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河畔
京城賞燈節。
萬家燈火明，千里錦屏張。
此刻的柳蘇河邊銀光灧灧，既像一條隨風飄動的如墨綢帶，又宛若天上璀璨的萬里星河。燈影在河面上微漾閃爍，映出一副彩光四溢的錦圖，華麗得不可名狀。河邊人潮湧動，嬉鬧聲漾滿了整條河道。
九里斜坐在高處的河欄上，單手撐着象牙石壁，感受着潮潤清風拂過臉頰，沉黑眼眸望着天上一輪線月。她瘦削的身形單薄得像能被春風吹起的纖細柳條，在明明滅滅的燈影中更顯蕭瑟。寬大的銀羽龍魚服隨風揚起，如河浪陣陣翻起。
身後的巡兵魏萇一時怔住，獃獃地看着眼前如遺仙般清輝獨立的少年。
直到九里淡淡出聲問道何事，他才回過神來，拱手道：“太子殿下已登船，隨行之人有太子側妃魏氏、良娣周氏和瞿氏。”
“哦？”九里皺眉，“太子妃沒登船？”
“太子妃先前身子不適，得太子恩准不參加祭祀禮。”
按照賞燈節的傳統，太子需攜太子妃共同登船拜月，敬天神祭地衹。可今日太子妃卻突然抱病，倒是讓太子帶着側妃魏氏等人上船，實在有失正統。
“加強戒備，”事不尋常必有妖，九里囑咐魏萇，“凡事以太子安危為重。”
魏萇應聲退下。
柳蘇河畔，陸星除高踞於望月樓窗前。
他居高臨下地凝視着傲然坐在象牙石欄的清俊少年，良久，他淡淡出聲重複：“我心有所屬，此人在天邊。”
“此人……是誰？”陸星除輕笑一聲，森涼的琉璃眼眸覆上一層如霧銀光。
身後的門傳來響聲，陸星除垂眼，再抬頭時眼神已經恢復清明，只聽煜煬低聲稟告：“世子，柳蘇河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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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乃是四月初三，距離上弦月相還有四日。
九里的手指輕敲，指尖與象牙石欄相觸，發出陣陣清脆響動。
數日過去，鹿山門並無“佛爺”的消息傳來，可見瞿西風也不知此人是誰。也不知牟達如今是死是活，若死了倒也一了百了，若還活着，他若不在上弦月日前找自己拿解藥，便要日日受噬心折磨，生不如死。
九里察覺到周遭不對，突降了許多武功高強之人的氣息，她指尖突然頓住，眼角生出一絲寒意，但卻不動聲色，待身後之人離得近了，九里單腳猛地一踏象牙石雕欄，凌空翻了半身落地，順勢拔出佩劍。
劍尖直指先前在背後偷偷摸摸行進之人。
待那人的嬌俏面龐映入她的視野，九里一愣，收起佩劍退後，拱手道：“參見七公主，臣失禮了。”
陸鈺婉雙手交叉在背後，目光爍爍地看着九里，“你的耳朵可真好，這麼快就發現我在你身後了。”
“公主謬讚，臣今晚有公務在身，不敢放鬆警惕。”九里道。
“我知道你在巡衛柳蘇河，所以今日特地求了母后跑出宮來，”陸鈺婉走到九里身前，嗓音軟了幾分，“能與所慕之人一同欣賞柳蘇河的夜景，也算是美事一樁。”
九里渾身一僵，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陸鈺婉。
陸鈺婉看出她的局促，淡淡一笑，轉身走到柳蘇河邊，雙手撐着河欄，望着眼前璀璨華麗的景緻，嘆道：“盛世京城，不愧是人間富貴城。”
九里順着她的目光看眼前之景，並不答她。
“你很像我幼時曾遇到的一個人，”陸鈺婉突然開口道，聲音飄散在柳蘇河的微風中，“她像一隻瀟洒自由的雨燕，不受拘束，任何人都拿她沒辦法。你也是。”
九里一愣，抬眼看着陸鈺婉飄搖的背影。
陸鈺婉想起在大梁城遇見那位扛着白銀狐皮的嬌小娘子，嘴角微微漾起笑容，“若有來世，我願作一隻無人可聞的麻雀，而不是被囚在宮中的凰鳥。”
她垂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笑容中透出一絲苦澀。她出宮前喝了些桃花醉，此時酒意正濃，意識微醺，“世人皆說七公主囂張跋扈，不可一世。可又有誰知我在宮中的每一步，走得有多麼小心翼翼？”
“母后機關算盡，整日裏處心積慮要保住三哥的太子之位。”
“大哥、四哥和六哥為鞏固勢力，暗地裏不知道做了多少手足相殘之事。”
“五姐表面與我姐妹情深，轉身卻在父皇面前提議送我去南蠻和親。”
她轉過身看着九里，那些心酸刻苦深隱在心中，卻將那難以遮掩的心思道了出來：“我心慕你，卻不捨得將你拉入這陰謀詭譎的朝局之中。你早就知道，若是與我有了牽扯，便會被拉進皇后一黨，”她無聲一笑，“而你不願，是嗎？”
九里默然，淡黑眼眸慢慢浮上一層涼意，“公主說錯了，即使公主並非金枝綠葉，臣也不願和公主有牽扯。”
不僅是不願，更是不能。
她生是女兒身，卻因這這一副天上地下獨有的相貌引來一身桃花債。她恨不得在夢裏回到姬空谷，將那刻在石壁上的易容咒術仔細地學了去，將自己的臉換成尋常普通的相貌，免得惹來那些鶯草情思。
天上彎鉤高高孤懸，陸鈺婉凝視着覆了一身銀光月色的九里，寧靜淡遠的模樣像極了那位故人，她低聲道：“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陸鈺婉心底冰涼，她突然展顏一笑，豁然道：“這樣也好，若我註定是和親的命，早點割捨掉那些情情愛愛也好，免得到時候哭哭啼啼的，讓人厭煩。”
九里依舊沉默，許久后才啟唇問道：“公主信命嗎？”
陸鈺婉抬頭看着她，自嘲道：“信不信重要嗎，我的命掌握在天家手裏。”
“我不信命，”九里眉眼間現出一抹寧致淡雅的笑意，“我只信我自己。”
月涼，風靜。
陸鈺婉怔怔地看着眼前如風清揚的翩翩少年，衣袖飄然，韻致超絕。
真好，若有來世，她不要做鳥兒了，她要做個像九里一般的恣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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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一陣喧鬧，逐漸演變成為鼎沸人聲，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九里抬頭望去，見遠處一片紅亮之光。她眉間微皺，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那裏……可是花街西南角？”陸鈺婉出聲問道，晚風吹過，涼意漸盛，她猛地一激靈，酒醒了七八分，“莫非是走水了？”
九里默默頷首，目光緊盯着西南方向的一片火光。
花街乃是柳蘇河旁的一條集市街道，緊鄰懷樂坊，聚集了不少攤販車商，今夜趁着佳節開了燈市。
只見那火光越來越盛，宛如一條猩紅的舔舌，逐漸從地面竄燒至天際。
“還請公主留在此處，千萬保重。”九里只留下一句話，便用輕功點地，往西南方向行去，眨眼之間便沒了人影。
陸鈺婉剛想追上她，卻被隱在暗處的宮衛攔下，“公主殿下，花街危險。”
她急得跺了跺腳，使出了幾道三角貓功夫，卻被眾多暗衛牢牢控制在陣型中。許久，陸鈺婉才冷靜下來，知道自己敵不過皇後派來的暗衛，對着九里離開的方向怔怔道：“你也千萬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