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溝村的婆娘和漢子(一)
又是一個早春,彷彿一夜間,雪融后露出的黃土,就被星星點點的綠色所填滿,風也不像早些日子那樣冷得徹骨,溫溫柔柔地像待嫁閨中的大戶小姐,萌動了天地間事物們的生長,也挑動了李臣的心思。
紅泥灶台的爐膛里火正旺,淡淡的肉香鉤着胃裏的饞蟲,李臣蹲在廟口捉氈衣上的虱子,天剛暖點,這吸血的小禍害就開始蠢蠢欲動,鬧得人覺都睡不安寧。
“喲,李家後生,今天開葷哩。”有剛去山上拾把柴火歸來的鄉鄰,嗅着香味說。
“昨兒逮到只兔子,嘖嘖,這蠢畜生,想刨我種的豆角秧子,結果卡在籬笆縫裏,把自個脖子扭斷了。”李臣樂呵呵地回答,末了問,“您家來嘗一口。”
“不啰不啰,我婆娘還等着我回去吃飯呢。”鄉人淳樸,吃頓肉在村裡雖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卻也不是日日都有。
都不是富裕人,哪有厚着臉皮,從別人碗裏夾肉吃的道理吶?
把幾隻躲在內襯裏的小虱子狠狠掐死,李臣揉了揉凹下去的肚皮,把氈衣穿上,美滋滋地等着肉熟透。
這白煮肉蘸點鹽末,配上豆子飯,簡直是過臘月時才有的光景。
“***,我以前居然還嫌棄肉多了膩味。”李臣想,他往日是不沾肥肉的,挑嘴偏愛裏脊和排骨。
現在給他碗大肥肉片子,李臣能扒拉着都消滅掉。
時間晃悠着已經一年多了,如果有以往認識李臣的人,絕對會驚訝地想,這活脫脫變了個人啊。
他黑瘦了,精壯了,粗俗了,那種白白凈凈,學問人般的神韻從身上消褪得無影無蹤,手掌里起了層繭殼,光着膀子朝牆邊一蹲,揉動着喉嚨吐出口老痰,和個務農人沒有分別。
不過眼眸很明亮,透着股精幹,但不同於毛頭小子般野心勃勃的犀利,而是種內斂的沉穩。
他已經熬了過來,在短短時間裏,學會了方言土話,學會了如何翻土除草,學會了如何施肥下種,學會了如何養活自己。甚至親手給破廟換了個茅草屋頂,在旁邊還辟出塊小菜圃。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在大都市成長,沒接觸過農活的讀書人,學會這些是多麼的不容易。
雖然日子依然艱辛,李臣的莊稼把式在行家眼裏,只能說一般般,但他還是挺自豪的。
畢竟他從一無所有,學會了如何靠雙手和腳下的土地,來養活自個。
加了幾把柴,把兔子煮得透爛,李臣吃得滿嘴是油,連骨頭都吧唧嚼了,他抹了把臉上撐出來的汗,暖洋洋地打了個飽嗝。
還沒到休息的時候,等會要去菜圃里澆把水;崔家的兩畝薄田也快要下種了,得趕時間去犁一遍鬆鬆土,他和雉娘早談好了,反正崔家兩個女人也沒氣力去種,權當租他,割秧后能分四成呢;還有,老住在廟裏也不辦法,四下漏風的,過冬那會,大雪鵝毛般在天地間飛舞,冷風透過縫隙嘩嘩灌了進來,不是崔家騰空了柴房,讓他搬過去住了一季,肯定得給凍死。
實在話,剛來到這個年代時,沒雉娘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指不準早成了肥料滋潤了大地。
這活命之恩,真不知拿什麼來報答。
還得核計着給自個搭間屋子,總不能今年冬天也搬過去麻煩人家吧,瓦磚的成本太高就別想了,簡陋點就成,不過一定要有個熱炕,但也得幾千錢,光靠務農和打短工是攢不起來的……唉,操心的事多着呢。
李臣邊盤算着,邊伸手把灶台上用茅草捆好的兔腿擰起來,兩條最肥的後腿,想了想,又把剝好的整張兔皮帶上,他準備給崔家送去。
破廟建在臨村的半山坡,到村裡去有個小半哩路,還沒走到村口,李臣就瞧到不少人趕集似地圍成一堆,在個騾車旁挑挑揀揀。
是有商販路過,溝子村的居民想置辦點東西,或者知道點新鮮事,除了去茂縣,就靠這些走南闖北的貨郎了。
“我也是聽人說的,洛都亂得不像話哩,說不得又要打起來。”貨郎一邊張羅着生意,一邊對眾人說道。
“黃巾不是被平了么?怎麼又亂起來了?”
貨郎神秘兮兮地窺了窺四周,壓低聲音,“鄉里鄉親的我也不瞞大家,這回是西涼蠻子要鬧事,聽說他們連皇帝都換了。”
“這天子是能瞎換的么?”有上過幾天私塾,知道點君臣道道的人不信。
“茂縣縣衙門口都貼檄文了,酒肆里的學問人都在談哩,不信自個去瞧。”貨郎仰仰脖子。
李臣聽了半天,算是聽明白了,他以前不是個喜歡研究歷史的人,但“十八鎮諸侯討董卓”“三英戰呂布”之類的野史倒還略知一二。
“只希望幽州別鬧起來,西涼人也是太跋扈了。”李臣皺皺眉頭,嘀咕着,努力想在腦海里鉤出點小時候從《三國演義》連環畫上知曉的歷史。
這日子好不容易才有點安穩,沒人希望被戰亂破壞。
幾個湊熱鬧的漢子望見李臣,圍上來道,“李家後生,那,是西涼人厲害,還是咱們幽州兵狠?真打起來誰輸誰贏?你見識廣,給大伙兒說說看。”
平日裏趕着農閑的時光,村人們喜歡聚在穀場閑聊,李臣總改編些後世常見的小故事,他本身口才就不錯,講得有滋有味的,惹得漢子們笑得直拍大腿,有些帶葷的段子讓女人們羞紅了臉,連連跺腳,卻又捨不得只聽半截就走人。
一來二去,大夥倒覺得這崔家媳婦的堂哥也算個能人,雖然務起莊稼差了把火候,但見識卻挺廣泛。
李臣咋了咋嘴,頗有點指點江山的味道,“西涼蠻子烈得緊,只要腦殼沒掉,就敢跟你繼續拚命;咱幽州漢子也不差,只不過就怕硬碰硬的,死傷慘重啊。”
西涼兵具體多麼個狠法,漢子們也不清楚,見李臣微眯着眼,似乎說得頭頭是道,雲裏霧裏也糊塗了,當下也就信了。
幾個躲在旁邊偷聽的婆娘,立即哀號了起來,使潑似的指着李臣就嚷,“你這殺千刀的絕戶,我家三子哪得罪你了,要這麼咒他?”
李臣說了半天話,又遭了一通罵,發了身汗,才記起,不久前州府召集義勇,發了告示,那些婆娘家裏人口多,小崽娃都吃不飽,幾個半大後生一核計,乾脆投了官兵賺點餉銀,既填飽了自個的肚皮,也能減少爹娘的負擔。
你在這誇西涼兵狠,不是變相地說人家孩子上了戰場,容易死么?
“我多什麼嘴啊,這遭的哪門子冤。”李臣抹着臉上的唾沫子想。
該置辦東西的都已談好價錢,新鮮事也聽過了,圍在貨郎旁的人群漸漸稀疏,有娃娃眼饞地盯着幾串插在草繩棍子上的彩泥小人,死活挪不開步子,哭喊着爹娘要買。
當爹娘的疼孩子,又覺得泥巴人不經玩,於是好說歹說,改買了個木陀螺,望着娃娃一邊抹着還沒擦乾淨的鼻涕眼淚,一邊朝小夥伴炫耀得到的新玩具,他們不由得也咧着嘴笑。
李臣僂着腰,在騾車裏挑挑揀揀,盤算着也買上一些,年前隔壁村的大戶辦白喜事,缺下手,他去打了幾天短工,東家見他幹活賣力,談吐也有條理,滿意得緊,臨了多結了點工錢,所以兜里現在還算“小康”。
鹽巴還有些,不需要急着買;托那隻笨兔子的福,留了幾塊肥肉榨油,又省了筆開銷,一時間也不緊缺什麼物什。
他搖搖頭,想走,又停了下來。
騾車上放着個敞開的木箱子,放着匹粗染的紅綢子,還有幾根絞了銅絲的釵子,這都是貨物里的“老爺”,所以貨郎額外照看,輕易不準那些只看不買的人亂摸。
李臣拿起根釵子,對着陽光細細看了遍,做工算粗製,不過對農家人來說,也算奢侈品了,剛才幾個婆娘看得眼睛放光,硬捨不得買。
他突然想到該買點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