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詭碼2
翟夢川感到頭暈了,他咀嚼着衚衕的名字,也不知道是“東鳴花”還是“東明花”,或者是“冬鳴花”?
他安撫好劉胖子,回到出租屋,借那位眼鏡大學生的電腦上網一查,拼音自動搜索出來才知道是“冬茗花”。地圖顯示這個冬茗花衚衕位於東城區的國子監和鼓樓之間,如果不是特意找,一般人在密密麻麻的街道和衚衕之中很難注意到這個毫不起眼、名字奇怪的衚衕。
眼鏡大學生問你找這地方幹嗎,翟夢川無言搖頭。他過了半天才想起來,打過去電話求職,對方沒問自己的情況,自己也沒問對方到底招聘什麼,連對方是個什麼公司也不知道,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約好了面試。
整件事情最詭異的是名片,對方是什麼樣的企業?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奇特的名片?
他想再打個電話,可是想到對方可能會問起學歷,他心裏就打怵,不情願地壓住了這個念頭。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他已經孤獨和壓抑地無數遍穿過這座城市,現在他又得到了一個面試機會。翟夢川沒法允許自己錯過它,這可能是他最後的機會。
晚上已經快十二點,同宿舍的人都回來睡覺了。只有眼鏡大學生仍對着電腦,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乾的事上。翟夢川用名片對準那大學生的側臉:u5。他把名片塞進背包,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好,捂住它睡了一覺。
第二天出發前,那張黑色的名片又在他手掌中被摩挲了良久,最後被揣進他的西服上衣口袋裏。無論是名片還是那個電話,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神秘。
甚至,他預感有個可怕的東西在等待着他,巨大無形,無聲無息,企圖把他拉進一個無底深坑。直覺告訴他,這彷彿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逃脫的命運。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忐忑。
翟夢川是下午三點半出發的。他強止住胡思亂想,上了開往東直門的車。沒坐地鐵是為了省錢,但公車一路遭堵,開到東直門竟然用了一個小時。下了車他茫然四顧,這裏他只路過一次,完全不熟悉情況。
很快他發現要在半個小時內找到那條小衚衕是不可能的。地圖上顯示路徑已相當複雜,現實中更阡陌迷亂如同迷宮,道路經常被施工隔斷,只能繞行。他只着急了五分鐘,就又坦然了。因為在內心深處,他本來對這個不知所謂的面試並不真的抱有希望。
東直門古時是京華九門中最貧之門,是以郊外盆窯小販為主的混亂交通集散地。今天這裏仍是交通樞紐,貫通地鐵環線,老北京的一些街巷也隨着二環的修建和城區改造而消失,到處是各種新建的高樓大廈。翟夢川穿過街道,繞着一個剛建成的商業中心前還未拆除的圍牆步行了很久很久,他不經意間把目光投到施工圍牆的門裏,有的工人正在睡覺,更多的工人在抽煙閑聊,只有一個工人在懶洋洋的鋪地磚。
翟夢川繞過商業中心,按着街牌走了一會兒,越走越感覺不對勁。事實上,他應該在雍和宮或者北新橋下車,那裏繞行更近。他向路人詢問了冬茗花衚衕的方向,問了五個竟有四個不知道,只有一個上下打量了遍翟夢川,向某街口一指,說進去向右拐再向里云云。
他鑽進那條街,繼續茫然地向前走去。天色已晚,西邊還殘餘一抹微亮。他走得累了,真的累了。不知什麼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身處於一片街巷中。
這裏可能是這附近存留的最後一片老街。在無數摩天大廈的背景下,這片由老舊屋頂塗染出來的老街巷顯得色澤深沉。暮色把縱橫的小巷鍍得色彩迷幻,就像舊電影中的場景。距巷外一箭之遙的大道此刻已是華燈璀璨,車水馬龍,這裏卻顯得十分安謐。
他回首仰望巷外高聳崛起的巍峨新廈,再把目光轉回安靜的小巷,驚異於如此強烈的對比。一片惆悵迷霧般在他心田漫開。那張黑色的名片鬼差神使引他來到這裏,但此刻他失去了現實感。翟夢川慢慢地走了一會兒,在巷子裏轉來轉去。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天黑了。冷風穿過衚衕,翟夢川站在一個巷口,抬起頭,星光明滅閃爍,天地間突然間充滿了神秘。
他抬起的視線突然不動了,他看見了巷口的路牌——冬茗花衚衕。
這是一條闃無人跡、水泥方磚路面鋪成的衚衕。一盞朦朧的街燈孤零零的懸挂在衚衕口,襯得這條整潔平整的衚衕有些凄涼蕭索。但在翟夢川此時看來,它就像經過異常泥濘的、曲折的、陰鬱和黑暗的跋涉之後所看到的那一片平原。
他歪頭看了看,走了進去。
一溜低矮的住宅中間,他看到了一個很奇特的四合院。但見它房舍高大,漆黑的牆,漆黑的門墩,漆黑的外檐,在夜色中黑得發亮,竟和那名片的黑一樣。
只有大門是朱紅漆的,屋頂和台階是青色的,兩顆白楊悄立兩旁。兩扇巨大朱門緊緊閉着,門上碗口大的銅釘擦得晶光雪亮,在暗夜中也閃閃發光,但那扇院門顯然久無人顧,門上的漆皮斑駁得厲害。
翟夢川有些愕然。
他回頭走了兩步,又駐足,環顧四周都是民宅,沒有辦公樓。他猶疑了一會兒,轉身又回到四合院門口,看着它的門牌號碼發獃。
門牌號碼上寫着“9”。
他慢慢地走上石級,側耳傾聽,門裏卻沒有人聲。
只有門口的兩顆白楊樹發出的颯颯聲響。
他敲了敲門。沒人應。
最後他試着推了下門。門沒開。
他默站了一會兒。
就在翟夢川懷疑自己來這裏可能是個錯誤,是不是應該轉身走的時候,門開了。
門平穩地開啟了一道縫,翟夢川嚇了一跳。隨着門慢慢地打開,一個中年人出現在門口。他西裝革履,石像般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他面無表情地瞪着翟夢川。兩個人都穿着西服,一個站在門裏,一個站在門外,彼此對視了半天,好像都沒想到對方會穿西服。從對方注視自己的表情中,他們都立刻明白了對方就是電話里的那個人。
最後中年人打破僵局,但翟夢川沒想到對方第一句就是質問。
“你怎麼來晚了?”
聲音和電話里一樣低沉,此刻在黑夜中聽起來有些嚴厲。
翟夢川張口結舌,莫名其妙地往後挑了挑大拇指,含含混混地說:“堵車。”
“名片帶來了嗎?給我。”
翟夢川從胸口掏出名片,在遞給他之前,下意識地晃了一下對方的臉。可讓他意外的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代碼。黑色沒有任何變化。
中年人冷笑了一聲,從他指間搶過名片,端詳了一下,似乎在檢查是否完好無損,點點頭,揣進上衣兜里。
然後他說了一句讓翟夢川瞪圓了眼睛的話。
“好了,你可以走了。”
“走?”
中年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不……不是讓我來面試嗎?”
“已經面試完了。”
“面試完了?”
“完了,我覺得你不合適。你可以走了。”
翟夢川目瞪口呆看着中年人那張瘦削的臉在黑暗中發出青光,心頭湧現出成千上萬頭草泥馬。看出對方絕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等再開口的時候,他的怒氣已經浮上了表面。
“你連我叫啥名都沒問呢,這也叫面試?”
中年人臉上露出淡淡的諷刺笑容。
“你叫什麼名字不重要。你看上去無法勝任我們的工作。”
翟夢川背脊都僵住了。中年人不以為然的冷笑神情讓他愈發覺得自己來這裏純屬是個傻逼,他就如同一個惡作劇中的犧牲品。如果中年人沒開門,他可能早就扭頭一走了之了,但現在他無論如何要個說法。
“你啥意思,你……你把我叫來,”翟夢川氣得都結巴了,多天來的憋屈爆發了出來,“我……這……這麼老遠趕過來,你根本還沒面試,你……憑……憑什麼說我……”
他帶着怒意的聲音越來越大,在寂靜的小巷裏如同哇哇大叫,傳得很遠。翟夢川提高嗓門的同時,那個中年人臉色已漸漸變了。他還沒嚷嚷幾句,中年人突然伸手向後一推門,說:
“進來。”
翟夢川呆了一下,想了想,怒氣沖沖地抬腳進門。
中年人把門關上,轉身面對翟夢川,臉上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他的音調也稍微變了:“你不要誤解我。由於很特別的原因,我們對應聘人員的素質要求非常高。我只是不想浪費你我的時間……”
翟夢川脖子起筋,硬生生地打斷中年人的話:“你覺得我能力不行,你可以說清楚,但請你不要瞧不起我,今天你不給我個說法,我就給你個說法。”
中年人愣了愣,突然爽朗一笑:“年輕人,我很欣賞你的性格。”
說完他轉身向里走去。
“你跟我來。”
他向院子對面中間的正房走去。正房的窗戶亮着,如同黑暗中一個靜靜發光的白格,中年人的身影就向白格中走去。翟夢川臉上怒氣雖未消,卻透出了困惑的神色。最後他跟上中年人的步伐,同時順便四處看了看。這個院子倒是挺大,四四方方,周圍種了些花草,在昏暗中好似一堆散亂重疊的幻影。很快他的視線直接投向了越來越近的正房,緊挨它兩旁的另兩間和院東西兩側的廂房緊閉着窗,在黑暗中保持着沉默。兩個人的皮鞋聲在寂靜中那麼清晰。
走到正房門口,翟夢川站在甬道上茫然地上下看着,那是一個老舊的大房子,在這寂靜的院子裏猶如古董一般。中年人打開正房的門,翟夢川跟着他走進去。
他眨眨眼睛,目光緩緩掃過屋內。一盞掛在屋頂的球狀燈泡射出悠悠白光,一張結實的橡木床和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桌佔去了房間的大部分面積。桌子兩旁設兩把皮椅,一面素凈的白牆上,鑲嵌着一張黑白逝者的遺像照片。
那顯然是多年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是個老人,梳着背頭,唇下是光溜溜的下巴,唇上是一層毛茸茸的勉強可稱為鬍子的東西,唇邊泛着略含歉意的微笑。
中年人突然轉過頭,燈光把他的臉照得清楚,翟夢川這才發現,他臉色蒼白,竟無半分血色,清瞿、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彷彿很沉重,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從來不見陽光、剛從墳墓中出來的殭屍一般,令翟夢川心裏稍稍一緊。
他說:“坐下,年輕人,讓我們在彼此不傷和氣的情況下,把事情弄清楚。”
翟夢川遲疑了一下才落座,任何進一步的敵對態度似乎突然變得毫無意義了。
“我實在不明白。”他以僵硬而不安的語調回答。
“我告訴你,我們現在確實正在尋找一個人來接受我們任命的工作,而對於這個人我們的期望非常非常的高。但不管怎麼樣,我既然讓你過來面試,好像應該多了解你再下結論,可是,我在門口就直接拒絕了你,這實在有點說不通,對不對?”
翟夢川可憐地直眨巴眼。
“一個人要花很長時間才能一點一滴的積聚起某方面的專業知識。”中年人語調平穩,“但我們進行的是一種非常重要和特殊的工作,若想參與到其中,無論以何種程度參與,都需要一個人具有對各方面專業知識的綜合把握能力,這點至關重要,因為我們必須要得到最優秀和最全面的人才,才能保證我們事業的順利進行。當然,我們還希望他能夠同時擁有年輕與精力,有衝勁,所以我們已經面試了很多年輕人,但遺憾的是我們發現,沒有一個是符合我們理想的。而你太年輕了,我在電話里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立刻知道你不可能符合我們的要求。”
他的語速不快,顯得一本正經,聲音低沉可又有些神神叨叨,臉色在燈光下更顯發白。
“那你為什麼還把我叫來?”翟夢川又感到怒氣上涌。
“因為我們的名片在你手裏,”中年人回答得很簡單。“你應該也知道這名片不是普通的名片。”
“我知道,這也是來想問明白的事情。這名片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我們的秘密,就不勞煩你操心了。我叫你來的目的就是讓你把它送過來。我們在前一段時間,曾經試圖用公開手段尋找合適我們工作的人員,但我們很快發現這是個毫無意義的錯誤,就停止了這個行為。但這些名片不能繼續在社會上流通,必須全部收回來。”
“你把我成跑腿送名片的了?”翟夢川拚命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但在內心最深處,對那奇異的名片和對方的公司,已經越來越好奇。
“你看來很吃驚,但我不得不這麼做。”
“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是什麼公司?那名片是什麼原理?怎麼一對準人臉就冒出代碼?對你怎麼不好使?”
中年人微微一笑。
“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我承認,剛見你站在門口的時候,我沒太看好你,可是我現在稍微瞧你順眼點了,尤其是你的五官。”他說了句讓翟夢川完全摸不着頭腦的話,“至於我們是做什麼的,抱歉我不能向外人說,除非……”說到這裏,中年人眯起了眼睛,似乎出神地深思起來,審視的目光在翟夢川臉上更仔細地打量,最後為難地搖搖頭,“你的五官很端正,特別鼻子是直線,沒有明顯鷹鉤鼻。但實在是不行啊,我們要招募的人要具備太多方面的知識,首先必須要精通物理……”
翟夢川很想說“你他媽有病吧?”,但他沒敢,而是從肩頭拿下背包,中年人頓了一下,繼續說:“數學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工程科學也要學過,還要通曉文史哲的全部知識,還要熟悉法律專業,還要懂經濟和管理……”
他突然又頓住了,在他眼前出現了翟夢川遞過來的一張證書。
“清京大學,”中年人看了看,“物理。嗯,可是我說過……”
第二張證書被遞過來。
“你學兩個專業?”中年人語氣有些變化,“數學。”
翟夢川掏出第三張證書。
“年輕人,我沒看出……”
翟夢川又掏出第四張。
然後是第五張。
……
全部六張證書擺在桌子上,中年人疑慮地看着它們。
翟夢川剛才已有和眼前的中年人惡作劇一把的念頭,當中年人一本正經又神神叨叨地說工作的要求的時候,他就在心裏想像自己掏出六張證書後對方會是什麼表情。他本來以為對方接下來會哈哈大笑,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對方驚訝的臉色慢慢變得嚴肅鄭重起來。
“你這個情況非常特殊,”中年人沉吟了一下,“我從來沒見過學過這麼多專業的年輕人。”
“我是清京大學的雙學位,清京大學知道吧?就是那個排名中國第一的名牌大學。我本專業是物理,同時又修讀了文科,另外我又報了三個自考的專業,快畢業時又讀了個工商管理班,所以三個畢業證和三個學位證總共六個證。”
“哦,是這樣,現在國家教育這麼靈活。”說著中年人再次翻開證書,抬頭凝視翟夢川,“我沒想到現在社會上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看着他認真的眼神,翟夢川又好笑又吃驚,心想這人當真古怪得緊,自己這瞎編亂造的話,居然能讓這人表情越來越嚴肅地翻看着假證書,他終於忍不住笑起來。中年人抬起頭,瞪着他。笑聲在黑暗的院裏傳來幾響回聲,他驀地又想起自己還沒找到工作,卻跑到這裏和這個怪人互相惡作劇,一股無奈之情襲上心頭。
中年人還瞪着自己,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眼中神情怪異至極。翟夢川突然覺得這個人精神可能有問題,又想到那張詭異的名片,他心裏有點害怕,說:
“這六張證書我不要了,你留着吧。”
說完他轉身要出去,中年人叫住了他。
“等一等。”
翟夢川愕然回頭。
“我萬萬想不到,”中年人沉聲道,“你是如此高素質的綜合型人才。”
翟夢川忍不住抬手猛揉雙眼。雖然他遠較對方年輕,可是他卻似乎比對方還要疲倦。對方站起來。翟夢川的嚅動下嘴,沒說出話來。
“六個專業,”中年人興奮地搓揉着雙手,打量了一陣翟夢川,圍着他踱了一圈,“難得的人才啊。”
翟夢川的臉此刻是複雜的,幸好在背光中不太明顯。
“從我目前掌握你的情況來看,你是可以勝任我們的工作的。”他沉吟片刻,冷不丁地說:“但我還必須和其他人商量一下。你明天再來一趟吧。”
翟夢川感到腦瓜發矇,但懵懂間又感到了事情的蹊蹺。他獃獃地想了一下,才遲疑地說:“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我姓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