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夢魘
傍晚,牟達迷迷糊糊醒來,便看見自己睡在一張精美的月洞門罩架子床上,他眨了眨眼,納悶道:如今陰曹地府也有這麼好的待遇?
他掙扎一動,發現自己身上酸痛無比,左胸還隱隱作痛,這才反應過來,他並未死。
坐在一旁的楚厲聽見床上響動,驚喜道:“你這傢伙終於醒了!”
牟達循聲望去,看見楚厲時一愣,怔怔地問:“這可是北涼?”
“這乃是憐稚郡主府,我得將你醒來的消息稟告佛爺。”楚厲上前查探了一番牟達的體溫,拔步離開。
牟達一聽到“佛爺”兩字,眼睫微顫。
未過片刻,牟達便聽見木輪碾壓石磚的聲音,他抬眼看了看門口的方向,身子不住地發抖,費了全身功力才好不容易抑制住內心的瘋狂懼怕。
月色森涼,夜霧繚繞。
那人穿着一身玉白色的寬大衣襟,坐在輪車上緩緩而來。他身上渡滿柔和迤邐的銀光月色,平白生出一股俊逸的神仙之姿,但臉上的清冷笑容,卻令人寒到骨子裏。
牟達不顧身上的舊傷,連忙下床跪在地上,“罪臣參見佛爺。”
薄安被楚厲推到牟達面前,他看着地上匍匐之人,許久沒有說話。
牟達感受到來自佛爺的灼烈視線,他緊咬着牙關,硬忍住了身子的顫抖。
“起來吧。”薄安淡淡說道。
“是……”牟達從地上起身,腳底一軟,差點再次摔倒在地上。
“是誰給你的假死之葯?”薄安問道。
牟達一愣。
假死之葯?
他突然想起在銀羽衛暗牢出現的那位神醫少年。
牟達摸了摸左胸,發現先前被他所刺的致命傷口已經痊癒,才恍然大悟那人並未背信棄義,臉上不禁流露出欣喜之情,隨即又想起那人口中的“噬心”,臉色便暗沉下來。
楚厲看着牟達大喜大悲不斷變化的神情,催促道:“佛爺問你話呢!”
牟達才回過神來,將在獄中遇到一位神醫巡領的事情告知薄安。
“噬心?”薄安聽見這兩個字時目光一閃,臉上似乎有些失措的神情。
“沒錯,他說……一旦我吃下此葯,若無定期服用解藥,便會感受到五臟六腑被萬蟲所咬之痛,直到意志喪失,瘋魔而死。”牟達補充道。
“這麼邪門?”楚厲懷疑這人乃是隨意編了個借口來誑牟達。
“噬心毒藥,每逢上弦月相發作。”薄安突然冷冷說道,“距離下次上弦月日,還有九日。”
牟達猛地抬頭看着薄安,“佛爺怎會知道……”
“佛爺醫術高明,飽讀醫書,”楚厲鄙夷地看了一眼牟達,“怎麼會不知道這區區毒藥。”
薄安薄唇微抿,未置可否。
正當牟達想問此毒是否可解時,卻聽薄安猶豫着問道:“那人年紀多大,是…什麼模樣?”
這問題問得好生奇怪。
但牟達還是恭敬回道:“此人年紀輕輕,看着不過十七八的少年年紀。模樣么,屬世間難得之貌……”他不經意抬眼對上薄安的黑眸,突然噤聲,思慮許久才道:“此人杏眼黑眸,與……佛爺您的、的眼睛有幾分相像,我初時看到他,還以為是佛爺、佛爺易容前來拯救屬下……”
薄安身子一僵,臉色霍然慘白。
十七八的年歲。
樣貌世間難得。
一雙杏眼黑瞳。
世間罕見的噬心。
“她,是何身份?”薄安的呼吸中帶着沉重的遲鈍。
“我聽別人都稱呼他為錢九巡領,但他的地位似乎與銀羽軍內的普通巡領很不一樣。”牟達見薄安的神情陡然變化,心生膽寒。
錢九。
薄安抬眼,眼眸里儘是一片黑沉沉。
·
深夜。
萬雷作響,蒼穹劇裂。狂風席捲,暴雨如鞭。
今夜,像極了那晚。
閃電霍然而至,將暗沉沉的天空劈開一道巨大無比的口子,夜晚瞬時亮如白晝。
暴雨頃刻衝破天際,雨淚如瀑,厚如白牆,數萬顆晶瑩雨珠砸落,沖刷世間之垢。
“二哥,話本兒上的英雄做了好事不留名,忒吃虧了,盡讓那些蠅營狗苟撿了便宜,給個化名也好呀。”扎着兩個俏皮小辮子的女娃娃在他懷裏不滿道。
“那小九給二哥起個化名,我若做了好事,絕不當無名英雄。”他寵溺地看着不過三歲的妹妹,點了點她的鼻子。
“趙錢孫李隨便取一個姓,再加上二哥的尾字,便叫做趙安即可!”妹妹得意地說道,覺得自己很是聰明。
女孩上一刻在他懷裏嬉笑打鬧,下一刻卻被人狠狠地摔在雨地里。她的臉上沾滿泥濘鮮血,額頭一片青紫,稚嫩的臉龐上出現了不屬於她年紀的沉痛和悲涼神情。不知是雨水還是血水浸濕了她的衣裳,然而她只能在地上無力地爬着,瘦小的身軀朝着親人的方向瑟縮地挪動着,只希望能觸摸到他們最後一點溫暖。
他眼睜睜地看着女孩在雨中哭泣,卻無能為力地倒在地上。他想向女孩爬去,但周身卻無法動彈,宛若被人緊緊地禁錮在了魔盅之中,雙腿傳來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嘶吼大叫,但乾澀的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血色遍野,狂風怒吼,雨水順着他的臉龐流落,他看着遠處父母的屍體,心痛得如萬箭穿裂。
他痛苦地閉上眼,希望今晚的殘忍屠殺只是一場夢,待他睜眼時,又能見一家五口的溫馨之景。
薄安身子一抖,感受到臉上絲絲冰涼,耳邊彷彿有人在輕輕喊他的名字。他猛然睜眼,卻看見了一臉焦急的憐稚。
“薄安,你夢魘了。”憐稚柔柔地擦拭着他臉上的淚痕,將臉埋在他胸口,“你不要怕,我在。”
他環顧四周,才憶起這裏乃是北涼的郡主府。
並非大順朝的姑蘇王府。
憐稚先前睡得正熟,卻在夢裏聽見一陣雨打芭蕉的聲音,便恍然驚醒。她知道薄安最是懼怕這樣的下雨夜,便在黑暗中一直睜着眼睛守着他。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薄安果然發出囈語,身子冰涼顫抖,入了夢魘。於是便在他耳邊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希望讓他早些脫離苦夢。
薄安大呼一口氣,雙手緊握成拳,他痛苦地閉起眼睛,腦海中回想那些在姑蘇王府的日子,親人的和藹模樣已經有些模糊,如同窗外的狂風驟雨一樣襲來,又如青絲煙雨般揮散,他想伸手留住他們,卻是一場空。
薄安維持了十一年的剋制和冷靜,終於在這一晚崩塌淪陷。他心中的滔天巨恨無法紓解,隨着如磐風雨幾欲迸發。
窗外雨勢漸大,發出如巨虎嘶吼的怒聲。
窗內雲雨忽起,薄安猛地將憐稚推到一旁,俯身欺上,狠狠地咬住了她的雙唇。
憐稚在院子裏嬌養的海棠樹好不容易長開了花骨朵兒,今夜卻被暴雨無情地打落在地上。
花蕊凋落,身葬紅泥,滋潤仙根,錦帳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