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高文遠,字武全(中)

第十三章 高文遠,字武全(中)

“那就別打擾我喝茶看書了。”

……

必須要承認,熱臉貼冷屁股這回事不要說是放在一個自制力比較差的小孩身上,即使是一個成熟的大人,遇到這種情況也難免動怒。氣沖沖的高文遠回到家中,臉色因此而繃緊了好幾日。

他不敢去向自己的祖父訴苦,因為他知道,面對勢力和影響相差無幾的唐家,祖父根本不可能因為高文遠這點小事去找上門子,與之相比,他更有可能採取的行動是打罵高文遠一頓,然後教導他要控制好自己,把這種事壓在心裏。

也因為同樣的原因,高文遠在向他祖父報告關於唐蘇的情報時並沒有說實話,而是從過去他見過的公子中隨便拎出來一個講給了高錦夏聽,雖然編的有些拙劣,不過他祖父並未深究。

如此過了幾天,高秀毅來找了他這個兒子。其實在心裏,高文遠是有些看不起自己的父親的。這倒並不能稱得上是不孝。畢竟高文遠是跟隨着自己的祖父長大的,而自己的祖父便不很能看得起這個“扶不上牆”的兒子。耳濡目染之下,帶着高文遠便不很服他父親。

高秀毅一見到文遠,便咧開嘴笑了起來。“文遠,咋回事啊?聽說去了躺唐府就一直悶悶不樂的,有人惹你了?”

“你聽誰說的?有人監視我?”

一聽這話從稚嫩的高文遠嘴裏說出來,高秀毅不禁把嘴咧的更大了。“哪敢哪敢呢,我的大少爺。”開過玩笑以後,高秀毅一板臉,“他*的勞資畢竟是你勞資,就這點事還用監視?想什麼呢臭小子。”

這一套說辭弄得高文遠有些發矇,倒不是自尊上受不了的問題,只是因為那“俗不可耐”的話讓他聽不太懂。

高文遠很小的時候就被祖父安放到了一個“合理的栽培環境”,和外人在非正式場合接觸的不多,至於髒話什麼的,在祖父的隔離下,小時候的高文遠從來沒有聽過,即使是長大以後偶然捕風捉影聽到了一些,高錦夏也教導過他,說這些都是不成器的粗鄙之人才會說的。而如今從身為當朝大員的父親嘴中聽到,可着實把他嚇到了。

如果說唐蘇那天的話還可以用所謂“諧語”來解釋的話,今天父親的話就是徹頭徹尾的髒話了。

“父親,您頭戴烏紗,更是我們高家的砥柱,還請注意言行。”高文遠一躬身子。

高秀毅用很悲哀的眼神看着高文遠。“在自己家裏也要那樣么?”

“古人云:‘君子慎其獨也’,不僅在家中也要嚴於律己,而且還要加倍的管束自己。父親你也太有失風度了。”

高秀毅長嘆了一口氣,在書桌前坐了下來。“孩子,我呢,本來是想來跟你談談唐蘇的事的,結果吾兒竟然已經如此不近人情,隱隱有升仙之氣啊。”

這是個玩笑,高文遠從語氣中充分發現了這個事實,但他不知道該不該笑,實際上,他根本不想笑。“父親竟然已經知道是唐蘇的事情了?”

高秀毅沒有理會他的提問,“吾兒,你聽好,‘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你真當所有人和你一樣,在家裏和在官場上一個德行?官場公文上那麼做的確合適不過,但是呢,人既然不是完人,便是要放鬆的。若總是那樣,這個人得多累啊。”

“父親,此言差矣,正因‘人無完人’,所以才要去追求‘完人’,不是么?況且若文質行雅實勞神之舉,一日三餐不也是傷身之事么?若是能把這些當做一個人的日常,那不才是為官之道么。”

“你再他*的給我說一句為官之道是啥?”高秀毅突然“啪”的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哦,天天裝模作樣,用你的話說,修身養性四處應酬,這就是為官之道了?你勞資我甘拜下風啊,我做官這麼多年了都不敢說為官之道這四個字,你說的是真輕巧啊。”

高文遠見父親着實火冒三丈了,忙後退一步,低下了頭。

“為官,要心存社稷,心懷百姓。這才是官!上可忠孝,下可安身齊家,這才是賢!如今你心下無百姓,眼中無乃父,不識社稷大理,樂於市儈官場,勞資不知道你將來能幹出什麼事來!”

一口長氣訓完之後,高秀毅咬着牙,重新坐了回去,“我不知道你祖父打算把你培養成什麼,不過就我看來,他錯的好離譜。不食人間煙火便是仙人么,仙人雖不識人間煙火,卻要嘗遍世間百味吶。”

過了良久,高秀毅深深吸了口氣,“說起唐蘇,我是見過的,還跟他聊過,他或許不適合混在朝廷,不過若是能為官一方,實在是百姓之大幸。他是真正的治世賢才,比你強多了,可惜他志不在此。唐家定的繼承人好像是唐澤,這對他倆都好。生於權貴之家,身負治世之才,卻自來出隱之心……”說到這裏,高秀毅話頭一轉,中斷了這個話題。把剩下的“不知道他的本心能留到什麼時候”半截話咽了下去。

“吾兒啊,你將來若有抉擇難解,不妨去找唐蘇問一下,肯定會有好處的。”扔下了這句話,高秀毅打開門離開了,留下高文遠一個人在房間裏站了好久。

……

第二天,唐府

“那日的事,真是抱歉。鄙人實在多有冒犯。”站在唐蘇面前,高文遠道着歉。雖然他並不認為那天的事是由自己引起的,但是出於“和好”目的,高文遠還是決定由自己這邊先低一下頭。

“啊,沒事,我早就不記得了。此世如此熙攘,你這樣的人也滿大街都是,犯不着生氣。”唐蘇還是像上次那樣,倚在後園的一棵樹邊。不過這次他的手中捧的不是書卷,而是一把桃木劍。他細細端詳着這把劍,像上次一樣沒有給高文遠正眼。

雖然說除非相當特殊的木料,木頭之間的區別比較細微,但是要區分桃木劍和武家練習用的木劍還是很簡單的。桃木劍通常較小,而且有很多裝飾,一般是驅邪道士的標配;而武家練習用的木劍通常為了保證重量會加粗加大,樣式很粗糙,有些甚至與木棍相仿。

“唐兄可是在這桃木劍上看出了什麼名堂?”高文遠試探性地問道,他想起上次他也是問了一個類似的問題,結果被眼前的這個人一頓嘲諷。但他也知道,上次是被他的言行激怒才導致那樣失態的,況且這次的他也能回答出正大光明的目的。

不過話說,如果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的話,唐蘇的舉止也不是那麼令人討厭,反而生出來幾分優雅。

“兄台可會幾分劍術?”唐蘇抬起眼望向高文遠。

“高家世代都是用刀的,論起劍來我雖然有所涉獵但多以刀法入劍,不是真正的劍術。而且年歲尚幼時氣力不夠,雖有架勢招數,但也不夠看,更不能教人,”雖然說唐蘇依然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但是他問出的話着實讓高文遠送了口氣,畢竟對方的問話代表了唐蘇並不打算直接趕走自己。“而且,唐兄的桃木劍並不能用來磨礪劍術,只是裝飾之物而已。”

“我知道。”唐蘇並沒有露出驚訝。“若我真想學劍,唐府上下還不得樂瘋了,又何必你來教。只是問問而已。”

“也是呢。”

……

完了這天被聊死了怎麼辦!高文遠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結果一看唐蘇卻好像並沒有很在意,仍然在那裏看着桃木劍。

過了許久,唐蘇嘆了口氣。“兄台去過江湖么?”

“鄙人今年九歲……”

“那你這話可是把江湖說遠了吶。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就算這唐府也未嘗不是一個江湖啊。”說著,唐蘇拿起桃木劍站了起來,“不過我不喜歡這個江湖。要不我們出去看看?”

於是高文遠隨着唐蘇來到了街上,唐府門前的大街倒是很清靜。偶爾會有幾個轎子和馬車走過。唐蘇帶着高文遠左轉右轉,走進了一條高文遠之前從未見過的小路,堪堪通人,對於兩個小孩來說倒是挺寬敞的。

過了一會,道路豁然開朗。空氣也開始變得有些吵鬧起來。

高文遠正在疑惑,只見道旁有一片空的場地,地面上有嵌滿了碎石片,這使地面總不至於太過泥濘。在這片介於泥地和石板地之間的場地另一邊,是一扇大門。不過以高文遠的眼光去看,着實不甚富麗。門上有一塊匾,上書“恩怨樓”三個大字,落款離的太遠,他沒能看清。

湊近了,從裏面傳出的聲音更為嘈雜,不過在這嘈雜之中,隱隱帶着幾分鼓點。久聽着頗有幾分和諧。進了恩怨樓,高文遠才發現這是個戲園子,台上的戲子已經開唱,不過好像並非正戲。台下的人很多,對於兩個九歲的小孩來說實在有些難受。正在這時,一個老人迎了上來。唐蘇對着他點了點頭,那老人便把二人送到了比較清凈的二樓。戲檯子比較高,在二樓看影響也不是很大。

“你說的江湖,就是這裏?”高文遠問道。

“是啊,這裏就是一個江湖,戲外是此地的人的江湖,戲內則是戲中人的江湖。

江湖是什麼,是人?不,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江湖絕不是人本身。

人生在世,不過為了快意二字而已。奸人作歹,這是他們的快意;俠士救人,這也是他們的快意。

再比如此地的人來聽戲,這是他們的快意。他們辛辛苦苦掙錢,養活自己或是養活家人,也是他們的快意。正是這快意驅使着人們行動,驅使着人們覽盡此生繁華,閱盡此生恩怨。

而每個人的恩怨便構成了江湖,如上便是‘恩怨樓’三字的含義了。

閣下的快意在官場,官場自然有一套恩怨。鄙人的快意在天涯,自然也還有一套恩怨。都是不相干的江湖,誰也沒有資格指責別人的活法。在江湖中,高公子你和台上的戲子都是一樣的。

我不知道我說這段話對你是否有用,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反正我就是說了,當我自言自語也行。好了,正戲要開始演了。”

……

高文遠沉吟了半晌,忽然帶着笑抬起頭來,“唐兄說不相干的兩個江湖?我且問你,你能來二樓更清凈地看戲,不其實也是在用着官場江湖上的一套‘恩怨’么?”

“不相干的江湖也會有想乾的恩怨的,不過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跟官場無關。他們恐怕還不知道我是唐家人,而能來這裏只是因為——這樓上之匾,是小生我的手筆罷了。”唐蘇笑的很和煦,雙眼都眯成了縫。樓外的微風吹過,拂起唐蘇稚嫩的長發,遊離在白衣和背在背後的桃木劍上。

看起來,真像個仙人呢。這是高文遠當時所有的念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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