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明珠復還
大雪在第二天清晨便停止了。
炭火也不知何時燃盡，在爐子裏發著黯紅的光芒，苟延殘喘。
她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暗紅的紗帳。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睡在床上。
這讓她有些驚訝，也不清楚自己置身於何處。
只覺得可能還在夢裏吧，不然哪來這麼暖和的屋子和這麼柔軟舒服的床鋪呢？
她閉上眼，想在夢裏多呆一會兒。
然而下一刻，便有人推開了門。
阿嬤，她怎麼還沒醒啊。
她閉着眼裝睡，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孩童聲音。
誒，她這般梳洗打扮之後，倒真的有幾分小姐模樣呢。
似是有人影靠到了床前，仔細端詳了她一番。
噓噓，阿簇！不許胡說，這本就是我熒惑主家流落在外的大小姐。
是一個女性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蒼老沙啞，甚至有點像利器摩擦於布料上的鈍感，但是也能聽出其中滿含溫柔與心疼。
唉！隨着一聲嘆息，略微粗糙的手掌開始摩挲起她的臉頰。
小姐這在外面是受了多少苦啊！看看這一身皮包骨頭，真真是讓人心疼。
也難怪老家主送了那麼多養身的東西。
她嚇得更是大氣不敢出一聲，渾身努力地放鬆着，生怕被人發現她早就醒過來了。
而那撫摸着她的人，卻也輕柔地如捧珍寶，讓她心裏一陣酸楚。
從小到大，從未有人如此對她……
大小姐這麼多年流落在外真是吃盡了苦頭啊。
接着溫熱的毛巾被敷到了她的臉頰上，正敷在她那又癢又痛的凍瘡上，熱乎乎的感覺舒服得讓她差點嘆出一口氣。
阿簇，你先看顧着大小姐，我再去換一盆炭火來。
只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和開門聲，那絮絮叨叨的話語卻還是遠遠地傳了過來……
望無憂眷顧，大小姐臉上的凍瘡可別落了疤啊。
她剛剛暗自鬆了一口氣，卻聽到耳畔傳來一聲話語——
別裝睡了，李嬤嬤出去了。
糟糕，她怎麼還忘了有個小人在屋子裏呢！
既然被發現了——
她睜開眼，轉頭就看到一個毛髮蓬蓬的小男童正趴在床沿上看着她。
你怎麼知道我醒了？她發出詢問，因為睡得太久聲音也有些澀啞。
因為我也喜歡裝睡啊！這樣可以偷懶~~小男童眨了眨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內里能看出一絲絲小小得意。
她緩緩地坐起身來，小男童倒是十分熟練地馬上往她的身後塞了個軟靠。
謝謝。她輕輕地道了一聲謝，這還是人生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她甚至有種錯覺——
眼前的這一切和以往落魄流浪的日子……究竟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呢？
對了，大小姐！我叫熒簇，你以後叫我阿簇就行！！小男童恭恭敬敬地給她鞠躬施禮。而在他低頭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名叫熒簇的小男童的額角不知道為何腫了一大塊，活脫脫地像個犄角。
噗，你那裏怎麼長角啦？她忍不住笑出聲，抬頭指着小男童的額頭。
啊？熒簇抬手擋住了額角的腫包，他嘟了嘟嘴。沒什麼！大小姐就不要操心啦~
大小姐……她有些失神地重複了一下這個稱呼……
她逐漸回想起昏睡前那個神仙般的身影和溫柔的懷抱。
神……神仙大人呢？
神仙大人是誰？熒簇撓了撓頭，一臉不解。
就是昨晚抱我的那個神仙大人！
昨晚？大小姐怕是燒糊塗了吧！熒簇笑道，大小姐你從一周前被國師大人帶回來，便一直高燒不退，這兩天才好轉過來。
一周前？？難道是做夢嗎？她也有點疑惑。
大小姐，你醒了？她原本還想發問，但只見一個年長的老婦人端着一盆燒得旺旺的炭火快步走了進來。
老婦人放下炭盆，就馬上衝著門口拜了拜。
多謝無憂眷顧，我家大小姐終於熬過這個坎啦！
說完，老婦人便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額頭。
看着精神頭不錯……大小姐，你餓不餓啊。
這一句提醒，讓她的肚子頓時起了反應。
咕嚕嚕~
哈哈哈，大小姐這是大好了。老婦人面帶喜色回頭看向一旁立着的小童。
阿簇，快去廚房說一聲，大小姐醒了，快把我那燉了一晚的粥送過來，對對對，還有老家主賞的東西一定要放進去！
是。熒簇點頭，便要快步走出。
阿簇，還要記得去通知熒大爺！老婦人又想起了什麼，趕緊吩咐道。
好哩~熒簇清脆地應道，然後就蹦跳着出去了。
不多會，一個長相溫順的女孩子提着食盒緩步走了進來。
李嬤嬤。
女孩子言語輕輕，衝著老婦人微微屈膝，還未長開的身體纖瘦柔軟，形似一隻剛抽芽的柳枝。
女孩子這時回頭才看到了床上的小女童，面色微微一驚，卻又飛快地反應了過來。
大小姐。
這次她屈膝更甚，顫抖着膝蓋都快貼到地面上。
然而床上的小人兒只盯着她，卻沒有叫她起身。
奴婢熒柳柳拜見大小姐。女孩子稍微提了提聲音，畢竟彎曲的膝蓋要撐不住了啊。
只是床上的小女童，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用亮亮的眼瞳盯着她，讓她心裏一陣發毛。
她第一次看到小孩子會有這樣的目光，彷彿能夠窺探到她內心最深處一般。
但是卻又是帶着純凈的光，讓人不會反感。
柳柳，你把吃的拿出來，我來服侍大小姐。李嬤嬤過來，不露聲色地把她趕了出去。
熒柳柳頓時鬆了一口氣，然後疾步走出了房間。
只是出門的時候差點與熒簇撞了個滿懷。
阿簇，你小心點。熒柳柳輕輕地提醒。
但是熒簇並沒有睬她，只是飛快地竄進屋，衝著李嬤嬤說：
家主大人說，一刻鐘后便到。
家主大人……那又是誰？
床上正迷茫喝着粥的小人兒，突然知曉有人要來看她，登時有些害怕。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她只記得自己是個小乞丐……然後在快要凍死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神仙大人，然後……
再睜開眼，自己便似乎成了什麼大小姐？？？莫非自己是跟這家大小姐特別像，然後就被認錯了？
這樣想着，也許是吃了些東西，讓她有了下床的力氣。
她突然跳下床，奔到鏡子面前，光滑的鏡子映出來的人，是她卻又不像她……
如果要說自己的模樣，其實她也不清楚，只是在渾濁的水面上模模糊糊地看過幾眼……反正當時帶着她的乞丐頭子一直罵她是個醜丫頭。
現在看自己，因為長期挨餓而面黃肌瘦的臉，身子也瘦得彷彿只剩骨頭，白色的小袍子穿着，不如說是掛在骨架上……還有臉上那一大塊凍瘡……
還真是難看啊……怎麼看也不像個大小姐啊？
倒是剛才的小姐姐比較像個大小姐呢！
她回想起剛才來送食盒的女孩子……輕輕糯糯的聲音，柔美純凈的長相，讓人心生親近，那才是她印象里的大小姐模樣。
醜丫頭一般的她怎麼會被這群人叫做大小姐呢？
但是只有七歲的她也想不出來個所以然……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李嬤嬤倒是湊了過來。
大小姐是吃飽了嗎？
她點了點頭，那粥她不喜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就讓老奴來給大小姐梳妝吧，一會兒熒大爺就要來看你了，要是看到大小姐這般憔悴，老奴怕是要挨罰嚕。李嬤嬤說著就把她摁在凳子上。
她也沒有反抗的習慣，就是那樣老老實實地坐着，看着李嬤嬤把各種瓶瓶罐罐擺了出來，一樣一樣塗到她的臉上。
李嬤嬤一邊塗著還一邊嘮叨着。
這是潤膚的藥膏……
這是活血生肌的，對你臉上的凍瘡很好。
堅持塗個半旬，保管大小姐臉上連個印子都沒有。
……
旁邊坐在門檻上的熒簇，都聽得昏昏欲睡。
而她則一直盯着鏡子，看着那些東西在她的臉上逐漸發揮出作用來。
鏡子的女童從面黃肌瘦竟然變得白白糯糯，雖然臉蛋還是十分瘦削，不過襯着她烏黑的眼珠倒是顯得嬌俏可愛了許多。
就連那礙眼的凍瘡都沒那麼明顯了。
好了，大小姐果然是個美人坯子啊。李嬤嬤顯然對自己的成果很滿意。
這邊剛剛完事，另一邊的院子裏便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屋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她便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然後抱住了她。
我的兒啊！你受苦了啊！
那人抱着她就開始放聲大嚎，偏偏還是個大嗓門，震得她頭昏腦漲，差點沒再昏死過去……
她在那人懷裏掙扎了半天才把那人推開。
那人直起了身子，抬袖擦了擦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眼淚，還擤了擤鼻子。
此時她才看清楚眼前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暗紅的長袍襯着他的臉色似乎不那麼好看。
那人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低頭看向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笑意，低垂的眼角里藏着波瀾的光。
聽說，你就是我那遺落在外的千櫟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