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千櫟其名
她彷彿還處身於那片雪夜裏，四處皆是黑茫茫，而腳下的……是逶迤拖遠的雪色道路。
她赤着腳走在那雪道上，腳彷彿踩在冰刀上一般，又痛又冷。
千櫟
遠處出現一道光芒，一個雪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那裏，在沖她招手。
她顧不得疼痛，急急地往那方向走去——
千櫟……
那人影似乎觸不可及。
是你嗎？
她不知道那聲音所說的千櫟是誰，可是她自己又是誰……
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回頭，一隻馬兒正向她撲過來……
呀……
她發出低微的呼聲，從床鋪里坐起身來。
暗紅色的床帳在頭頂輕微地晃了晃，屋子裏冷得出奇，手腳都被凍得發痛。
扭頭就可以看到那熒簇趴在熄滅的炭盆邊睡得正酣。
原來不是夢啊。
她有些失神……昨日那個高大的男人說自己是他失落在外的長女。
並且給自己賜名：熒千櫟。
她想起來那個男人的手輕輕撫摸着自己的頭頂，雖然兩人之間還滿是生疏。
但是那一股溫暖的感覺令人很舒服。
沒錯，她不再是無名無姓的小乞丐了，她有家了。
想到這裏，她從床上輕快地跳下去了，夢中的不快也煙消雲散。她盡量不發出聲音吵醒熒簇。
然後她光着腳，踮腳尖無聲地走到了炭盆旁邊，那裏面的炭塊早已被燒盡，連點餘溫都沒剩下。
她看着睡得正香的熒簇，搖了搖頭。
他都不覺得冷嗎？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熒簇睜開眼，揉了揉自己的臉。
啊，大小姐你醒了！誒，怎麼這麼冷？熒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彷彿身在冰窟。
啊啊啊啊……我竟然睡著了！！！完了要是被李嬤嬤發現，我就死定了！！！
熒簇端着炭盆就飛快地沖了出去，但是還沒走出去多久，就聽到院子裏傳來一聲尖叫。
她聽這動靜，探頭看過去。
只見熒簇似乎是踩到了積雪滑倒了……而那炭盆飛了出去，正正好掉到了熒柳柳的頭上。
那原本如玉般的人兒，此刻變成一團黑。
此時李嬤嬤也出現在院門。
怎麼回事？大小姐醒了嗎？怎麼這麼喧鬧？？
待李嬤嬤看清楚眼前的境況，大驚失色地衝到熒柳柳身邊。
而熒柳柳此刻呆坐在地上，頭上還頂着炭盆，一臉狀況外，直到李嬤嬤把她扶起來，她才吐出一口氣，嚶嚶地哭了起來。
李嬤嬤摸了摸那炭盆，又摸了摸地上散落的炭塊，頓時鬆了一口氣。
柳柳莫怕，這炭盆是涼的。李嬤嬤安撫着柳柳。
而另一邊熒簇則跛着腳站了起來，走到了柳柳面前。
柳姐姐，對不起，是我太着急……你你沒事吧……她聽出來熒簇的聲音都打顫了。
李嬤嬤，阿簇會自己去領罰的！請嬤嬤不要太生氣。
但他還是勇敢地承擔了錯誤。
沒關係的。柳柳似乎緩過勁來，擦掉臉上的淚水，雖然臉上的炭灰反而被她搓開，但是沒有人敢笑出來。
我不過了是髒了衣裙而已，洗洗就好了。
柳柳轉而看向李嬤嬤。
嬤嬤，就別讓阿簇去領罰了吧，他才8歲可受不了那個苦頭啊。
李嬤嬤一直沒說話，只是臉上的皺紋又皺了幾道，她抬頭看向屋門，正好看到熒千櫟在那邊杵着。
李嬤嬤衝著千櫟施禮，然後問：
大小姐，打算怎麼處置這件事？
啊？她沒想到這件事的處罰權竟然到了自己的手上。
該怎麼處理呢？
我……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是她第一次掌握話語權。
李嬤嬤沖她點頭，熒簇正緊張巴巴地看着她，熒柳柳的小臉也糾結到一塊。
她看着院子裏的三個人，陷入了思考——
那就罰簇哥哥把整個院子打掃一遍，然後幫柳柳姐姐洗乾淨衣服吧！
她覺得這個處罰還是可行的。
倒是李嬤嬤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她走到了千櫟的身邊，然後伸手摸了摸千櫟的臉頰和手心。
熒簇！李嬤嬤的口氣突然凶起來。
李嬤嬤我在。
小小的男孩子被這一聲呵斥，驚得直接跪倒。
我昨晚是怎麼叮囑你的？大小姐身子還沒調養好，炭盆的火炭一定要看好！！你做到了嗎？
熒簇縮着腦袋，跪在地上不敢講話。
雖說好歹落在柳柳身上的是冷炭，可是大小姐呢？你忘記老家主把你調過來是為了什麼？怎麼是你那老爹說大小姐不如老家主金貴嗎？
熒簇的頭更低了。
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嬤嬤，我沒事的。她想要出言勸阻……
大小姐，你之前一直流落在外，不清楚這家規也就罷了。這阿簇可是自小就被送入熒惑本家的，又怎麼犯這種錯呢？李嬤嬤越說越氣。
不是啦，李嬤嬤是我晚上覺得太熱，才讓他把炭火熄掉的。她看向熒簇眨了眨眼睛。
熒簇一臉無措，搖了搖頭，但是她選擇無視掉。
而且也是我讓他放心睡覺的，如果一定要罰的話……李嬤嬤我也是有份的。
李嬤嬤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咽了回去。
那便依了大小姐的處罰吧……唉……
說完，李嬤嬤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大小姐，你現在的身份可不僅僅是熒惑家的長女……你……算了，現在跟你說這些還有些早。
李嬤嬤搖了搖頭，走進屋裏開始整理房間，而熒簇早已老老實實地開始打掃院子。
另一邊站了半天的柳柳這才反應過來。
誒呀，我都忘了正事了啊！
柳柳忙走上向前，大小姐！老家主喚你去一趟！！
李嬤嬤看了一眼柳柳：你這丫頭，這麼重要的事怎麼現在才說！讓老家主好等！
柳柳一臉驚慌。
那我這就帶大小姐過去吧！
等一下！李嬤嬤喝住兩個人就要出院子的人。
柳柳，你先去換洗一下吧，臉上都是炭灰，這怎麼能見人？我陪大小姐去。
是。柳柳這才想起來自己還一身狼狽，怎麼好去老家主那邊呢！忙匆匆去後院換洗去了。
李嬤嬤伸手拉住了千櫟的小手，那手還是冰涼的，完全不似孩子的手啊。
李嬤嬤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嬤嬤，怎麼總是嘆氣？她似乎也察覺了什麼，仰頭看去。
這已經年長的老婦，雖然已經皺紋縱深，但是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綽綽風姿……
大小姐，今天是包庇了阿簇吧。
李嬤嬤彎腰摸了摸她的腦袋。
啊？……她沒想到李嬤嬤會這麼直接戳破她，頓時有些扭捏。
嬤嬤，你都知道啊……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倒映着李嬤嬤溫柔的神情。
大小姐，你是個很好的孩子，也很懂得照顧別人。李嬤嬤拉着她繼續往前走。
李嬤嬤是覺得我做得不對嗎？她好奇地問道。
李嬤嬤搖了搖頭。
你這次做得很對，因為阿簇也是個好孩子，他一定會記得大小姐對他的好。
但是嬤嬤擔心的是，以後你會對不應該的人心軟，那麼吃虧的便會是你了。
為人處世，賞罰分明，才能服人。
她有些不懂，什麼叫做不應該的人……李嬤嬤說的東西，她有些似懂非懂。
她只是很簡單地覺得，熒簇只是忘記照看炭火這件事，是不值得去受罰的。而且聽他們講話的樣子，那懲罰怕也不是簡單的挨訓吧……
李嬤嬤明顯看出來眼前的小女孩根本聽不懂自己所說的含義。
大小姐，放心吧。老奴會一直陪着你的。
嗯。她也緊緊握住那溫暖的手。
往後一路上，李嬤嬤都沒有再說話。
而她則是藉機打量了周圍的環境，想知道自己到底身處在哪裏。
她們現在走在一條沿河的小路上，周圍都是稀稀疏疏的樹木，河面上結着厚厚的冰，光滑地映照出藍汪汪的天空。
不遠處有假山和亭子，還要花圃里空空的花枝，如果等到春天到了，這裏應該會非常美麗吧。
再往遠處看，就是高大的院牆，院牆外則疊着層層疊疊的屋檐……
在視線所及的最遠處，還有一座高大的山脈匍匐在她的視野里。
她認識那座山……那是無憂寺的所在，她甚至看到了寺中最高聳的白塔。
如今她已不記得自己從哪裏出發的，也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去那裏。
她只記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才到達了那座山的寺門前。
之後便在那裏遇到了神仙大人……
也許是做夢？
但是絕對是她冥冥之中的決定，才有了如今的熒千櫟。
嬤嬤，阿……阿爹為什麼要給我起名叫做千櫟呢？她還是不太習慣這個名字。
以前的她也是沒有名字的，有人叫她小鬼，有人叫她丫頭，也有人叫她小東西。
她知道那些不是名字，隨便哪個小乞丐都會被這樣叫。
但是熒千櫟不是……千櫟這個名字，是夢裏的神仙大人給賜的。
然後爹爹也這樣叫，這個名字肯定不同尋常吧。
李嬤嬤略微思索了一下——
大小姐還真是問對人了。一般人怕是都沒聽說過千櫟這個詞。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讀過一本古籍，上面有記載說千櫟是一種生存在極寒之地的植物，它的樹葉非常繁多，生命力也特別旺盛。只要有一點點適合它生存的土壤在，它就會努力紮根活下去……最終會長成一座很大很大的參天巨木。
而大小姐你之前生活在艱辛的環境下，吃了很多苦，但還是頑強地長大了，你不覺得你跟那千櫟十分相像嗎？
嗯！
小小的女童頓時挺直了身板，彷彿自己真的是一棵巨木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