剛搬進去三趟,馬車裏還堆着三十匹布,高高的一摞,鵝黃柳綠奼紫嫣紅,塞得馬車滿滿當當。
而且都是好料子,沒有幾百兩銀子根本買不出來。
楊萱手裏應該不差銀子吧?
想起天天門口排長隊的醉墨齋和生意興隆的沁香園,范誠咂舌不已,既佩服她能幹,又覺得女孩子拋頭露面地不好看,一時竟不知哪種想法佔上風。
可要是他娶了楊萱,肯定不捨得她天天出門被別人瞧了去。銀子夠花就成,只是過年,完全用不着做這麼多衣裳。
范誠默默站了片刻,楊萱卻再沒有跟他的打算,提着裙角進了角門。
廚房已經做好了午飯。
楊萱採買了一上午,累得沒有太大胃口,加上惦記着光岳樓那邊的情形,只略略吃了小半碗米飯就放下碗筷。
等歇晌起來,已經未正三刻。
光岳樓那邊並沒有消息傳來,她又不好打發人去探聽,只得打起精神去看今天買的布。
上好的蜀錦有兩匹,一匹是寶藍色的團花紋,另一匹是大紅底色上織着暗綠龜甲紋。
楊萱特地買回來,想給范直做兩身衣裳。
大紅色喜慶,龜甲紋意味着長壽。
楊萱打算先裁這匹,她針頭快,趕在臘月前就能夠做出來,正好給他過年穿。
一邊想着,一邊伸手一拃一拃量好尺寸,毫不猶豫地動了剪刀。
當夜,楊萱就開始縫衣服,一直到兩眼發澀才吹滅蠟燭。
這幾天天冷,夜裏開始燒地龍,地龍連着炕洞,所以楊萱就歇在大炕上。
往常被窩裏暖烘烘的,她一沾枕頭就閉眼,今天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又起身喝了半盞溫茶才終於迷糊過去。
翌日早早就醒了,吃過早飯在院子裏溜達兩圈,仍然縫衣裳。
臨近晌午,蕙心跑進來回稟,「姑娘,程大人求見,正在二門等着。」
程大人,應該是程峪吧?
他是來報信的?
楊萱立刻下炕穿上繡鞋,連斗篷來不及披就往外跑,跑到二門,果然瞧見穿着綠色官服的程峪,手裏拿着五六本賬本子。
看着裝訂用的黑色粗麻線,無疑是醉墨齋的賬。
可現在才月中,還不到對賬的日子。
楊萱心頭詫異,不由慢下腳步。
程峪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茫然地看她一眼,笑道:「這位姑娘,我來尋楊姑娘,已經託人進去通稟了。」
楊萱無語。
敢情她不開口,程峪仍是認不得她。
她還以為,先先後后見過數十次,程峪應該記得她才對,沒想到……還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楊萱笑着招呼,「程大人,裏面請。」
程峪神情很沉着,沒有絲毫尷尬,只笑着解釋,「恕我眼拙,剛才沒認出來。」
楊萱將他讓到廳堂,吩咐春桃沏茶上了點心,問道:「不知程大人拿賬本子幹什麼?」
程峪道:「正好今日空閑,去醉墨齋跑了趟,錢多說今年賬目雜亂,都攢在年底核算怕來不及,將頭半年的給了我,讓我跟姑娘對一對。」
醉墨齋的賬目每月都對,數目字不會錯,現在只需要把前六個月的賬目匯總到一起,應該雜亂不到哪裏去。
可既然程峪拿着賬本子來了,楊萱也不好再將人趕回去,遂笑道:「行,那就對一對。」
讓春桃取來兩隻算盤,她跟程峪各執其一,春桃念着數目字,兩人分別算總數。
楊萱「噼里啪啦」算盤珠子撥得飛快,程峪則穩打穩紮算得仔細,若是數目不一致,自然要重算一遍,可數目即使相同,程峪仍是要再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