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新客 1
翟夢川彎腰進車的時候,荊先生那雙眼睛嚴峻但滿意地沖翟夢川掃了一眼,沒說話。他剛才已經通過監視裝置聽到了曾效真辦公室里的整個過程。
翟夢川手心裏全是汗,他把工具箱放在車座上,身子后靠,徹底鬆了一口氣。荊副主任開車在城裏繞了幾圈,確定沒人跟蹤后,把翟夢川送回四合院。
院裏的麻將局已經散了,幾個人正忙碌做晚飯,趙漢俊又在院裏炒菜,翠翠蹲在地上淘米,宋黃白一見翟夢川,就向他要回墨鏡。
“放心,沒磨損。”翟夢川遞給他。
“你好幾天沒回來,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
“我失蹤?……為你這墨鏡,我至於嗎我?”
在一旁的趙漢俊忙大度地說:“我那表你願意戴就繼續戴着,不着急還。”
劉諾波正在阮小強的屋裏閑侃,翟夢川走進去,只見阮小強坐在筆記本電腦前,表情堅毅。
“你這幾天幹嗎去了?”劉諾波斜眼看翟夢川,“打扮的跟新郎官似的?相親?”
翟夢川不置可否地笑笑,湊到阮小強電腦屏幕前。
“又發帖呢?”
只看了一眼,他頓時被滿目的雄文標題晃得眼睛疼,只見屏幕上到處是醒目的驚嘆號:《美軍如夢方醒!中國轟炸機已能威懾整個西太平洋!》、《中國護國利器兇猛:第五代神鷹絕殺美f22綽綽有餘!》、《外媒披露!殲14為何在西方有如此強大的威懾力!》、《美國專家猛爆!中國正加速研究三種五代戰機!》、《俄專家驚嘆!中國竟然能將su27改進到su35水平!》、《日本嚇癱!中國超音速無人戰機可抗衡f22!》……
劉諾波說:“見過玩飛機的,但是沒見過玩出這麼多花樣的。他的腦袋需要被多厚的鐵門擠過,才能產生如此燦爛的臆想?”
出乎他意料的是,翟夢川卻沉默了。他敬佩地看了會兒阮小強。
“你真是個軍事知識專家,”他誠懇地說,“雖然有些事情其實比你想的還要震撼。”
阮小強頗有同感地點點頭,敲了下鍵盤,又發出去一個帖,末尾帶一句“不轉不是中國人”,然後他把筆記本一合,雙手托腮,眼鏡片后的眼角滲出淚,劉諾波解釋說:
“他前兩天又和女朋友鬧彆扭了。他在網上發帖是很火爆的,但對女朋友的忍耐力是一流的。”
翟夢川轉身進院,查看各處有沒有什麼異常。
“你這兩天沒在,不是讓我當代房東嗎,”劉諾波美滋滋地說,“昨天下午我剛幫你租出一間,是個女的,長的可美了,明天就搬過來。待會兒晚上九點還有來看房的,估計這兩天就能全租出去。”
劉諾波提議出去吃飯,翟夢川看了看錶,說自己還有點事,一個小時后再說,說完他匆匆回到自己屋裏,劉諾波在外面看着“啪”地被鎖上的房門,陷入了沉思。
翟夢川下到暗室。
見到梁處長簡處長他們,還沒等彙報,屏幕上的幾雙眼已經帶笑意。荊先生的監聽裝置把辦公室里翟夢川智取曾效真的對話過程同步傳送到了谷內,他們對翟夢川的表現還算滿意。
簡處長說:“幹得好小翟同志,你幹得很好!你為我們消除曾效真這個巨大隱患做出了很大貢獻,我代表谷領導,代表全體穀人,對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領導言重了,”翟夢川忙說,“我也是‘深淵’的一員,應該的。”
領導們對翟夢川沒有動用槍就完成了任務尤其感到欣慰。梁處長說以槍殺人是下下策,如果一旦使用,就容易打草驚蛇,各種各樣隱患和麻煩無窮,而翟夢川憑着自己的形象和機智,迷惑了敵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改造了敵人的頭腦,完美地實現了“深淵”消除“守夜人”的理想方案。
在其他領導們鼓勵了翟夢川一番后,梁處長和翟夢川之間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對話。
“曾效真和你會面時,我已經能聽出他是個非常狡猾的敵人,說實話,你當時有沒有害怕?”
翟夢川吭哧了半天,最後坦白地說:
“我一直都很害怕,但我知道,我的工作很重要,必須去完成,這就是我的動力。”
“未來的任務可能更艱巨,更有挑戰性,你要有心理準備。”
翟夢川打了一個立正。
“好樣的!”梁處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翟,好好乾,我和谷領導班子會考慮儘快把你納入編製。接下來還有兩個‘鉈子’需要對付,你先休息兩天,然後我再通知你下來交代具體任務。”
“是!”
潘雪重新見到翟夢川時,有些變了樣。她的頭髮簡單紮起,戴着工作安全頭盔,樣子像個兒童。她表情平靜,但護目鏡里的眼睛閃爍,帶有那種無法掩飾的喜不自禁的神采。翟夢川跟她簡單敘述了自己在萬豪集團給曾效真洗腦的過程,潘雪默默地聽着。
最後她冒出一句:
“要是我也能去上面執行任務就好了。”
翟夢川一拍腿說:“對啊,下次咱們一起去,我跟領導說去。”他笑着說,“到時候你還可以在北京城裏到處轉轉。”
“那不可能的。”潘雪說,“我是檢查員,每天要堅守崗位。而且我的積分也不夠。”
“可是……”
“上面的世界好像很熱鬧,”潘雪抬起頭看着“小太陽”,“那麼危險刺激,但也很有意思……”
翟夢川沒有看“小太陽”,而是沉默地注視着潘雪。他突然發現,她原來竟是如此秀美。她穿着白色制服,帶着閃亮的安全頭盔,那張俊俏、樸實和乾淨的臉龐,加上手持細長的掃描器,模樣幾乎就像一個古希臘的持劍女神般端莊。
“你真的從來沒到過地面嗎?”翟夢川小心翼翼地問。
潘雪轉回目光,凝望翟夢川,最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兩人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一下低落下去,默默地半天沒說話。翟夢川問起“自己設計的”核反應堆工程圖陸毅恆看過沒有,潘雪立刻用通訊器聯繫陸毅恆。
右面屏幕亮起,高能物理材料實驗室里,陸毅恆正低頭操作着試驗。在他對面的實驗罩里,核心部位有一個詭異的藍色“瞳孔”,它是由極高密度狀態所釋放的超強x射線,四周是紅色環暈是氫原子,那裏面充滿劇烈的摩擦和超高速的運動,引力已經強大到能夠製造物質吸積盤,如果提供持續的能源支持,就可以形成一個微型人工黑洞。
翟夢川敬畏地看着陸毅恆,他目光嚴肅而深沉,兩道眉毛緊蹙着,沒有語言,只有動作,對進來的二人視而不見。操作了半個小時后,他才緩緩放下手中的遙控手柄,從控制平台台階走下,先在旁邊到了杯水,然後走向實驗室的鏡頭。
他的面孔在畫面中放大,雙眼盯着翟夢川:
“你的彈簧鍋蓋式設計我已經看過了。”他喝了口水,“你跟我成心搞笑是不是?首先,整體動力結構設計嚴重錯誤!其次,反應堆支撐點與基點比例嚴重錯誤!第三,嚴重違背溫度壓力釋放規律!我本來還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比金字塔疊加壓力式設計更不合理的,現在我信了。”
翟夢川腦門汗珠立刻就下來了。
“算啦,”陸毅恆盯着翟夢川,突然嘆了口氣,“最後我明白了你是成心的,應該是故意諷刺我呢。”
“沒有,真沒有。”
“我也覺得自己可能太激動,有時候我想自己是不是在反應堆這個問題上有些偏激,是不是杞人憂天?我把老領導這個設計批評得體無完膚,說得一無是處,是不是有我內心的叛逆心理在作祟?甚至我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只盯住陰暗面呢?但我覺得我還是很客觀的,我是完完全全從嚴肅的技術問題出發來看問題的。”
“對對。”
“我想來想去,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金字塔疊加壓力明明不合理,明明有重大隱患,他們就是不願意承認,我的三柱分立式明明要合理安全得多,他們為什麼就是拒絕?”他眼裏流露出一股憤怒。
潘雪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右面的屏幕一眼,低聲說:“陸操作員,你別激動。”
“要不,我陪你去跟領導們再說說?”翟夢川誠懇地說。
陸毅恆搖搖頭:“沒用的,現在看我們一起去說也無濟於事。昨天開會時我又提反應堆的問題了,但是被李技術員給胡攪了一通。”他把最後一口水喝光,“後來我徹底想明白了,問題的根子不在於反應堆合理不合理,而在於疊加壓力結構是他媽的當年老領導設計的。x他媽的!”
說完他“啪”把飲料杯扔到垃圾桶里。
無庸置疑,誰都可以從陸毅恆的最後一句粗話聽出一個年輕科技人員痛心疾首的無奈,他年輕氣盛的極端、矯枉過正的偏激、驚世駭俗的說話和做事風格,並不妨礙翟夢川對他睿智和勇氣的洞悉。陸毅恆的憤懣態度在翟夢川的心裏激起了非常複雜的情緒,他敬佩但忐忑地看着陸毅恆的憤怒的表情在屏幕上消失,好半天沒回過神來。等他坐電梯回到地面時,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他進到房間,立刻感覺房外人聲騷動,隔着窗帘一看嚇了一跳。只見四合院裏竟站了好多人,高矮胖瘦都有。他們像賞風景似的在院子裏東張西望。翟夢川從西服口袋裏掏出驗序眼鏡,開門走出來。他們也嚇了一跳。
劉諾波從眾人中走出來,拉住翟夢川埋怨說:“你明明在屋裏,我剛才敲門你怎麼就是不開門?掛着窗帘,連燈也不開。”
“我剛才睡覺呢,”翟夢川笑笑,“這些是什麼人?”
“都是來看房的。”
天色已晚,四周房間的燈光灑到院裏,隱約照出這些人的年齡模樣各異,有滿臉紅光的,有相貌氣派的,有穿得板板正正的,有儒雅斯文的,有高的嚇人的,有腦袋圓圓的,最奇的是,其中竟還有一個道士和一個和尚。一見翟夢川從屋裏出來,那個相貌氣派的黑臉漢子立刻態度極其熱情迎上來。
“你就是翟先生?”他伸出雙手,圓圈轉動,彈射出的秩序號為s9。
翟夢川趕緊和他握手。
“你這個院子不錯,我們準備租下。他們都是一起的,”黑臉漢子指着院子裏的眾人,一群t、u、v、x沖翟夢川咧嘴笑,“全是我公司的。”
“你們是?”翟夢川皺眉。
“我們這個熙乾公司,是一家由海歸學者、文物專家、商業老總、知識精英和大學生等各個領域最優秀的代表組成的公司。”
說著黑臉漢子遞上一張名片,翟夢川接過來。
名片顏色淡黃,印的很精緻。翟夢川藉著廂房燈光一看,只見上面寫着:
熙乾藝術品投資公司總經理蕭必武
二十分鐘前。
“你他媽的認不認識路啊?”
“哎,這個衚衕不好找,到了到了,就這兒,我們到了。”
秩序號只有x2的小池子帶着大夥來到四合院。由於小池子“竊聽”了秘密,他須“將功贖罪”為大家找新的住地。大夥全都對小池子一再嚴辭威脅,關於給龍小姐設局的事情必須嚴格保密,參與這其中的每一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守口如瓶,如有半點泄露,都將受到大夥鐵拳的懲罰。
做了多年業務的小池子對租賃房信息熟絡,很快根據同行介紹聯繫到劉諾波。眾人前後腳進了四合院。
秩序號v4的譚教授用適合他海歸身份的恬然自信的態度向四下點了點頭。
“嗯,這種典型的北京老式居家院要比簡陋廉價的群租房的傳統文化底蘊多些。”
眾人一片嘖嘖稱讚聲。在經過剛哥嘍羅的恐嚇之後,他們極其渴望一片寧靜的住所,只見這院子雖然外表色調黑暗古老,但裏間院落非常寬敞,中線對稱,青灰色石磚的甬道貫穿方院,在夜色中靜謐延伸,四周房間整齊方正,極其樸素,卻讓人心生安全感覺。
秩序號u9的顧風麟背着手繞行一圈,細細觀察,又掐指算了算,憂心忡忡道:“我觀此院不吉,正房坐北,東南開門,此謂坎宅巽門,卻東北西南佈局,陰旺而財不利。而且這院裏景象衰敗,樹冷影森,恐有百年積怨,陰邪鬧宅,各種鬼壓床啊。”
秩序號t3的余柄魁正摸光頭翻眼看房,聽罷喝了一聲:“你少他媽的嚇唬人,我們唯物主義者是不信的。”
顧風麟拈着鬍鬚沉聲說:“把這院牆拆了,西北通街,或可財源不竭,金錢流暢。”
余柄魁和蕭必武對視一笑。劉諾波出來后,蕭必武誇張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向他介紹眾人,很快劉胡二人聊起來。
聽到院裏泛起喧聲,宋黃白和翠翠出門觀瞧。只見穿白色短袖衫的何時寶正站在他們房間門口,背對着他們。秩序號t2的何時寶感慨地環顧院子,然後微微仰頭,望着夜空。黑夜中他的眼部只有兩個鏡片在閃亮,但臉孔輪廓仍充滿着儒雅和善之氣。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他說話拖長腔,一個字一個字地背着詩,“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嗯,這裏還可以仰望星空呢。”
接着他一連背誦了古今中外五位詩人和哲人的詩句,聽得宋黃白和翠翠直發愣。
“這人誰啊?”
“是哪個幹部來下基層考察吧?”
聽見兩人議論自己,何時寶回過頭,微微一笑。屋裏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很滄桑的模樣。
那邊蕭必武遞給劉諾波一根中華煙,笑道:“現在四合院成片成片地被拆毀,沒想到這裏頭居然還保存着一個,簡直就是高樓大廈四面圍合之中的孤島,實屬不易啊。”說著他轉頭問余柄魁:“余兄,你覺得這裏如何啊?”
趙漢俊本來已經睡了,也被吵醒,他以為是宋黃白和翠翠在院子裏折騰,開門剛想抱怨,只見一個身穿舊黃裟的肥胖和尚站在門口,見趙漢俊從門縫裏露出臉,便馬上雙手合十。
“阿彌鉈佛,原來這裏還住着一個施主。”
“等晚間咱們坐在院中乘涼、休息、聊天、飲茶、打麻將,無不愜意安適。”余柄魁在院子裏繞了一圈后,用腳踹了踹院牆,感嘆道:“非常結實啊,颶風洪水都不怕,總之除了沙塵暴,應該什麼都能抵禦。”
說著他又蹲下,把臉貼近地面,連聲抱怨陰氣重,然後又爬起來跑到那隻大水缸那裏,它周圍草木枝繁葉茂,一直伸展到後面那間空廂房的屋檐上,連窗戶都被掩蓋起來。余柄魁竄過去,翹腳扒開枝葉,向里窺望進去,屋內黑咕隆咚。
院子裏眾人正紛紛觀賞,一個年輕人突然從正房開門出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蕭必武已經知道此人就是房東,忙過去熱情交涉。
翟夢川有些猶豫,他覺得人員太雜了些,讓他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這位蕭總說話時笑起來特真誠,特厚道,也就讓他不好意思開口拒絕。蕭必武似乎看出他的顧慮,爽朗一笑道:
“翟老弟你不必擔心,他們都是我公司的,統一入住,統一交租,比你挑來挑去租給不同人要安全得多,你也省事。而且你看他們吧,個個都是有身份的體面人,不是海歸學者就是專家高人,個個慈眉善目富有涵養,還能上房揭瓦?”
翟夢川一聽也是這個道理,劉諾波抽着中華煙,也連說是這麼回事。翟夢川掰手指算了算,除去自己、荊先生和劉諾波三間,再除去已經租出去的五間,還剩下六間空房。蕭必武說我們這邊正好六個人,一旁的小池子一下蹦起來,說還有他呢,他也要住這兒。
“沒關係,擠擠多能住下,”蕭必武大包大攬地說,“明天搬過來,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