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種子
丟掉了朋友，又被人救了——分不清是好運還是壞運。
葉璃覺得命運的線條跌宕起伏，像坐過山車似的，一個巨大的起落接連旋轉，甩得她暈頭轉向，喘不過氣來。她多麼想要一條筆直的命運線，在那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安眠，可惜，現實始終不讓她如願。
扶着樹緩緩站起，落葉和腐殖在腳底微微下陷，耳朵里灌滿了晚風吹過的沙沙聲。
“仙媛，你帶她回昌邑城，其餘人與我一起，繼續完成任務。”鳳儀話音剛落，就從葉璃的視線中消失了，帶起的巨大旋風吹得枯葉簌簌飛起。
葉璃還沒反應過來，另外幾人也從視線中消失了，她吃驚的扭過頭，就看到了遠處的如同彈丸跳躍的小黑點。
“你們說的那個地方離這裏遠嗎？什麼方位呢？”她問。
“在北方，大約兩公里。”女人回答。
“我能自己去，姐姐，你去追他們吧，少一個人，完成任務也會吃力吧？”
“可是……”
“放心好了，我是為了救朋友才遇到危險的，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一個人走就行了。”
“好……路上小心。”
安慰的話難以啟齒，女人的眼睛有些發酸，把一包東西塞到蘿莉懷裏，轉身遠去。
葉璃摸到一股冰涼滑膩的感覺，是一包速食，或許是軍糧。藉著月光，便看見塑封包里裝着一半醬肉和小菜和一半米飯。
“哇！！”
蘿莉雙手舉起，歡呼雀躍。
那個姐姐是天使呀，她想，很久沒有吃過一頓正常的飯菜了，幾個月來找到的最好吃的東西是黃桃罐頭，甜沁沁的，當然，還有昨天喝的可樂。
一想到可樂，眉毛就耷拉下來了，心情也跌入谷底。
小魚……
嘆了口氣，蘿莉背靠着樹，慢慢的坐下來，雙手環住膝蓋。
昌邑，葉璃念了一遍，掂掂手裏的軍糧。塑封包裝意味着那裏有農業和輕工業的生產資料，除此之外，年長男人肩抗的導彈發射單元說明有軍事要塞的存在，也會有相當數量的人，軍人、農民、工人等等。
不過，她不打算立刻動身，她要在這裏等一個人。
夜深了。包袱丟了，狐狸先生還在，蘿莉抱着柔軟的狐狸，在婆娑的樹影里睡著了。
……
黎明如約而至。
陽光穿過樹木的間隙，如一扇扇金色的門扉，輕薄的光芒里，塵埃浮動，宛如陽光照亮的海沙，一個小機械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樹林裏走，它的外殼泛着細膩的金屬反光，正是2號。
蘿莉揉着惺忪的睡眼，腰間的黃葉細碎且蓬鬆，如同曳地的裙裾，小機械人走到面前，便站着不動了，蘿莉悲傷的說：“只剩我們兩個了。”
小機械人沉默依舊，粉筆畫的嘴巴不合時宜的笑着。
葉璃在前面走，2號默契的跟着，兩人沿着彎曲的山麓一路北去。
從高空俯瞰，瘦骨嶙峋的青色山脈逐漸伸展成一大片平坦的地形，出現的整齊色塊代表了人類活動的跡象，小小的蘿莉沿着一條長長的土路緩慢前進，身後踩出兩行淺坑。
葉璃眯起眼睛，看到了路盡頭的藍白色房屋。舊時代的工棚或學校的活動室就有用這種夾芯板搭建的，陽光曬過之後，摸上去熱乎乎的。
蘿莉嗅到一股乾燥的塵土氣味，隔着一道低矮的柵欄，右邊堆着成片的垃圾，殘破的膠袋混在泥土裏，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還有很多被雨水沖刷再由太陽晒乾，因此蒙上了一層細膩灰塵的塑料盒和瓶子。
就算步行了兩公里，葉璃也沒有吃那包珍貴的速食，而是和小機械人一起，沿路掘開了許多像是風蝕孔洞的土穴，裏面住着毛茸茸的嚙齒類動物。
稱呼它們為‘嚙齒類動物’並非本着嚴謹的科學態度，而是在咬嚼的時候不那麼噁心。吃的是‘嚙齒類動物’，不是烤老鼠。
她順着長長的土路走到一間板房前，透過窗戶，看到裏面擺放着機械設備——靠牆有幾台手持的小型犁土機，屋子中間放着綜合脫粒機，地上鋪着一層砂礫般的穀殼。
這意味着有農田和穀物，不過，蘿莉很清楚，沒有人會把饅頭白面免費送給她，除非她付出相應的代價，而所有的饋贈，特別是來自於男性，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昌邑到了。
躍入眼帘的是小塊的耕田，田邊有控制台，一排排PVC管扎進地面，似乎是相當先進的滴灌技術。
菜田裏種着青菜、韭菜和芹菜這些初春作物，另一邊的秧田裏漚着秧苗，透着喜人的嫩綠。
這裏的人大多穿着不搭配的衣服，有什麼穿什麼，上裝是西服，下裝是牛仔褲，也有羽絨服搭配燈籠褲的，看起來很奇怪。
不過，比起蘿莉身上髒兮兮的連衣裙要好了無數倍。
目光一轉，她看見離着最近的板房門前坐着的一個少女，年紀不超過二十，濃密的棕發垂下來，掩了半張臉，鼻尖逗着幾顆雀斑，眼神冷漠的看着前方。兩個孩子坐在地上，聚精會神的玩泥巴，他們攏起一個土堆，插上草和樹枝，頗有現代藝術的感覺。
葉璃走過去，先鞠了一躬，問：“姐姐，我是剛到這裏的人，請問這邊安全嗎？”
少女的眼睛逐漸清明，目光有了焦距，盯着突然出現的蘿莉看了一會兒，有氣無力的回答：“那要看運氣了……大部分時間都是安全的……你是……新來的流民？”
算是吧。
葉璃點點頭。
少女用充斥着失落和認命的眼神看着她，輕聲道：“外城除了種田也沒有別的討生活的辦法了，女孩子只能找個有勞動力的男人一起生活，一個人的話，賃不到農具和種子，他們不給的，哦，你年紀還小，不能找男人……”
孩子們停止玩土，好奇的打量小機械人。
“那我種菜行嗎？種菜不需要農具。”葉璃問，她不懂為什麼不給賃農具，眼下也不是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
“田地多的是，沒人種，附近的空地都可以用呢，種子要去種子店買。”少女指了指路那邊。
“我只要一點點種子就行了，您家有沒有多餘的，我想跟您換一些。”葉璃說。她不確定舊時代的貨幣還能不能使用，但是以物易物總是可行的，她帶着不少有相當價值的東西，比如手上這包速食軍糧。
少女搖了搖頭，“我們的種子是死的，只有種子店的活種子能發出苗，他們說轉基因的東西就是這樣，下一代沒有繁殖能力。”
看來只有去種子店了。
葉璃順着少女指的方向走去。
蘿莉在前面走，小機械人在身後跟着，引得行人和田裏勞作的農戶紛紛側目。雖說機器生物是人類的大敵，但是2號一副圓頭圓腦的樣子實在沒什麼威脅性，他們也只是看着。
種子店在很遠的地方，蘿莉中途停下歇息，喝了口水，肚子裏的小動物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在猶豫要不要吃掉軍糧。
還是忍住了，她需要用它換一些生活必需品。
沿路分佈着一模一樣的農田和板房，過去是農村，現在被稱為城市，退化的感覺無處不在，不過，還沒等她感嘆什麼，就看到了巨大的混凝土城牆和高處流動光芒的導彈陣列！
原來，這才是昌邑城。
葉璃咽了口唾沫，從城牆的彎曲程度來看，這是一個佔地廣闊的圓形區域。城外全是農田，那麼城內有什麼呢？高聳入雲的城牆引人遐想。它的入口很顯眼，一個三瓣形的卡齒門，合金鍛造，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城牆從牆根處延伸出一條甬道，分成許多段，窗口敞開，對外售賣一些東西，種子店就在其中。
葉璃不明白修成這種形狀是為了防範什麼，給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種子店的窗口對她來說太高了，她踩着2號的腦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雙手攀住窗沿。
售貨員是一個中年男人，正埋頭看報，身後一個小夥計，踮着腳整理貨架。
啪啪！
有人在敲打窗戶。
聽到響聲，報紙上方露出一雙眼睛，男人問：“要買什麼？”
“一包蔬菜種子。”
“什麼蔬菜？”
大約是那股不耐煩的語氣和眉間的深紋嚇到了蘿莉，她磕磕巴巴的回答：“青、青菜。”
“一包二十顆，兩塊錢。”那人說。
葉璃把攥在手裏的錢在櫃枱上攤平，卻不見對方接。
“這是舊時代的錢，已經作廢了，這兒只收新幣。”中年人皺着眉頭說，他看到窗檯外是一張沾滿泥灰的小臉，頭髮亂糟糟的，散發著在罈子裏漚了幾十天的腌菜味。不過，她的眼睛很大，而且明亮，瞳仁黑白分明，眼角往上挑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五官精細，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
葉璃有些慌張了，她把速食軍糧遞過去，問：“先生，請問這個能換些錢嗎？”
“我只收現金。”男人的眉間紋越發深刻了。
“那、那這個呢？”葉璃仍不死心，從口袋裏摸出四五個圓球，一股腦兒堆在櫃枱上，有核桃大小，隱約看到細小的牙齒和發白的眼珠。
男人的頭髮都立起來了，滿臉駭然，“什麼東西……烤老鼠頭？”
“碳烤的，可好吃了。”葉璃認真的說。
“滾啊！！”中年人揮手將幾顆精心烘焙而成的嚙齒類動物腦袋打飛，臉孔覆上了一層醬紅色，惡狠狠的瞪着她，一字一頓的說：“沒錢就去討飯，要麼就去清人館，別在這裏找事！”
“對不起。”
葉璃失望的離開了，她彎腰把小腦袋一顆顆撿起來，吹掉灰，放回口袋裏。
沒關係的，她告訴自己，再等等就可以交好運了。命運的線條有起有伏，拉直了就是一條平線，現在倒霉，總有一天會走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