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舊怨

第三十章 舊怨

港豐廣場的氣勢宏偉的門廳大堂讓一般夾包進來的人難免感覺有些自卑。臉上露怯的陌生人經常會在門口就被門衛攔住盤問,門衛衣着整潔目光不善,盤問幾句對方就容易哆嗦,就算混過了門衛這關,後面的保安也不是吃素的。站在大堂口招待台的三個極美也極高傲的制服女子是攔住身份不明者的最後一關,她們如同守衛着萊茵黃金指環的水仙女,高貴地嘲笑和鄙視着任何底層民眾,沒有預約的一律被當作推銷買保險的或潛在作案慣犯拒絕上樓。如果你沒預約還想硬闖,中間那個鵝蛋臉“仙女”會用白皙的玉手指指招待台旁邊那塊高雅純英文黑色玻璃牌,客氣但冷漠地說,這棟樓里都是全球五百強的企業,你沒預約?對不起,不能進。

你若是還敢理論,兩個膀大腰圓的保安過來就把你架走了。

現在,三位“仙女”沒精打采地低着頭,她們這工作氣派而無聊。正是下午三點辦公時間,大堂里沒什麼人,兩個清潔工用拖把擦拭着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突然,她們感到有個人步履矯健地走進大門,門衛沒攔,可能是熟悉的本樓員工。她們沒抬頭。

等那個人直接要進電梯走廊路過招待台的時候,她們抬頭看了一眼,是個陌生人,左邊的“仙女”馬上高喊了一句:

“哎,你等等,你找哪裏?”

對方只好停下來,向“仙女”們走來。

“我來萬豪集團辦事情。”他的聲音帶有幾分凝重。

他是拎着個奇怪的手提箱,很高級的樣式,好像是品牌。他本人戴着副墨鏡,襯得臉龐很帥,一套黑西裝,白襯衣和袖口白得耀眼,黑領帶上夾着墨綠色的領帶夾,一身幹練的打扮。他摘下墨鏡,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與三雙秀目相迎。

“請問你預約了嗎?”左邊的“仙女”語氣頓時和緩了。

“預約?”年輕人一怔,“我來過這兒,以前好像不用預約。”

“抱歉,”右邊的“仙女”彬彬有禮,“我們剛實行的新規定,這樓里因為都是名企,經常有貿然上門推銷的影響人家工作,所以呢,現在上樓必須有預約。”

可能是因為對象形象比較好,右邊“仙女”的語氣也變得比較好,耐心細緻,同樣是她,半個小時前剛訓斥了一個進樓隨便看看的中年男子。

中間的鵝蛋臉“仙女”開口了,聲如同天籟玉音:

“請問,你找萬豪集團哪位?有具體的人嗎?”

三雙秀目用同一種近乎好奇的目光盯着他,年輕人客氣地笑笑。

“我找曾效真,萬豪集團的總裁。”

她們對視了兩下,都從對方眼中看出驚訝。

“那更得預約了,”鵝蛋臉“仙女”說,“像曾總這樣級別的不可能隨便進去找的。你找他什麼事啊?”

本來正常情況下沒預約就該直接轟對方走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鵝蛋臉“仙女”繼續着和年輕人的對話,好像不希望他就此轉身就走。

“其實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年輕人犯愁地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找我來,我還要預約。”

說著他搖搖頭,抬碗看了看錶。

“曾總太忙了,肯定是事情多,忘了替我預約。但我今天和他見面有要事,我就直接上去吧。”

他剛要邁步往裏走,三位“仙女”立刻叫起來。

“哎,不行。”鵝蛋臉面露詫異,怒氣稍稍從秀目中溢出,“你這人怎麼硬闖啊?”

兩個保安在遠處站定,警惕地觀察這邊,做出隨時過來干預狀。年輕人一愣,似乎沒預料到事情這麼麻煩。

鵝蛋臉和他對視了幾秒,又放鬆了語氣。

“這樣吧,我打個電話問問,看曾總是不是和你有會面的約定。”

說著她拿起台前的座機,快速地撥號。年輕人呆站在那兒,臉上陰晴不定,好像要張口制止,又不知該如何出口。

兩旁的“仙女”靜靜地聽着鵝蛋臉打電話,同時目光在年輕人臉上轉來轉去。她們心裏都是一個念頭,這個人看上去如此年輕,怎麼會和萬豪集團的總裁會面有要事?

這個年輕人當然就是翟夢川。

西服和白襯衣是他自己的,墨鏡是管宋黃白借的,腕錶是管趙漢俊借的,黑領帶和墨綠色領帶夾是管劉諾波借的,作為“深淵”特工行動的執行者,他身上裝配着全院最先進的衣着打扮,終於讓自己變成了一個有型有款的白領。

荊先生的車就在港豐廣場外面。這兩天他和荊先生一直住在萬豪集團對面的一個酒店裏,通過望遠鏡觀察,確定了今天下午曾效真就在自己辦公室里,然後他就拎着工具箱進來準備執行任務了。

作為搭檔時,荊先生漠然地坐在車裏,車窗兩邊各有一枚小型麥克風,在車上方向盤下面左手處有個按鈕,他說按鈕后,車裏的發射裝置就會對準港豐廣場頂樓總裁辦公室,“深淵”監控中心就能夠聽到辦公室里的一切對話,確認曾效真的動向。

無論情況多危險,荊先生也無動於衷,理智清醒,在他的檔案里,每一任領導上級都寫下同樣的評語:意志堅強。在任務期間,他對翟夢川話說的不多,往往是簡單的一兩個字,但卻令翟夢川感覺安心不少。

翟夢川沒按照簡處長他們制定的計劃以“應聘”的形式進入萬豪集團,而是自己制定了一個“單刀直入”的方案:直接上樓,盡量繞開萬豪集團的其他人,目標明確,自己摸到曾效真的辦公室,然後進去出其不意拿手槍逼住對方,最後拿腦波整理器給對方洗腦。

他徹夜未眠,想來想去,覺得雖然有些冒險,但這是唯一的可行辦法,由於自己以前在萬豪集團的往事,有些員工可能還記得他,一旦被認出,他就肯定直接被轟出來,甚至被扭送派出所,再別想接近曾效真了。

當然,這個苦衷他是決不能對“深淵”領導講的,也不能對荊先生講,只能深藏在他自己心中。

他把自己的方案請示領導,理由是“單刀直入”更節省時間,而且可以避免應聘面試的個人信息泄露,得到批准。他最大的害怕就是碰見陳主管和林秘書。特別是林秘書,翟夢川簡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的目光。他的最大願望就是,整個行動從始至終別碰見這兩個人。好在萬豪集團規模很大,佔據整層頂樓,曾效真的辦公室在南面,陳主管林秘書他們的部門在西面,是有可能避開他們的。

他沒想到,事情開始就不順利,連上樓都不行,直接被在大廳攔住了。

鵝蛋臉“仙女”舉着話筒貼在耳邊好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沒人接電話,曾總裁的秘書可能不在座位上。”她看翟夢川臉色發僵,不由自主妥協地說,“我看你好像確實有重要事情,要不這樣吧,我帶你上去,你等在外面,我進去問問,如果確實有預約,你再進去,如果沒有……”

“肯定有肯定有,”翟夢川忙說,“如果沒有,我就走。”

左右兩個“仙女”含笑不語,鵝蛋臉瞪了她們一眼,說:

“我帶他上去,你們在這兒。”

她在前頭走,翟夢川低頭跟在後面。兩人在電梯前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他們進去,鵝蛋臉女孩按下到頂樓萬豪集團的按鈕。翟夢川聞到她身上的清雅香水味,看她用餘光偷偷瞄自己,頓時不安起來。他臉上做出鎮定狀,把眼睛緊盯着電梯上方液晶方格里跳動變化的數字。

“你和曾總裁認識?”鵝蛋臉“仙女”突然問。

“嗯,認識。”

“你是做什麼的?”

“我……”翟夢川語塞,想了一會兒說,“我是做金融投資的。”

萬豪集團是金融投資公司,他來找曾效真“談事”,說自己也是行內人應該是最沒破綻、也最不容易引起猜疑的瞎話。

“你剛畢業吧?這麼年輕就做投資。”鵝蛋臉“仙女”佩服地說。

電梯停了,她沒好多問,翟夢川跟着她出了電梯,此刻他心裏的擔心越來越大,事情似乎根本沒按自己想的發展,而是在一步步推着他走,容不得他判斷思考。他重新戴上墨鏡,硬着頭皮抬眼一看,還好萬豪集團公司前台的女孩已經換了兩個新人,不是當初親眼見過他當面被林秘書斥為騙子狼狽而逃的那兩個,她們不認識自己。

不過她們顯然和鵝蛋臉很熟,幾個女孩一陣說笑。

“關關,你怎麼有空上來了?”她們很快注意跟在後面的翟夢川,“這個人是誰啊?”

“他是……”鵝蛋臉突然語塞,轉頭問翟夢川,“你叫什麼?”

“我叫陸毅恆。”他表情嚴肅地說。

這是他早就想好給自己用的特工行動名,他心想,陸毅恆雖然是“深淵”的牛人,但地面上絕對沒人知道他,自己就暫借用他的名字來行動吧。

“他說他認識曾總裁,說好今天見面談重要事情,但是又忘了預約。”鵝蛋臉女孩替他解釋,“我打電話給你們總裁秘書也沒人接,他挺着急的,我就把他給帶上來。”

“她應該在啊,”前台女孩一拿起電話,“你撥錯號了吧?我問問她,曾總裁每天的日程她應該最清楚。”

前台女孩一聽了半天電話,最後放下:“她還真沒在。”

翟夢川鬆了口氣。

“那我直接去見曾總裁吧。”說著他要抬腿往裏走。

“那可不行!”前台女孩二聲音提高,“我們這兒記錄顯示,曾總現在不會晤客人,我們可不能讓你進去。”

“那怎麼辦?”翟夢川皺眉和鵝蛋臉對視一眼,後者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他只好無奈地說,“那麻煩你幫我親手轉交曾總裁這個紙條,他一看就知道我來找他有重要事情要談。”

他從西服上衣兜里掏出一個紙條,交給前台女孩一。她拿過去一看,感到莫名其妙。這是翟夢川的第二套方案“引蛇出洞”,他設想過被阻攔在前台的情形,為了讓曾效真同意見他,他只好豁出去賭一把了。

紙條上沒字,只畫了一個盾形紋章,旁邊寫着h6。

前台女孩一和前台女孩二表情有些困惑,連鵝蛋臉也湊過去看了看,然後古怪地看着翟夢川。兩名前台女孩彼此低聲交流了一會兒,可能是看翟夢川表情嚴肅,不像是開玩笑,最後前台女孩一拿着紙條走了,轉進到裏面。

“她去交給曾總了,”前台女孩二說,“你等等吧。”

翟夢川點點頭。他低下頭,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動。鵝蛋臉女孩問他:

“那紙條是什麼意思啊?”

沒等他答,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翟夢川下意識回頭,和那人打了個照面,只見她高挑身材,端莊嫻雅,手捧文件,正是林秘書。

兩人彼此看到對方,同時臉色一變。

“林秘書,你來的正好。”前台女孩二忙說,“這個人要見曾總,說曾總和他約好的,你知道這回事嗎?”

翟夢川頭皮發麻,萬豪集團部門眾多,有不少秘書文員,沒想到現任總裁秘書就是林秘書,更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撞見她。林秘書盯着翟夢川,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前台女孩二疑慮地看着林秘書,林秘書一向禮貌斯文,從沒見她這麼直視過誰。

“你……”林秘書突然指着翟夢川說,“請你把墨鏡摘了。”

她可能還不敢確認眼前站的是翟夢川。在三個女人的瞪視下,翟夢川足足僵住七八秒鐘,最後只好摘下墨鏡,尷尬地沖林秘書一笑。

“林秘書,你好。”

“你們認識啊?”前台女孩二恍然。

“你怎麼還敢來這裏?”林秘書又驚又怒,“你真是夠膽大啊!你幹什麼來了?”

翟夢川無言以對,前台女孩二說:

“他說他認識曾總,還說和曾總有重要事情談。林秘書,我要叫保安嗎?”

見到這個情景,前台女孩二驀地警惕起來,她已經看出情況不對勁了,她伸手要去拿電話。林秘書冷笑地上下打量翟夢川:

“你認識曾總?你還真敢騙啊?我簡直沒見過你這麼敢騙的了!是不是到處騙人,騙的太多,已經把這裏犯的前科都忘了?”

“他是個騙子啊!”前台女孩二驚呼起來,鵝蛋臉女孩捂住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翟夢川突然有掏出手槍的衝動。你們老總曾效真是鉈集團的“鉈子”,你們萬豪集團也是鉈集團暗中控制的一個侵華勢力工具,那麼你林秘書、你前台女孩包括你鵝蛋臉女孩也都是整個侵華金融戰略中服務的兵卒,你們統統都是那部帝國主義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雖然你們是自己不知道的是被蒙在鼓裏的,但你們助紂為虐的反動本質是客觀存在更改不了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敢掏槍,他不抬起頭低聲略帶恨意地說:

“我真的是找曾總有事。”

這時前台女孩一回來了,她見大家怒視翟夢川,不由放慢腳步,到口的話也說得吞吞吐吐:

“陸毅恆先生,曾總請你……你……去他辦公室。”

大家面面相覷,林秘書啞了半響。翟夢川垂首肅立,但神情實在可疑。

“曾總他真是這麼說的?”林秘書質問前台女孩一。

“是啊。”前台女孩一說。

驚疑不安的氣氛在萬豪集團門口醞釀,林秘書沉默了一會兒,對翟夢川說:

“你跟我進來。”

兩人往裏走,留下三個女孩站在原地發獃。

林秘書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問他。

“你到底叫什麼?翟夢川還是陸毅恆?”

“隨便。”

“你連名字都騙人啊,你年輕輕輕,怎麼這麼會騙人?你這次來我們公司又想幹什麼?我不管你到底是誰,也不管你到底是不是認識曾總,我都會把你以前用假學歷應聘的事向曾總當面彙報。”

“請你不要這麼做。”

“你看我敢不敢。”

兩人一前一後沿着走廊走過辦公室各部門,裏面的員工們紛紛抬頭看他倆。

萬豪集團的辦公室很大,他們在走廊里走了半天,又轉了兩個彎,終於走到最裏間的一扇佈滿金色條紋的門前。這正是總裁辦公室。

“你手提箱裏是什麼?”林秘書停住問。

“給曾總看的東西,他不希望外人過問。”

林秘書狠狠瞪了翟夢川一眼,輕輕扣了下門。

“進來。”裏面一個沉着渾厚的聲音傳出來。

林秘書推開門走進去,翟夢川站在門口往裏瞧,辦公室很大,一個人坐在正後方的寬大辦公桌後面,背對着門。

“曾總,您要見的人來了。”林秘書說。

“好,讓他進來。你出去把門關上。”

“但是他……”

那個人轉過身,對林秘書說:“好了,你出去吧,我和他單獨有事情要談。”

現實中曾效真的體態比翟夢川在屏幕上看到的略胖,其他特徵基本一致,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微禿的腦門很亮,兩鬢的發色近乎銀白,富態的圓臉紅潤,他的中文說得很流利,只是發音稍微有點生硬。

林秘書萬沒想到曾總沒給自己揭穿翟夢川的機會,她又愕然又氣惱地瞪了翟夢川一眼,扭身出去了。見她走了,翟夢川心中鎮定了許多,他走進來逕自先在一把皮轉椅上坐下,再把手提箱放在他眼前的茶几上。

曾效真沒理他。紙條在曾效真的手裏,他長時間地盯着紙條上的盾形紋章和代碼。翟夢川看到他的臉色很冷峻,但嘴角緊閉。心中似乎思忖着什麼。

最後他抬起眼,深眼窩中的藍眼睛久久地凝視翟夢川,沉穩地吐出三個字:

“你是誰?”

“北京的煎餅果子普遍無法入口,煎餅綠豆面含量不足,軟粘沒有咬勁兒,果皮兒不夠酥脆,面醬偏咸,而且標配只有一個雞蛋,嚴重影響食慾,所以我隆重建議你們去吃砂鍋。”劉諾波拿腔拿調地說罷,用力拎起一張牌,嘴上喊着,“自摸!”

孫大爺和喬大爺愣愣地盯着自己手裏的牌,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當初圍堵翟夢川惡語詰問的鄰居們中,他們兩個是主力,現在坐在四合院裏和劉諾波搓起了麻將。劉諾波結交的朋友甚廣,每到一地很快就能與周圍各色人等熟絡起來。

“砂鍋吃不起,全球經濟危機。”孫大爺搖頭嘆息,把剛摸的一張“二餅”亮在桌上。

“全球經濟危機還影響您吃砂鍋了?您老還挺把自己當回事。”

“你自己去看看現在吃的東西漲價離不離譜。”

“咱們這兒的食品都是加了作料的,當然貴啦,但物超所值啊,”劉諾波笑呵呵地說,“吃一輩子等將來燒了還能有一堆舍利子。”

喬大爺“啪”地把剛摸的一張“七萬”亮在桌上,把牌推了。

“我和了。”

趙漢俊開門進了院,一見劉諾波就熱情地打招呼:

“今天沒上班啊?”

“來來,快來,我們正三缺一,”劉諾波邊說邊嘆氣,“仨人打麻將真他媽的彆扭。”

“你們玩吧,我還得跟客戶在網上聊生意。”說著趙漢俊回屋了。

劉諾波和兩位大爺繼續打牌,趙漢俊回屋后就開始打電話,聲音很大,說了半天才放下電話,他拉開屋裏的燈,打開電視,拿着遙控器選着台,在一個古裝武打戲上停住。

這時四合院門外有人敲門,劉諾波磨磨蹭蹭站起來,過去開門。

“那個姓翟的小夥子在嗎?”一個中年婦女站在門口。

“不在。你什麼事?”

“啊,我是住附近的。聽說這院子有空房出租,我來看看,我有個外甥女要租房。”

“看房啊?進來看吧,自己看,看好了跟我簽合同。”

“這院子到底是誰的啊?是你的還是姓翟的?”中年婦女狐疑地走進來。

“我兄弟不在這院子就是我的,我做主,昨天我還租出去一間呢。”

“李大嬸,你來了。”孫大爺抬眼說。

“哎呦,你們在這兒打牌呢?”

虛情假意地寒暄幾句后,李大嬸轉來轉去看房,正在一間門前打量,阮小強突然從裏面出來,嚇了她一跳。

“媽呀,這屋還有人呢?黑燈瞎火的。”

阮小強沒理她,低頭徑直向洗手間走去。宋黃白和翠翠回了院,翠翠很快坐下來跟劉諾波他們打起牌,宋黃白則走到翟夢川的正房前敲了敲門。

然後他來到麻將桌前,焦躁地問劉諾波:

“翟夢川去哪兒了?前兩天他向我借墨鏡,借完人就不見了,連着兩個晚上沒回來。”

“他好像出去辦事了。”劉諾波心不在焉地碼着牌說,“你找他有事?”

“我那墨鏡是香港名牌,是我過生日時我深圳姨媽送我的……”

“你再敲敲門,說不定他在。”翠翠插嘴說,“他這人老怪了,有時候自己明明躲在屋子裏,就是不開門,還整天掛着窗帘。”

“咋回事?”孫大爺來了興趣。

“不知道,”翠翠一撇嘴,“有一次我有事敲他門,裏面沒動靜,我以為沒人,後來我在院子裏洗衣服,大概洗了三個小時,突然他就從房間裏冒出來了,嚇了我一跳。我說你在家啊,怎麼剛才敲門你不開?他支支吾吾地說他睡覺了,我說大白天你睡什麼覺啊?他也不說話。我看啊,他好像躲在屋子裏有什麼事。”

劉諾波皺起眉,看了看正房那扇禁閉的門。有沒有可能,翟夢川此刻真的在屋子裏呢?

翠翠把牌一推,大聲喊:“和了!”

他們不知道,翟夢川此時正在一個國際金融集團的老總辦公室里與對方進行着激烈的暗戰。

盾形紋章象徵鉈集團,h6是曾效真的黃金秩序號。翟夢川曾設想過曾效真見到紙條后的種種心理活動,最後斷定,曾效真一定會讓自己去見他。

“鉈子”進入中國活動的最重要原則就是身份保密,因為這是鉈集團計劃實施的前提。整個萬豪集團的北京總部上上下下,沒人知道曾效真是“鉈子”,現在突然一個陌生人找上門,指名道姓要見他,還把這個外人誰也看不懂的盾形紋章和他本人的黃金秩序號如同特務接頭暗號一樣畫在紙條上展示給他,他怎能不驚出一身冷汗?他怎能不疑慮重重?

從這一刻起,曾效真立刻陷入了被動。他不能置之不理拒絕見面,如果放這個人走了,那麼就等於放走了一個巨大隱患,而如果他見這個人,又必須單獨會面,決不能有第三個人在場。

翟夢川知道,此舉非常冒險,這就等於明白地告訴曾效真:我知道你是誰。但現在他已經成功地進到對方的辦公室,對方的身份是金融集團的總裁,外面是上百名員工,對方不敢貿然對自己動手——雖然可能此刻曾效真的抽屜里就有一把手槍。

想到這裏,翟夢川非常得意。

“曾總,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給您帶來一樣好東西。”

翟夢川打開工具箱,從裏面拿出腦波整理器。

曾效真陰鷙的目光瞪着翟夢川,心裏有些疑惑,他多年的經驗讓他能一眼看穿形形色色的人的面目,但對今天這個突然闖上門的年輕人卻有點拿不準。不是自己人,這是肯定的,也不像是掌握情報來訛詐的商業競爭對手,更不像是敵方的間諜人員,沒有這麼年輕的。他拿握的這個白花花的東西好像個耳機,彎曲的金屬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這是個什麼東西?年輕人一臉誠摯地把那玩意遞上來,看樣子倒像個上門推銷新科技產品的。現在北京滿大街都是這種人,穿的西裝革履,見到高檔寫字樓就往裏鑽,挨門挨戶地推銷他們那些不知所云的保健品、理療儀、磁化杯什麼的。

難道,曾效真心裏突然一動,是個巧合?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誰?”他語氣嚴厲起來。

翟夢川握着它,走上前兩步。

“曾總,您先聽我介紹一下這個東西。”

曾效真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年輕人明顯像個推銷的,可紙條上明明白白是盾形紋章和自己的秩序號。到底他媽的怎麼回事?他平素深藏不露、城府極深,可現在實在有點摸不清狀況。

那個白花花的耳機越來越近,它的樣式很精緻,但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側有個圓嘟嘟的按鈕。

“這是什麼?”

“您仔細看看,您看看它。”

越來越近。

“您看……”

說話的工夫,翟夢川已經伸手把它遞到曾效真的眼前,曾效真警覺起來,站起來用手阻擋,翟夢川突然一傾身子,另一隻手中彈出粒東西,由於距離太近,正好撞到曾效真的額頭。

曾效真叫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幾乎喊聲發出的同時,“捂臉蠶”的黏性材料迅速包裹住他的臉,他雙手亂舞,再也發不出聲,想要一把推開翟夢川,但後者猛地把腦波整理器扣在他頭上,他的手猛地僵住了,一動也動不了,停在半空中。

他全身抽搐着,五官被塗青,透過那層青色的膜,露出眼白,如同變了顏色的野獸,神情非常嚇人。整理器如同長在他腦袋上一般,牢牢地套住,在它的銀白色表面的一道微小的細縫裏閃過紅光。

它的光閃動着,變成藍色,一亮,熄滅,再一亮,再熄滅。每次一暗,曾效真便粗重地喘息一聲。翟夢川驚懼地退了兩步,一時有點手足無措。只見對方全身劇烈哆嗦,站在那裏如同抽風,但好在不言不語,沒有動靜。又抖了幾秒后,他腦袋一歪,栽倒在辦公桌上。

又過了一會兒,在仔細觀察曾效真確實喪失意識后,翟夢川躡手躡腳走過去,把他的腦袋扶過來。透過那層黏性材料,只見他的臉上表情平和安詳,如同睡着一般。翟夢川把整理器從他腦袋上輕輕取下來,放回到手提箱裏,終於穩住了神。

如果成功的話,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他就是另外一個人了,翟夢川想。但是怎麼證明已經成功了呢?

他開始用手指摳那層凝固的黏性材料,要從厚厚的下巴摳,這令他感到有些噁心,就在摳到一半的時候,有人敲了敲辦公室的門,然後林秘書的腦袋探進來。她就在附近,顯然剛才曾效真的喊叫驚動了她。

“曾總?您剛才……”

沒等說完,她突然捂住嘴,翟夢川雙手的指尖粘乎乎地,正慢慢在從曾總臉上揭下一層青色的東西,而曾總仰頭躺在總裁椅上,顯然不省人事。

林秘書恐懼得臉都白了,嘴唇顫抖,指着翟夢川。

“你……你在幹什麼?”

翟夢川也驚慌地看着林秘書,同時迅速把黏性物質全部摳下,在掌心捏成一小塊。林秘書剛要拔腿跑喊人,曾總突然胳膊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抬起頭。

林秘書跑進來,扶住曾總。

“曾總,您沒事吧?他在幹什麼……”林秘書驚魂未定地看着翟夢川,“要不要我報警?”

翟夢川擦了擦手裏的黏液,尷尬地解釋:“我剛才……給曾總做了個面膜。”

曾效真晃了晃頭:“怎麼了?我剛才睡著了,沒事。”

他臉上露出非常簡單、開朗和快樂的微笑。

“這個年輕人,你是誰啊,”他看着翟夢川問,“你怎麼在我的辦公室里?”

林秘書發愣地看着他們倆。翟夢川從桌上拾起那張紙條,指着上面的盾形紋章說:

“曾總,請問這個是什麼?”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東西啊。是你畫的?”

翟夢川點點頭,把紙條揉碎,扔進辦公桌旁邊一個廢紙簍里。曾效真已經成為了一個新人,所有關於鉈集團的記憶已經從他的腦海中抹去了,他也不會惦記着尋找“深淵”的事情了。

“你到底是誰啊?”曾效真笑眯眯地看着翟夢川。

“您……您不是認識他嗎?”林秘書急忙問。

“我叫陸毅恆。”翟夢川說。

“嗯,陸毅恆,好名字。”曾效真點點頭,轉向林秘書,“你看,我們這不就認識了嗎。”他又轉向翟夢川。

“陸先生,我看你很順眼。”

“謝謝曾總,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好的,你以後要常來我們公司玩。”

翟夢川拎着手提箱起身,同簡單、開朗和快樂的曾效真握手告別。曾效真在他和林秘書出門時還吩咐了一句:

“林秘書,你下樓送送他。”

鵝蛋臉“仙女”和前台兩個女孩還在彼此興奮激動地熱烈討論,剛才那個年輕人風華正茂、英姿颯爽、一表人材,怎麼竟是個騙子呢?見他和林秘書出來,三個女孩立刻換上一副警惕的表情,但很快又茫然了。騙子好像很春風得意的樣子,難道剛才和曾總裁談的很開心?可曾總裁怎麼能和騙子談的很開心呢?

林秘書表情複雜地、沉默地陪他下樓。在電梯裏兩人無語,林秘書只用冷冷的目光像針一樣盯住翟夢川,把翟夢川原本興奮的心情給盯沒了。他目光躲閃開她,垂下頭,沉默,從上衣兜掏出一副透亮的輕薄眼鏡戴上。她對他這種奇怪舉動有些意外,但沒說什麼。

出了電梯后他又和林秘書對視一眼,銀色圓圈在她身上轉動,顯出她的秩序號m7。直到兩人走到大樓門口,林秘書始終一言不發,冷冷地盯着他。最後他的目光不再無謂地躲閃,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定她,看着她情緒的醞釀。

此刻他已對高雅的林秘書隱隱生出鄙夷之情,她雖然是m7,但在黃金秩序中,仍毫無地位,只是代理人的奴隸,如同無意識的工具。

他等着她發問,或者,等着她爆發。

“到底怎麼回事?”

她終於爆發了,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把他的耳膜幾乎震破。

“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他沉吟地說,“這世界上,奴隸在主子眼中無論怎樣賣力,地位仍是奴隸,無用的奴隸就如同殘破的工具,請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摘下眼鏡,又戴上墨鏡,冷酷地沖林秘書點點頭,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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