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步行至黃昏(三)

第三節 步行至黃昏(三)

清明忙種麥,穀雨種大田,庄稼人常掛在嘴邊的諺語。

現在正是開始耕耘的季節,凍在地里的雪完全化開了,頭年冬天埋下的腐草爛秧子已把田地養得蠻肥,挖開土半尺都是油黑油黑的,春耕前州府連發了幾道告示,各縣衙門口都張貼了出來,說州府要減稅賦,惹得一群鄉民謝天謝地,人們都說只要今年天老爺不作怪,就是個好收成。

昨晚剛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宿夜雨,陽頭出來時,才隨着晨霧一道消散,田埂旁的雜草葉子上還殘留着閃光的露珠,潮乎乎的空氣里含着種潤濕的泥土味。

李臣天不亮就下地了,他早前請教過村裡務農的老手,崔家的田停耕了兩年,被荒長的野秧子奪了養分,雖說年前趕着埋了道肥料,但地力終究瘠薄了些,所以得趕早下種,不然到了收割的節氣還沒長熟。

這些時李臣忙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下籽種是細緻活,順着犁溝一點點撒,遠了近了都不妥,崔雉娘和婆婆幫了幾把手,總算搶着下完了。

剩下的都是男人才能幹的力氣活,得拿石輪把犁溝趟平,這樣苗子才長得齊壯,大戶家都用的牛馬力,普通莊稼漢比不得,只能人干畜生活,這裏就能看出誰常干農活了,老務農人雙肩積年累月地都結了繭殼,剛下地的沒半天就得破層皮,再被汗水一腌,把人疼得跳腳直叫娘。

李臣就在齜牙咧嘴地吸冷氣,田裏土黏,石輪笨重,還得時刻留神對準了耬溝,用手牽引着沒一會胳膊就軟了,只能拿系帶扎到肩膀上拖,又怕把衣服給勒破了,得赤膊上陣,才行了兩耙地,肩頭就露了嫩肉,小血點子把系帶粘得斑斑駁駁的。

差不多的活計,附近田裏的庄稼人都快大功告成了,他才趟了一小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只覺得人都虛了一截,癱在田埂直喘氣。

這土裏刨食的把式,不是他這種才穿越個把月的都市小青年,一時半會能學會的。

“再熬段時間,等結幾道疤就好了。”李臣咬着牙,傷口火辣辣地痛,渾身酸麻得都不像是自個的了。

現在可不是歇息的時刻,還有大把的活等着幹完,干不完就誤了收成,沒收成就得餓肚子。

他一窮二白的,隨身帶的那點事物都燒了,這段時間的伙食都是在崔家吃,人家也不是什麼大戶,一點食糧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再苦再累,也得堅持下去,不然臉往哪擱?

況且練熟了農活,打熬好了身體,都是往後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閉着眼,繼續躺了一陣子,讓呼吸逐漸平穩,肺腔里的燒灼感也慢慢平息。

也不知哪兒的莊稼漢子忙裏偷閑,在唱着小調,隨着風飄得老遠。

“……咿里來咿哎呀,

憨哥哥站在大路旁,

那一對鴛鴦帶身旁;

盼完了星星我盼月亮,

盼早日回到小河旁……”

歌挺逗人,讓人聽得嘴角勾笑,李臣側耳聽了半響,等身子骨稍微強了些,才費力地爬了起來。

從地頭望過去,溝村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出了徐徐黑煙,正是中午吃頭頓飯的時辰,雖然隔得遠聽不見聲音,但李臣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勾繪出一副喧鬧的場景,收工的漢子們摸着癟肚子朝家裏趕,婆娘們一邊端吃食上桌,一邊責備地拍掉娃娃伸向碗裏的手,庄稼人的習俗,飯菜得等男人上了桌才能開張,哪家光景差點,也得讓男人先吃飽啰,不然哪來的氣力下田,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風。

正當他邁着發顫的步子準備回村時,瞧到小媳婦兒捧着瓦罐朝這邊走來。

……

崔雉娘剛伺候完婆婆,在屋子裏等了會,眼瞅着日頭掛到天中央了,怪人還沒回來。

今天是他第一天獨自下地,也不知受不受得了,雉娘有點擔憂,她到灶上把飯熱了道,也不是啥好東西,兩張高粱餅,外加碗山菜稀飯。

等稀飯鼓鼓地冒着氣泡時,小媳婦兒想了想,額外多點了兩滴油,又朝裏面打了個雞蛋,今兒撞了好彩頭,早晨朝雞窩裏一摸,居然摸出了兩個蛋,喜得她多撒了把試料來慰勞。

雞蛋是崔家唯一的肉食,平日都是給婆婆養身體,只有遇到這情況,雉娘才會讓自己嘗嘗葷腥。

不過那怪人乾的重活,沒油沒肉的填不滿肚子,她個女人家待在家裏,少吃頓雞蛋沒什麼大不了。

把吃食裝到瓦罐,和婆婆打了聲招呼,小媳婦就出了門,顛顛地往田裏趕去。

午時的陽光暖暖的,路邊的草叢裏冒出了不少野花,藍的紫的紅的,嫣潤得讓人心生歡喜。背陽的坡子還殘留着枯黑色的泥土,不過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新生的嫩草填滿。

遠處有人在嚷着梆子歌,雉娘停下腳聽了聽。

“……我上午也盼,下午也盼,

盼得那兩眼淚汪汪,

盼一對比翼鳥兒雙雙飛,

浪跡天涯也心歡暢。

咿里來咿哎呀,

我日裏也想,夜裏也想,

想得那臉兒焦焦黃,

想那比翼鳥兒雙雙飛,

浪跡天涯也心歡暢。”

腔調酸溜溜的,不過農家漢子閑時都愛來上一段,如果趕上社戲,唱得好的人,還挺受歡迎哩。

有時候婆婆嘮叨起兒子以前的事,還說過夫君唱梆子就唱得不錯,嗓子高,調子起得慷慨,以前賣過草鞋,經常在集市擺上攤子,扯着喉嚨來上一段,往往都能比旁人多賣上七八雙呢。

正想着,幾個抗着鋤頭,從田裏歸家的漢子路過,“崔家媳婦,咋聽得這麼入神?不來上幾段對對歌?”他們笑嘻嘻地打趣道。

雉娘臉紅了紅,沒理會,連忙低着頭繼續趕路。

從村頭到地里不遠,順着狹窄的田埂道繞上幾圈就是,遠遠就看到怪人有氣無力地蹲在路旁,一邊朝她揮手,一邊舀着溝渠里的水,沖肩頭上的血跡。

等走近了些,似乎感覺到了她關注的眼神,怪人抬起頭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勒破了點皮兒,不礙事。”

“喔。”雉娘應了聲,找塊乾淨的地把瓦罐和餅放好,“還沒涼,趁熱吃了吧。”

……

淋了油星加了蛋花的稀飯果然是要鮮美些,李臣就着餅,吃得唏哩嘩啦的,肚子一飽,精神也立馬旺盛了幾分。

“你迴轉去吧,天黑前就能弄完。”他用手背擦擦殘留在嘴角的糠水,裝着豪邁地樣子說,然後把褲腿仔細卷好,跳進田裏,繼續未完成的勞作。

麻木的肩膀活了血,疼痛卻加重了,像有隻小蟲鑽到了骨頭裏撕咬,他剛把籠頭套上,粗糙的皮革把傷口一磨,差點就疼得彎下腰。

才拖着石輪走了兩步路,眼睛前就冒起了金星,李臣稍微歇了口氣,倒起了倔脾氣,發了狠,埋着頭咬牙使了把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覺得肩頭輕了許多。

等把幾耙子地走完,他歪過頭看趟偏了沒,卻瞧到本以為回去了的雉娘,正推着碾輪的后架,鬢角散亂,額頭冒着熱騰騰的汗,裙擺打個結紮在腰側,白凈凈的小腿肚子上都是黑泥。

“兩個人總要快些。”小媳婦兒聲音低低的,安慰似地說,“剛下地的都這樣,過段日子把式熟了,就不覺得多累了。”

李臣咧了咧嘴,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提起,他重重“嗯”了聲,不再言語,專心致志地操弄着這笨重的農具。

日頭似乎也疲累了,怏怏地朝西邊歪了過去,躲進了薄薄的雲層里,將那幾縷雲彩映得像張娃娃潮紅的臉。

“要天黑了呀。”李臣坐在埂道上,望着眼前那片被趟得平平整整的地,不知不覺,他從黎明至黃昏,勞動了一個白晝,身子骨累得像灘軟泥,胸腔里卻洋溢着種勝利的喜悅。

不管大小多寡,人總缺不了這種欣喜,它會讓創造者覺得,自己的腳底板是扎紮實實立在大地上的。

“快回去吧,晚飯都快誤了時辰。”崔雉娘一手環抱着空瓦罐,一手拎着草鞋子。

他跟在她身後,一長一短兩道影子,輕輕地撫過田埂旁綠油油的叢叢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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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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