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想當海盜
周天皓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從牽着馬離開長安城開始,到在海浪中掙扎結束。無數畫面匯成一個錯綜複雜的圖案,他努力瞪大眼睛想想看清那圖案,可瞪着瞪着,眼睛就睜開了。
陽光從兩扇破舊的窗戶射了進來,他本能的抬手擋了擋眼睛,只覺得四肢乏力,頭暈眼花,嚴重的脫水使的嘴唇龜裂起皮,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打量了一下整間屋子:這是一間幽暗的儲藏室,自己躺在屋角的一張殘破不堪的舊床上,旁邊擺着兩個木櫥,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門虛掩着,門口的地板上散落着魚叉、繩子還有各式各樣的東西。
床在輕輕的搖晃着,大概還在海上漂流。他透過窗子向外看了看,入眼是一片美麗的海景。但是由於喝了太多海水的緣故,現在他一看到海水胃裏就反酸,干吐兩下,忙收回眼神,不敢再看。
神志漸漸恢復,他依稀記得自己一直在海面上漂啊漂的,不知道漂了多久,一直到發現一艘船向他駛來,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前後一聯想,又摸了摸硬邦邦的床面,周天皓心道:難道我現在就在那艘船上?謝天謝地!果然是傻人有傻福…不對,是吉人自有天向!
勉強扶着床岸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只覺得周身酸軟,渾身被還水泡的還有些浮腫。儘管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憑感覺他也知道自己現在有多憔悴。拉開那扇虛掩的門,強烈的光線使他眯起雙眼。船頭上兩個壯漢正忙的不亦樂乎,兩人合力正扯着繩子從海里撈什麼東西上來。他有心上前打把手,可以他目前的狀況,不一頭栽進海里就算謝天謝地了。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金髮青年回過頭來,驚訝的看着周天皓,奇道:“哦我的上帝,你居然這麼快就醒了,難道你是怪物嗎?”
旁邊的康納利正努力往上提木桶,應聲回頭看了看,恰巧看到周天皓如同殭屍一般慘白的臉。他心下一驚,轉頭心虛的沖青年低聲問道:“老闆,他難道真的不是人嗎?”
兩人的口音帶有濃重的方言味道,加上周天皓昏睡初醒,一時倒沒聽清楚對方說了些什麼,只按照老頭子教的西方人見面的客氣用語善意的說道:“呃…今天天氣不錯。”
他不開口倒罷了,一開口聲音沙啞的嚇人,嗓子疼痛欲裂。青年和康納利彼此的對視一眼,心裏不約而同的想道:這傢伙傻了嗎?
“撲通”一聲,兩人這一分神,剛提了一半的木桶又重新掉進海里。青年狠狠朝康納利腦袋上拍一巴掌,喝道:“你這蠢貨,我什麼時候讓你鬆手了?”
“要幫忙嗎?”周天皓問道。
康納利委屈的摸了摸後腦勺,應聲一瞧他那單薄的身子骨,只是搖了搖頭,一聲不吭的從新把木桶提了起來。他麻利的收縮着繩子,提到眼前才大喝一聲,雙手環抱把木桶橫放在甲板上。
青年一摸臉上細密的汗珠,倒也不急着打開木桶,眼角帶笑拍了拍木桶,雙臂抓着桶的兩側往上一提,笑道:“好傢夥,分量倒是不輕,只是不知道裏面又什麼東西。”
他轉過頭來,注意到周天皓好奇的目光,沖他溫和的笑了笑,就這麼隨意的席地坐了下來,招呼康納利道:“別傻站着,給我們遠到而來的朋友倒碗水喝。”
“讚美您的熱情。”周天皓受寵若驚,眼淚一個勁往肚子裏咽。現在眼前擺滿金山銀山,在他看來卻也不如一碗水珍貴。
“不用客氣,”青年隨意的擺擺手,道:“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就將就一下吧。想必在海上漂了那麼久的滋味一定不皓受,你不妨先好好休息休息。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同樣的,我也有很多問題想要從你身上找到答案。不過時間多的是,倒也不必急在一時,不是么?”
周天皓心底一陣激動:這個世界上果然還是好人多!
看青年的言談舉止,宛如一個有教養的紳士,儘管他這身寒磣的打扮看起來和“紳士”二字八杆子搭不上邊。此時他卻考慮不得這許多了,眼見康納利剛從裏屋出來,搶錢似的奪過那碗水,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亮了一個空碗底。
康納利瞥瞥老闆,發覺老闆努努嘴,示意再給他滿上,剛加完又見一個空碗底。
他心下佩服一聲:這傢伙真是海量!嘴上說道:“你等着,我給你拿桶來。”
周天皓也數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直到嘴裏都往外冒水了才作罷。他心滿意足的拍拍腫脹的肚子,只感嘆從未覺得清水也會如此甘甜,從前喝的大麴陳釀、葡萄美酒和這幾碗渾濁的水一比簡直如同馬尿一般。
青年的嘴巴張成了“O”型,低聲沖康納利問道:“你確定你給他的是水么?我就那麼兩桶朗姆酒,你要是拿錯了,我把你丟進海里餵魚!”
“不會錯的,我看的清清楚楚。”康納利嘴上說著,心裏卻還是多少有些不自信。除了從酒鬼臉上看到過這種滿足的表情,他還真沒見過又誰喝水都能喝的如此痛快。
“呃…”周天皓打了一個幸福的飽嗝,這才抬頭仔細看了看兩個滿臉驚詫的救命恩人,道:“是你們救了我吧,剛才一直沒來得及好好道謝,真是不好意思。”
“這倒不必,你能在那麼大的風浪里能生存來,倒也算命大福大。只是你怎麼會掉進海里的?”青年問道。
周天皓經這一問,頓時想起老頭子的計劃。按老頭子的說法,他本該被大秦國的海軍救起,再以全家行船時被海盜洗劫,希望能為剿滅海盜出一份力,給家人報仇雪恨為由加入海軍。可眼前的情況似乎又和計劃有些出入,他一時倒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實在太唐突了,到現在居然都沒做一下自我介紹!這可不是一個紳士的所為!”青年懊惱的一拍腦門,彷彿自己遺忘了什麼大事一般。隨即先是一拍胸口,又指了指旁邊的大漢:“我叫肖恩,這是康納利,我們是地中海的商人。當然,別看我們外表看起來不像,那只是因為我們貿易的渠道和方向和普通商人有些區別,可我們的的確確是商人。”
“有什麼區別?”周天皓盡量拖延時間,企圖為自己的經歷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具體的說,我們做的是無本買賣。雖然現在干這行風險高的很,但利潤一樣讓人瘋狂。”肖恩莫着下巴的鬍渣,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他還怕周天皓聽不懂他的意思,信手一指剛才撈水桶的繩子,道:“就好比這條繩子,在海上是必需品。無論有人落水或是其他什麼情況,都要用到繩子。但在我這裏,這繩子就要賣20個金幣,你懂我的意思嗎?”
20個金幣買條繩子?這在周天皓看來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在中土即使秦始皇用來圈六國帝王的繩子恐怕也不值這個價錢。難道這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而自己孤陋寡聞從未聽說?
周天皓心下感嘆一聲:果然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啊!
“老子是海盜,乾的是強買強賣的買賣!”康納利性子耿直,善意的為一臉迷惑的周天皓解除了煩惱。他接過那條繩子,用力扯了扯,道:“看到沒有,上好的大麻繩,堅韌無比,被海水浸泡也不會腐爛,要你20個金幣一點也不貴!要麼掏錢買貨,要麼老子把你再扔進海里讓你繼續游泳!哎吆~”
“對待客人大呼小叫可不是紳士的作風,親愛的康納利。”肖恩踹了一腳,又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笑道:“請原諒他的耿直,地中海總是會養育出一幫性情直爽的漢子。”
“我完全可以理解。”周天皓咽了口口水,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幸虧剛才那番“海盜滅族論”沒說出口,否則只怕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感謝您的慷慨,我也一直希望通過一個含蓄的方式和你溝通。”肖恩摘下帽子,拿在手裏把玩着,像看待獵物一樣看待周天皓,續道:“時間還早,我們有的是時間談生意。現在我們不妨先談談您——一個神秘的東方人。我們對您一無所知,所以我很好奇,您爬山涉水的來西方做什麼?又是如何掉進海里的?”
康納利揉着屁股,一臉崇敬的看着老闆,心想有知識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老闆說的句句斯文,連個髒字都不帶,卻把這東方小子唬的臉色蒼白,比自己剛才罵罵咧咧連威脅帶恐嚇都管用。
他哪裏知道,周天皓是被自己剛才溜到嘴邊的話給嚇住了。當著一群海盜的面大呼一聲“我要殺盡海盜為全家報仇!”,這後果白痴都能想到。而眼下早就準備好的台詞卻無從說出口,於是他只好怔在那裏,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模樣在旁人看來倒真像是被“海盜”這一身份嚇的無所適從。
“想投奔海軍,卻一下掉進海盜窩裏,這差別…也太大了吧!”周天皓心裏嘀咕,一個勁兒的摸頭上的冷汗。
“老實點!老闆問你什麼,你就老實回答什麼!不然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老子過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殺人和吃飯沒什麼兩樣,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康納利就愛做錦上添花的事兒,眼見周天皓膽怯,越發麵目猙獰起來,不嚇死他不罷休。
“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肖恩神態悠閑的糾正康納利的口誤,雖然他不知道這蠢貨是不是原本就那麼想的。“我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笨蛋?”
兩人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配合的倒是天衣無縫。肖恩一向堅持的聰明人的原則:能動動嘴皮子就解決的麻煩,絕對不動用武力。儘管在這東方小子昏迷的時候早就把他全身上下搜了個遍,沒發現半點油水,但誰能保證他不是個身家不菲的貴公子?
周天皓眼珠子一轉,頓時有了主意,“呼通”一聲趴在地上,喊道:“可算遇到救星了!兩位有所不知,我家本是做海上買賣的世家,遠從波斯灣一路西行,本想淘些西貨帶回故土。前兩日遇到巡遊的海軍,誰料那群殺千刀的見貨眼紅,不分青紅皂白硬說我們是海盜,劫了貨倒也罷了,還想殺人滅口。我情急之下跳進海里,這才保住一條性命,可憐我那留在船上的爹娘就…”周天皓越說越是嘴溜,這和自己計劃的簡直背道而馳,他眼睛不眨卻編的似模似樣,還聲情並貌的擠出兩滴眼淚。
其實周天皓倒不是怕他們,以他的身手,解決兩個海盜倒是輕而易舉。可之後呢?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誰來給他掌舵,誰來送他回程?
“等回到岸上再解決他們也不遲,到時候抓着兩個海盜去海軍邀功,入伍的機會倒大一些。”周天皓一邊流露出痛徹心扉的表情,一邊在心裏邪惡的計劃着。
“太可憐了!”康納利同情心開心泛濫,表情凄苦,彷彿罹難的是他的家人一樣。
肖恩無奈的搖搖頭,這直腸子,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信,只怕對方告訴他自己是個女人他都會毫不猶豫的問人家一句“你嫁人了么?”。
“還有,我叫周天皓。”周天皓補充道。
肖恩眯着眼睛注意着周天皓表情的變化,摸着下巴琢磨着他這番話的真偽。半晌卻看不出絲毫破綻,這才嘆道:“的確讓人同情。從一個紳士角度來說,既然你從貴公子一下變成海狗子,我們就不該照頭再給一棒子。但你看看。”肖恩伸手一掃光徒四壁的甲板,“我們的生活也不寬裕,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來養一個閑人。”
“老闆,繩子兩個金幣賣給他吧,他太可憐了。”康納利儘力為這個落魄的“商人之子”謀求福利,滿臉閃爍着母性的光輝。
“不不,您不能在這樣艱難的時候落井下石。我並不是您所說的一無是處的閑人,我有力氣,能吃苦,還懂得貿易。”
“您想表達什麼呢,我親愛的東方朋友。”肖恩白了康納利一眼。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周天皓咽了口口水,心裏湧起一個極度大逆不道、甚至和老頭子的安排大相逕庭的想法。但這想法未經琢磨,很快又從他嘴裏溜了出來。
“我想當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