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聖上認真地看她幾眼,忽地笑了,「你是怕朕忘記此事?」將身體往龍椅上一靠,回頭吩咐太監,「去找孫仲義要兩瓶傷葯,他若不給,就說這是朕的口諭。」
太監低低應着,偷偷掃一眼楊萱,飛快地走了出去。
「楊二,」聖上隨意問道:「你那筆墨鋪子每年多少進益?」
楊萱每月都扒拉算盤珠子合算賬目,清楚得很,不假思索地道:「每個月約莫百兩銀子的純利,去年開張半年,進益四百兩,今年已經有一千多兩了。」
聖上頗為驚奇,「就這文房四寶能有這麼大的利潤?」
楊萱笑道:「要是內府衙門能多光顧幾次,利潤更大……非是民女賺聖上的銀子,是因為每次內府公公離開,都有許多王孫貴族的管事打聽內府公公採買的物品,想依樣採辦。他們可是闊綽得很,比內府公公大方多了。」
聖上冷冷「哼」一聲,「都是鐵公雞,該出銀子的時候一個個縮的跟王八羔子似的……得想法從他們手裏摳點銀子出來。」
楊萱立時想到自己臘月就要跟偎翠樓解除契約的紙箋。
偎翠樓那位姓錢的男人着實敢要,二兩銀子一刀的紙箋,他翻了兩個翻,往外賣八兩。
眾人一瞧利潤大,紛紛照貓畫虎,刻了印章印紙箋。
從九月開始,價格一下子就降下來了。
怎奈有契約在先,錢姓男子仍是按每刀二兩的銀子買楊萱手裏的紙箋,可往外賣卻不容易了,就是倒貼二百文也沒人買。
故而,他老早就對楊萱知會了,契約就到臘月底,讓她別再做了。
見聖上想從公侯手裏摳銀子,楊萱便道:「之前內府公公帶回來的紙箋,不知聖上見過沒有?」
話音未落,已有太監將紙箋呈上來。
聖上翻着看看,問道:「李山是何許人?」
楊萱答道:「是江西前來應考的舉子,這些圖樣都出自他手,另外還有印成彩色的牡丹、山茶等圖樣,若是內府公公採買是二兩銀子一刀,賣給他人則賣五兩銀子,其中差價可分六成給聖上。」
聖上沉吟片刻,「朕對這個名字沒印象,是今科進士?」
楊萱忙道:「他會試沒中,現留在京都等待明年開恩科。」
「朕不打算開恩科。」聖上搖搖頭,又道:「畫得還不錯,工匠的手藝差了點。」忽而來了興緻,吩咐范直鋪好一張宣紙,提筆蘸墨,飛快地畫出兩桿細竹,雖不若李山筆觸細膩,卻更見疏朗挺拔。
范直不住嘴地拍馬屁,楊萱也隨着贊好。
聖上頗為得意,「朕這竹刻成印章如何?」
楊萱認真地再看兩眼,「聖上畫得自然是極好的,就怕工匠刻不出神~韻來。」
聖上不以為然地說:「若連這個都不能刻,也不用在宮裏混吃混喝了?」
楊萱看聖上興緻頗高,突然想出個主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
一番話在嘴邊徘徊片刻,終於鼓足勇氣出口,「聖上,民女之前曾在長安街目睹聖上班師回朝,聖上寥寥數語令千萬兒郎苦練技藝投軍從戎。尋常百姓少有機會聆聽聖上教誨,不如聖上寫幾句勸誡的話,印在紙箋上分發出去,好叫天下百姓得益。」
聖上龍心大悅,「好!」
另換紙,筆走龍蛇寫了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又寫「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楊萱扶額。
只有書生才喜歡光顧筆墨鋪子,喜歡賞玩紙箋,那些真想從軍的,只會去逛兵器鋪子,誰還願意買紙箋啊?
可見聖上正在興頭上,又不敢說他寫得不對。
范直偷眼瞟見楊萱欲哭無淚的表情,眸光垂下,待聖上寫完「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低咳聲,贊道:「聖上心繫邊陲,實乃百姓之福。不過韃靼人經上次一役,元氣大傷,三五年內定不敢犯邊。當務之急乃是激勵少年向學,為國效力。」
聖上點點頭,「言之有理」,側頭問楊萱,「楊二,你說朕寫什麼詩句好?」
楊萱早想出兩句來,便道:「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還有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不知行不行?」
剛說完,適才被打發索取藥粉的太監回來,雙手恭敬地將瓷瓶奉在案面上。
聖上打開瓶塞聞了聞,笑道:「孫仲義今兒大出血,心疼壞了。」朝楊萱努努嘴,「拿走吧,告訴蕭礪省着用,這都是孫仲義的命根子……紙箋的事兒朕再琢磨,幾時有了定案再召你來。」
楊萱恭聲應是,屈膝行禮,拿過瓷瓶正要邁步,又停住,低聲問道:「聖上,那個明年不開恩科,我能不能告訴李山?告訴他,以便他早做打算。」
等了片刻,聖上仿似沒聽見般,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楊萱正忐忑,瞧見范直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示意她離開。
楊萱又行個禮,道聲:「民女告退」,這才挪着細步走出門。
甫出大殿,立刻長舒口氣,而撲面而來的寒風,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這才短短半個時辰,她都汗濕過好幾回了。
難怪有俗語說「伴君如伴虎」,跟在天子身邊的確是無上榮光,可也太不容易了。
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行或者不行,給個準確的回話很難嗎?
非得讓人猜。
萬一猜錯了呢?
說不定還要上門問罪。
楊萱兩手兜着瓷瓶,腹誹不已。
而御書房裏,聖上楚洛心情卻是極好,連接寫了好幾頁詩句,才神情愉悅地放下筆。
范直低聲道:「老奴看那楊姑娘相貌頗佳,性情才學也不錯,來年改元增補秀女,不如將她召進宮來侍奉聖上?」
楚洛手指輕輕敲打幾下案面,長嘆口氣,「臣子妻不可戲啊……真要召進宮,也就索然無味了。公公替朕留點心,看她那兩間鋪子怎麼樣,別讓人欺負了。朕就是要立個典範,也讓嚴倫和御史那幫傢伙看看,別整天指手畫腳地賣弄口舌,有這閑工夫,多想想興國治國之策略。男人自己沒本事,還攔着婦人上進。」
這話說得是嚴倫。
嚴倫是個酸朽文人,家中事務不管是外頭的店鋪還是內宅中饋都仰仗夫人掌管。
偏生嚴倫平素喜歡買塊玉,養個蘭,甚至去青樓聽個小曲兒。
這些都是花銀子的事兒,而嚴倫未成名前,每月俸祿不過三五兩,怎供得起他風花雪月,少不得伸着手跟夫人要銀子。
久而久之,就落得個「懼內」的名聲。
現今嚴倫已經成名,但怕夫人怕了幾十年,已經根深蒂固。
許是因此,他對女子的要求便特別苛刻,之前就曾因有女子跟男人結伴同行,上書怒斥過世風敗壞,並極力主張女子裹腳。
且因他是知名大儒,門生頗多,先帝對他多有忍讓,更使得他有恃無恐。
楚洛則是從十五六歲開始征北征西,陸陸續續在西北待了七八年。
西北戰事多,男人們提着刀上戰場打仗,婆娘們在家收割莊稼照顧孩子,以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家。
倘或都裹成三寸金蓮,能上山種地?外敵來了,能跑得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